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燕的心事(十七)
老奎看著東面那片紫盈盈的云,重沉沉、怪拉拉的,記起諺語:
“早有紫云,午有白雨。”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p>
忽聽黑蛋在山頭上漫花兒,他鼻子一哼:二慫勁!要是鞋(hai)底子能砸得到,他早就脫了!
現(xiàn)在拔麥子,不像大集體那會兒。大集體的時候,男人一把子(伙兒,群),女人一把子,女人中懷娃能干的單另是一把子,碎不拉子娃娃也是一把子。各把子有各把子的組長,老奎幾乎年年是男人的組長。
公雞叫三便,隊長就提個破鑼從上莊敲到下莊,又從下莊敲到上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鑼聲“咣!咣!”破嚓子響,震得耳門子疼,就是那把頭睡腫的,也背負不住。
人們背著干糧、提著水,披星戴月地往地里走。
到地里組長把麥趟指好,一聲令下:“拔??!”不論男女,腰子躬下,左右開弓沒命地拔,塵土飛揚。
有那手大勁足的,左手右手同時拔。
攬得寬,拔得快!
捆菅子的在后面喊:“拔干凈!狼斷的!”有那打招呼不管閑的,捆菅子的就追上去,從后領(lǐng)上一拉:“回去拾了!”
折回拾麥頭,耽誤時間得很,所以大家都盡量拔得凈且快。
那個時候,地是大集體的,麥趟是你自己的。領(lǐng)趟的拔幾個來回,你就得拔幾個來回。
你力膊乏著拔不到前面去?哪就給你一趟一趟地割下,這叫織口袋。
口袋織得越長,越多,你抬眼看著越愁。就像那爬不盡的墚墚,翻不完的坎坎。
也有領(lǐng)個娃娃接趟,組長不管閑,他麥子了了就卸任了??申犻L管呢,隊長背搭手轉(zhuǎn)著看呢。要是被紅頭隊長看見,他就追著來,從耳根子一拽,溝子上一腳,“滾球子!”。接趟的娃娃舌頭一吐,跑了。
大中午,別人歇緩了,吃饃的吃饃,喝水的喝水,你還得拔……
有那屁嘴長、日眼的還說風涼話:哎,你是昨夜里,蹂老婆把腰閃了吧?
你只能干氣著,說不成。誰叫自個兒不攢頸呢?
也有人來幫你拔,哪就看你平時活人不活人。
傍晚,熱頭壓山尖子的時候,羊群、牛群、驢群、馬群,急慌慌叫喚著,一路的飛塵,到地里搶青草吃。
趕趟的趕趟,拉菅子的拉菅子,摞麥子的摞麥子,吼的吼,唱的唱……
霞色里,飛土里,這一切的一切,渾黃而壯美,成了峒沿(人間)上的勝景,說是說不全,畫是畫不好的……
老奎再看現(xiàn)在的坪坪塬塬、山山洼洼,各家各戶,三三兩兩,甚至無聲無息。他心底里涌起一種復(fù)雜的情感。
咦,他媽的腳!那個時候一天吃個半飽子,可熱鬧得很,現(xiàn)在衣暖食足,可沒落得很……唉,人情淡了!
到了自家的地頭,他看見溝那邊半瓜子田四婆娘帶著幾個女兒拔麥子,那半瓜子卻在遠處,提著個鞭桿戳鼠洞。
田四家十幾畝麥子,才拔了磨寬的一溜溜。他禁不住嘆息:胡大,可憐!
田四婆娘一氣子養(yǎng)了六個女子,把她養(yǎng)日蹋了。人面黃肌瘦,腰都拉不來,一風能吹倒。
還是計劃生育好,你看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生個一男半女,啥累腸都沒有,吃得入胃,穿得干凈,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哪像兒女多的,老人為他們拉一輩子長工,把頭都苦干了,到頭來又能落個啥好下場!
他回頭喊黑蛋:“黑蛋,你過來!”
黑蛋過來了。
老奎指著溝那邊說:“你去給田四家?guī)兔θ?!?/p>
依斯哈突地站起來:“我們的還沒拔了呢,管他家干啥?吃得多了!”
老奎氣得肉顫,粗壯的手指剁著依斯哈的眼窩子罵:“我把你個驢日的,咋這么私心?你兩個黑窩窩就瞅著自己的鼻尖子?幫幫人家也是行好,你怕真主給你記下功德!”
依斯哈還要強嘴,見老子提起腳要脫鞋,嘴閉下了。
老奎老婆子也贊成:“我黑蛋聽話,你去!”回頭又安頓依斯哈:“兒啊,人心寬展些好,主的光明多著呢!”
阿舍說:“哥,給人家拔好,讓小梅閑了到咱家浪(轉(zhuǎn),做客)來。”
黑蛋到了田四的麥地,啥話沒說蹲下就拔。
田四的三女兒田小梅,她是田四的造化,人長的清秀俊氣不說,又一氣子念書到高一。
小梅問:“黑蛋哥,你家還沒拔完呢?!?/p>
“剩下那點,緊走著了了!”黑蛋說話頭都不抬,只顧拔麥子。
黑蛋心里想,你指頭蔥似的,臉皮白皙皙,是洋學生,我指頭鋼筋似的,臉皮黑堂堂,是土里跳湍的。
我看你不咋舒服,你看我大概也一樣!
臨近,花花看見黑蛋并著小梅拔麥子,心里也熱,也醋。
她把手里的麥子一扔,辮子一甩,就追著來了。
她媽問:“你干啥去?”
她頭都不回:“你少管!”
這樣,黑蛋的另一側(cè)又多了個拔麥子的能手……
這一切,都被遠處游逛的田四看在眼里。
好在他偶有明白的時候,就好似濃黑的云縫射出的耀眼的光芒。
他,眼里淚花花地,抬頭望著天(阿詩瑪)……
中午的時候,東方那一大片紫云,移到了頭頂,四下里濃厚的烏云伴著沉悶的雷聲向它涌集。
沒有風,但能感覺到風在,風像搭在弦上的箭,也像弓起脊梁的獸,潛在山山嶺嶺……
老奎喊:趕緊捆麥子!
人們也都感覺到天氣不好!
山山洼洼,坪坪塬塬,人們搶著收麥子,冒起很大的土霧,卻不散……
忽然,一道火光,一聲滾雷,四面的云驟然而聚,聯(lián)成一片。雨水夾著冷子,白唰唰從天而降,風乍起……
依斯哈吼黑蛋回來拉麥子,花花媽喊花花回來拉麥子……
他倆聽見了,但依然瘋了似的搶拉田四家的……
暴雨中,田四怪吼一聲,輪起手里的鞭桿向天上甩去,沒站穩(wěn),一個跟頭栽到泥水里……
一聲炸雷,淹沒了所有的聲音,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掩埋了所有的身影。
驢、馬、牛、羊或突奔,或靜默……
是啊,在大自然面前,在風云突變之際,人也好,畜也好,各有各的悟性,各有各的定性……
麥燕看見院里亂跳的冰蛋子,急得在房里轉(zhuǎn)磨磨……
過雨總是來得快,去得快。
風沒減,它快速地打掃戰(zhàn)場。
熱頭,從云縫里射出光芒,躲在麥摞下的黑蛋、花花、小梅,泥水淋淋,冷得磕牙。他們一個望著一個苦笑……
麥燕長長出了一口氣:雨停了!他們都好著呢吧……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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