奈何橋畔憶前生
我以為,前生,我應(yīng)是姓賴,名楚風(fēng),字無為。北宋元豐年間中山人,卒年,三十六。
陰間歷,十萬五千四百三十一年。
黃泉路,竟是如此遙遠(yuǎn),飄飄忽忽,從陽世來,也不知走了多少年歲。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樹、有人,怪怪異異,深深淺淺、影影綽綽的黑色,像幾千年前一幅丹青,都飄飄忽忽向一個方向而去。耳邊恍惚絲絲吟唱:西方路不遠(yuǎn),十萬八千里……
我拖著沒血沒肉的軀體,懵懵懂懂,隨眾行著。
光陰迅如飛電,良宵苦短,可惜身心已漸冷。當(dāng)初歡娛歌笑喧,不覺暗中流年換。人間愛情,來如春夢,去似朝霞,剎那芳華過。不過是偶遇,卻到哪里去找尋?彈指之間,卻做了孤魂野鬼。橫來一把天火,把那山盟海誓都焚去?;绎w煙滅,再無覓處!
去何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忽見一城池,盡若墨潑,遙至天際。卻是陰司三萬六千城之一,曰“碣麓”。原來人間死者,盡投地府,陰魂擇就近城池登記造冊,各殿審判,發(fā)往輪回。法制德規(guī),一如人間。
有吏引眾各各行事。一殿一審,簽字畫押,走過許多殿堂。我亦步亦趨,茫然相從。也不管判的前生善惡,來生運程。至一殿,說是因果解脫,一面目猙獰官員主審,堂庭威嚴(yán),一一審過急急而出,卻有一肥蠢陰物,口里喊屈,只求還些前生好處,主官不耐,怒喝一聲“還與他”,霎時蠢物身體臃腫百倍,卻是前生所排臟污,被轟將出去。常言生不帶來,死帶不去,萬物本也無主,若要前生物件,怕也只是這些才是,何必放不下?
待到我走上堂前,判官已看罷卷宗,怒喝一聲:“蠢貨,本有些壽歲,奈何卻為一婦人,自尋死路,枉至黃泉。休審了,滾出去!”
當(dāng)下審判已完畢,手持冊子畫了押,做了陰人。既作陰民,無論男女老少,高矮丑俊,都化去本像,一般的只留影子。于城中各安本分。
地府無日月,不知年歲幾何。終日渾渾噩噩,無知無覺飄忽著。
忽一日,來了些相關(guān)鬼吏,引著眾魂去各處消除前世業(yè)果,以投下世。
至一池,清若明鏡,碑書“望鄉(xiāng)”,眾魂皆定定相望,回眸前生,神情各自不同,有悲切者,有憤怒者,有不舍者,有茫然者。我往池中望去,渺渺間見一荒野,一書生樣人在一堆新土前,插入一新伐木樁,寫了些字:中山賴無為,千刀役,有膽之輩。一恍惚那土堆已是荒草凄凄,木樁竟發(fā)滿新枝,一個年輕婦人扶枝而泣,面容切切,那淚順著枝葉樹根鉆入地下枯骨心間。方覺心頭一苦。卻見那樹已盈然蔽日,樹下一對男女正在避熱,背著些書卷字畫。女子雙十年華,風(fēng)華絕代,對男子說道:明城,此處埋骨者,聽說生受千刀不死,原是有些故事的。當(dāng)下提筆欲書,卻又躊躇,只在樹干寫了個“癡”字。良久,男子說:走罷!男女漸去漸遠(yuǎn)。墨滴猶自未干,也順著枝葉樹根鉆入地底。鏡像又轉(zhuǎn),只見一憔悴婦人,牽著一粉狀女兒,依著柴棐,遙望天際,口中喃喃著,似悲苦無限…
正思量,忽覺全身一震,幻象盡去,池水依舊明鏡一般,身后事已然了完。
過了望鄉(xiāng)池,又至奈何橋。橋下黑涯涯的水,橋卻窄盈尺許,不見盡頭,不知通往何處。橋上陰風(fēng)呼嘯,鬼哭神泣,讓人心驚若顫,是曰“奈何”。鬼吏說道:“諸位,此橋一石所建,乃天地所生,是通往陽世必經(jīng)之路,走在橋上,三生三世,千年情結(jié),歷歷在目,恍若昨天,‘三生石’是也。走過此橋,自有大仙張羅些湯水,送去輪回。卻不歸我地府所管。就此別過,看爾等造化!”
惶惶間走上了橋,頓覺一步一思量,前世記憶,若涌泉般溢流,又飄散在陰風(fēng)中。
前生,我本姓賴,名楚風(fēng),字無為,河間中山人,一破落山戶人家,娶妻何氏,育有一女。雖讀過兩年私塾,卻終日干些販賣山貨的勾當(dāng),以作生計。日子雖也辛苦,一家卻是融融。一日獵了些山貨,去集市販賣,忽來一眾流寇,刀槍犀利,強(qiáng)擄入伙,原是北方金人浸犯逃遁至此之流民,盡烏合之輩。沒奈何,被眾賊挾裹著一路向南。離家愈來愈遠(yuǎn)。至江陰,遭大隊官兵圍剿,苦戰(zhàn)日夜,全賊覆滅,只身殺出重圍,搶了匹馬,也不分南北,奔逃數(shù)日。待得驚魂稍定,左右一問,已是離家千里,身在江南。當(dāng)下賣了馬匹,在當(dāng)?shù)貙ち藗€種菜的莊戶人家做活,每日趕一輛馬車,幫東家往城里市場飯店送菜。忙忙碌碌,不覺過去三年。尋思返家,終不得法。
那年春天,西子湖畔,桃花如雪人如潮。我催著馬車送完了菜正往回趕,見花兒開的燦爛,便歇了馬兒,欲折一枝回去插在陋屋床頭,添些生氣。正在樹下,忽來一陣風(fēng)兒,吹來一物,香馥馥敷在臉上,仔細(xì)看時,卻是一方香帕,上面秀了一首涓涓小詞:“銅鏡妝盒輕描眉,殘燭照風(fēng)屏,正思量,夫君憐愛嬌,怨那風(fēng)兒,吹得門兒響,以為夫君至,將這心兒捶得咚咚響!只想輕聲與君語,夜夜相思處,奴家情綿長,莫忘昨夜曇花俏”。原來是一首思?xì)w的清詞。宋時人喜歡作詞,也不拘格式,無論男女,總是應(yīng)景吟些句子。卻見花叢中走出一嬌媚婦人,面若桃花,窈窈而行。我不禁看的有些癡了。婦人福了一福,道:“先生,這是奴家的事物,不慎被風(fēng)吹落,請先生還與奴家罷”。我有些忘乎所以,盯著婦人,大膽道:“夫人作的好詞,只是胭脂味兒濃了些,算不得佳句”。婦人一澀:“看先生村野,竟也懂得詞章…”我道:“伯牙嶕者,亦被子期引為知音?!闭f間,忽聞一聲吪罵:“大膽賊廝,敢對我家三夫人無禮耶!”原來婦人身后跟了倆個家丁,倆個丫鬟,只顧與婦人作戲,不曾留意。見那家丁惡狠狠樣,因婦人在身邊,不想短了氣概,遂對罵人那廝說道:“你過來,我有話說”。那廝走前來,喝道:“怎的!”一邊伸出手推來。我往旁一讓,順手一推,只聽撲通一聲,卻是落在湖里,湖堤高陡,一時攀爬不上。另一家丁見同伴落水,便挽了衣袖,氣勢洶洶只奔而來。我也是見過戰(zhàn)陣的,又怎懼他。右手虛晃一拳,腳下一個狠踹,也踢落在湖里。婦人說道:“兀那漢子,也懂些文字,怎的如此粗魯?!笨磱D人臉色,卻不生氣。當(dāng)下抱拳喏了聲罪,轉(zhuǎn)身欲去。婦人急急道:“先生留步”。我問道:“夫人有何見教?”婦人一指我猶自捏在手里的帕子,我將帕子遞上,婦人卻不接了,輕聲說道:“送與先生罷。先生作何稱呼?”“中山賴無為”。婦人又道:“先生可否明日上敝府送些時鮮蔬菜,賤妾尚有事請教?!笨粗鴭深佉笄校慵磻?yīng)了。是夜,揣玩著香帕,心下竟有些激動。一宿難眠。
自此與她相識。
她原是江南富戶張大戶家三房姨太,因識些文字計較,人又聰慧,便置了一處莊園歸她處置,張大戶每月過來幾次。香閨寂寞,好作些詞曲娛樂。
從此,我便每日里送些瓜果蔬菜上門,有時也擾一杯茶,混得熟了,偶爾也插科打諢,又胡亂指點她些詩文。我本賤戶,有辱斯文,只是些泥巴樣的文辭,她竟覺新鮮,每作一詞,都與我看,都是些思盼張大戶的句子。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已是秋日。
中秋日,東家的客戶盈然,不想竟忙至傍晚,日頭將落,忽想起她來,說是讓捎些鮮果祭月。便急忙趕去,順手采了路邊幾朵野花兒,到得府上,婦人竟迎在門前,也沒小廝丫鬟,待我告了罪,婦人說“你來,我便高興了,若能帶些花兒更好!”我俸上花兒,婦人戚戚的臉上,便笑若花樣。那一日,張大戶沒來。婦人似有些落寞,說要讓我看她的新詞,留我吃飯,我只推東家等候,婦人幽幽道:“研兒只是想和先生喝杯薄酒相謝,先生怕辱沒了嗎?”便不好再走。于是在她那吃了飯,本就量淺,喝得幾盞,已是微酣。看天色,華燈初上,夜已朦朧。婦人掌了燈,引我至?xí)?,取了一幅紙與我看,只見寫得:“夜來殘醉懶梳妝,慵賴枕帳,春夢未醒,人已入風(fēng)去,珠簾響落留寂寞,夢斷不成歸,那良人,那顧殘蕊,只想馀香。”其實宋人作詞,又沒體制,隨手拈來。我見寫得又是張大戶,男歡女愛的,便有些不耐,請辭欲走,不想婦人環(huán)腰抱住,口里喃喃“先生,夜黑難行,不若留下來…”聲音糯得化不開來。我只覺心底,騰一聲升起一團(tuán)火,整個兒沸騰起來,轉(zhuǎn)身將她抱住…
男女之事,如同層紙,一經(jīng)捅破,便如火如荼,似飛蛾撲火,不管不顧,男人經(jīng)事,女人快樂,枕席間恩愛如膠,枕席后難分難舍,只把對方愛至心里面。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我作完活計,也不再歸去,宿在安樂窩里。
我只道是旅途的一道風(fēng)景,便不遺余力的夸她,寫許多詩詞,寫她春蔥般十指,寫她晶瑩剔透玉足,寫她容顏也是人間無二,愛煞死人。曾寫詞牌:
恩恩愛愛,暮暮朝朝,怨錦被依人,卻恨金烏出早,凄凄切切,難分難舍,欲去還休,卻無奈,春風(fēng)再壓枝頭,春已不知秋。
倆個人,像落岸的魚,突然有了水的滋潤,便肆無忌憚的游著。
天天見著,天天愛著,幾近顛狂,仿佛我成了她的天,她的地。常聽她說: "不知為什么,奴家時時掛念著你?!薄澳阋蛔?,奴便萬分的想你,想得心痛,只想看你,不知為什么要看,只要愛你,不知為什么愛…”
夜半夢回,她纏上來,一遍遍的問,愛嗎,多愛,很愛是多愛?這樣的癡癡纏綿,這樣的火花四濺。讓我有了些害怕。其實,于我而言,她不過是旅途一個暖暖的驛站,寂寞時一杯解悶的醇酒。我時時夢回了中山老林,那里有我的妻兒,我的根。
溫柔鄉(xiāng)里,時光不覺又至年關(guān),恰逢有北邊來的商戶,要轉(zhuǎn)回去,過境中山。便辭了東家,欲隨了商船沿江而去。臨行,婦人神情切切,只說:相公,你若去,奴心便涼了,何時轉(zhuǎn)回來,可別忘了研兒。又送了一個包裹。依依作別,我也覺心情悵悵。
待到船上,一路順風(fēng),拆了包裹,包里有些盤纏,一封書信。紙里夾了束毛發(fā),信上寫著:“本待贈君三千絲,唾淚成珠寫相思,人說青絲多煩惱,我以相思寄此絲?!奔?xì)看時,卻發(fā)現(xiàn)秀發(fā)里,夾了一撮短促彎曲,焦黃毛發(fā),不覺呆了。以此物事贈人,只怕是世間再也無二。這本也合了她的性格。不提防一陣風(fēng)起,將手里事物吹落,飄零而去。
逆水行舟,一路安然。行了半月余,終于是回到了闊別三年的家。
父母日漸老邁,女兒也五歲了,一家團(tuán)聚,說了前情,唏噓不已。家庭之樂,中山日短,轉(zhuǎn)眼過得一年。我依舊干了行獵販賣山貨的營生,忙忙碌碌。人生故事,無需細(xì)表。
一日,獵了頭山豬,于集市賣了,得了些銀倆,給女兒扯了段紅頭繩,尋了個酒樓喝酒。正喝得沒滋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轉(zhuǎn)頭一看,卻是去年我搭了順風(fēng)船的商人,姓胡,頗得他相顧,趕緊邀了相坐。喝了幾杯,胡大說:“正尋你,不成想碰著了。一是想找你弄些皮貨;一是在江南遇得季三娘,托我捎封信與你。”當(dāng)下取了封信來。拆開來看,是女人那涓涓小字,通篇信文,都是她不絕如縷的相思,她把深情和思念,都融在字字句句里。我竟有些感動,那女人,不過是偶遇,天涯海角的,卻能找尋而來。
恍惚里,纏綿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饒的女人唱著小曲。渺遠(yuǎn)的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鐵馬兒動了。門環(huán)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花開花謝的微聲。心上溫柔彌漫。聲音混作一堆。妙齡婦女,紅燈里坐著,翡翠妝,芙蓉帳。她在字里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鸹ㄔ谛闹幸婚W,照亮了某些隱秘的角落。
時值亂世,金賊肆虐,皮貨也不值價,引著胡大在山里走了兩日,竟購了一船,聽得販至南方值幾倍,我也販了幾擔(dān),顧了腳夫,一并送到胡大船上。辭了家人,隨胡大朝南方而去。
一路無話,行至江南,把貨一并托胡大處理。便尋至女人處。
時值三月,繁花正開得熱鬧,從院墻上伸了出來。聽得墻內(nèi)鶯鶯燕語,卻是女人和她那小丫鬟在嘻戲。我攀過院墻,從背后抱住了她。女人掙了一下,以為是張大戶,說:“爺,別鬧,小孩在呢。”那小丫頭吃吃只笑。以前常來,常買些物件哄住了小孩,她倒是曉事,也不長舌。聽得我喊了她名兒,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了我,眼里滿是淚水,說:“奴家以為,再見不著你了?!庇终f:“奴家寫了首詩,請哥哥看看?!比ノ堇锶×耍灰娂埳蠈懙茫?/p>
去年去時言有期,期盼回時無年月,秋意闌珊幽自憐,秋風(fēng)瑟瑟寒欲至,君若無意何留歡,君若無情何留意?妾意濃情妾自輕,獨解羅衫扶枕眠,有心寫下相思卷,奈何眸中淚朦朧,有意展開墨中宣,奈何愁思剪不開,君心不知我心意,紅燭清淚化成行,有情不似無情苦,難了塵緣斷纏綿!
我喃喃道:“癡兒……”
久別重逢,再不舍得離開一會。每日里,倆人嘻戲玩鬧,吟詩作賦,渾然忘記了日子。女人說:“妾不畏死,只怕老,怕好光景不長,光陰吱一聲飛去,老了,會后悔怎么沒有把握呀。”于是日夜歡愉。因果,像一張網(wǎng),把倆人牢牢相纏。只想要把握并不長久的日子,便不記得身后利害得失。
這一日,倆個在院內(nèi)戲玩,相擁著說些情話,情動處,又回到屋里作起事了。正忘形,聽得門一陣山響,急尋了衣物穿戴,張大戶已踹開房門闖了進(jìn)來,我飛起一腳,正中面門,踢翻在地,奪門而出。心情突突,直若受驚野兔,狼狽逃躥。不成想張大戶帶的十余家丁,皆在院外,聽得那廝一聲喊,都圍將上來,一場廝打,因手上沒什兵器,只打翻得倆人,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被打翻在地,一頓臭揍,捆作麻花樣。押至屋里。張大戶正打女人,女人切切道:本不識他,不知怎的闖進(jìn)來,強(qiáng)了奴家,抵死相抗,無奈力弱…張大戶只作不信,又欲踢打,我說道:“休打她,是我跳了墻頭進(jìn)來相強(qiáng)?!贝髴袈牭妹盎?,一腳腳踢在要害,口里直罵賊廝,疼得我?guī)子枞ァ?/p>
那張大戶原是地方上勢力人物,官府只若自家開的一般。當(dāng)下將我送至衙門,使些錢財,欲致死罪。
庭審,又吃了幾記殺威棒。不想那女人竟將我曾是北邊流寇,殺過官兵之事與也張大戶說了,又編排了我如何持強(qiáng)欺凌于她的故事,因女人著實乖巧,又有些管家本事,張大戶也不再與她為難。當(dāng)下判了個秋決。原以為入室為盜罪不至死,不想枉送了性命。因聽得是女人作證,心中憤然,心想這一百多斤的肉既都沒了,何不死得壯烈些。于是愿領(lǐng)凌遲之刑。眾皆嘩然。那官說:爾罪不致此。我言曾于帝陵,避過守衛(wèi),題過反詩于陵。于是信口胡編道:
休笑草蠻不丈夫,五陵帝墓灑黃龍,可嘆太祖功名處,皆作匹夫腚下土!
那官聽得,只氣得七竅生煙,帝墓撒尿,還不反了天!直罵反賊,當(dāng)下注了批文,著人向上批報,文曰:賴氏,北金覆地流賊,四處流竄為害,殺官奪民,肆作反詩,欲圖謀反;入室行兇,凌人妻妾,雖百斬不足平民憤,特請千刀之刑。一并畫了押,錄了口供,收在監(jiān)里,只等上面批復(fù),擇日行刑。
夢斷魂索,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一個人,心若死灰般,孤寂地跌坐在監(jiān)中,一切,都破碎成散亂的虛幻。天氣漸涼的時候,來了個書生樣人物,傲然站在我面前,盯了我一會,說:“吾自上京來,小地方可沒有這手藝。”我冷然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不想那廝竟笑了,又說:“看閣下到是有些膽量,自領(lǐng)此刑。在吾手上去的,皆奸惡之輩。吾此來,只是想與爾溝通溝通,莫又尚未行刑,便已嚇?biāo)廊?,就沒啥意思了?!蔽覇枺骸暗犊靻??”那書生亮出一把寒光閃閃柳葉小刀,說:“快,此刀名曰溫柔,到時侯會讓汝喝些麻藥,再封住身體要穴,血流的少,也不痛,甚至?xí)行┦娣?。只是許多人未及行刑便已嚇?biāo)懒恕蔽业溃骸拔岽松粺o所有,惟有些膽子爾?!睍笮?,道:“好,汝若受得此刑,吾好生將你葬了”。我道:“汝便將肉烤了在吾面前吃吾亦不懼!”
元豐七年,秋,陰日,菜市北,我被剝的精赤,下身著一麻褲,綁在木樁上,觀者如潮。一聲勾魂炮響,行刑開始。果然溫柔如刀者,如情人的手輕輕撫過,因服過麻藥,只若割的不是自己。旁人一聲聲數(shù)著:一,二,三……一百…二百…三百…待聽得九百九十九…雖封住血脈,已是感覺模模糊糊,身上的肉盡去,盡剩血管筋骨,那書生喝道:還活著否!我已說不出話,只微微掙了掙眼,眾皆歡呼,聽得一聲去罷,一刀了斷了生機(jī),一腔幽魂盡投地府。
……………
幽幽醒轉(zhuǎn),已過完奈何三生橋。
前面有座涼亭。人群擁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見"孟婆亭"三字。陰魂經(jīng)各殿而來,至此已是饑渴交織,漸近陽間,苦熱侵逼,紛紛自投羅網(wǎng)。面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孟婆,主 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過"困忘"茶湯三杯,一口喝盡,慌忙投胎去也。老婦將我擋住,道:“爾心底有一滴女人的淚,已泛若苦海,又有易安居士的點墨,在陰世千年竟也不化,卻被人取去雄膽,來世命薄,怕是有些苦頭吃。多喝幾碗去!”。前塵如夢如幻。茫?;囊耙幌伦雍诒M了,如一張白紙浸透于濃墨中,只剩一條縫隙,透出半絲神秘。六道中,有公候?qū)⑾?、士農(nóng)工商、亦有股、卵、濕、化。多按功過分別成形。水車滾動,赤河洶涌。趕忙亂竄的人,各自尋找有利位置,來世投個好胎,別要重過今生渾噩。每個亡魂,都帶著希望輪回去了。憶及前生,只想走遠(yuǎn)些,竟投西南而去。精血靈性,附于一點,十月懷胎,時辰到了,便由轉(zhuǎn)輪臺,沖出紫河車。血水直流,茫然墮地,驚醒一看,又到陽門了,忍不住哇哇一叫,重獲新生。
人生一世,便要在陰間呆得千年,三生三世何其苦,今生一切,皆是前生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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