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血痕

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之后,2005年的夏天突然不再炎熱、不再憋悶,一切都在滿足與榮耀中前行。就在這個時候,堂哥買了一輛農(nóng)用三農(nóng)車,這對我們整個家族而言無疑是雙喜臨門。
每年的暑假都是夏小麥?zhǔn)斋@的季節(jié),記憶中收獲從來都是美好的。但是將收獲的美好與夏天炙熱的太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讓我對這個時節(jié)多少有了些懼怕,甚至一點矛盾。收獲小麥與接受太陽的烈烤是同時進(jìn)行的,想要有個好收成,那就必須與太陽、雨水、時間、自己的體力、甚至與同村的人賽跑,而且要跑在前面。如果懼怕太陽的火熱的話,那就回家休息,放棄辛苦一年的收成,放棄這場競賽,而這對農(nóng)人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的。在農(nóng)民的生活中,只要沉甸甸的小麥,而不怕火辣辣的烤曬。
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的我,因為讀書而只有在假期間才能下地干活的,我無比喜歡滾燙的麥粒,但我討厭每天壓在自己和家人身上的那根堅硬而又沉重的扁擔(dān),我怕夏天的熱度,怕面朝黃土流汗時背朝著的太陽是那樣的毒辣的生活。然而,我無法左右,更無法逃避,只有面對,也只有堅持,每年如是。
這樣的日子在2005年的夏天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A(chǔ)就是堂哥買了輛農(nóng)用三農(nóng)車,這可是我們渴望已久的好家當(dāng),有了它,便能少受許多扁擔(dān)的折磨,更能提前完成一年一度的與光陰的賽跑任務(wù)。而真正的轉(zhuǎn)機(jī)是我考上了大學(xué),一家人對我愈加疼愛,也相信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當(dāng)然,我更是如此認(rèn)為,自信心在這個夏天隨著地表的溫度而無限度地增長,無限度地膨脹。高考已經(jīng)證明了我,但是我覺得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還需要一個更加顯性化的物件或事件來證明自己的實力,甚至炫耀自己的能力。我似乎在快速的膨脹中急切地尋找著,尋找著突破點,尋找著爆發(fā)點。
終于,三輪車的到來讓我徹底爆發(fā)。當(dāng)堂哥把三農(nóng)車開回家時,我們又掛紅又放鞭炮一片歡騰,晚飯后聽他說從縣城開了一天才到家的路途上的驚險與神奇。第二天一早他有急事去了天水,說一周后才回來。但是我們的生活似乎并沒有因為三農(nóng)車的到來而改變,我們還是重復(fù)著同樣的日子,六點多到地里開始用扁擔(dān)一次又一次地挑麥捆,一直到中午才回家吃飯,甚至爸媽中午都不回,我回家把飯做好后帶給他們在地里吃,他們從早上的六點多一致堅持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家。有時候,不知什么原因,我在害怕與無能為力中還會陪著他們倆。再看看村子里,家家都是如此,人人都是這樣。也許很多時候,對生活的堅守不需要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精彩,只需要無知的堅守,無知的堅守才是最永恒的。在父母的眼里,從來沒有想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生活,而是他們從一出生就注定是這樣的。在這樣的日子里,平凡與勞累是永遠(yuǎn)的主題。在這樣的日子里,人們渴望一點點突破,一點點精彩。我的大學(xué)給了家族很多的精彩,但是這份精彩的全新展示是漫長的,我們更需要當(dāng)下的精彩,則會憑借三輪車則足以實現(xiàn)。然而,它的到來除了在印象中多了一絲絲的光彩外,實際上卻沒有改變什么。
一位大叔提醒了我們,把三農(nóng)車放在家里當(dāng)擺設(shè),讓人來繼續(xù)出死力,這就叫傻。大家都說,堂哥不在,沒人能開這家伙啊。我想,我會,我開過三農(nóng)車,而且我在高三復(fù)讀時曾多次借房東家的三農(nóng)車到家里拉過麥秸、洋芋、白面、白菜,還有黑炭等。這個我爸媽都知道,村里很多人也知道。于是,我和哥哥悄悄地商量好后去跟爸爸說,或許是太累了的原因,或許是想讓孩子少受點苦累的原因,最初不同意的爸爸被哥哥說服了。我、哥哥還有堂哥家的侄子又聯(lián)手說服了堂嫂。終于,在一片騰騰騰的熱鬧中,在一地富含力量的黑煙中,我跳上了三農(nóng)車,貓著眼向站在一旁欣喜不已的哥哥擠了個眉眼,哥哥心領(lǐng)神會,立馬坐在了我旁邊。緊接著,爸爸、媽媽、堂嫂、侄子都一股腦爬進(jìn)了車筐里。大家的臉上,心里似乎都滿是激動、興奮,這份興奮、新鮮、滿足、榮耀足以將一開始便涌上心頭的害怕淹沒。這份激動里滿含著翻身過好日子的欲望,這份興奮里充斥著展示我們實力的虛榮,這份新鮮里寫滿了祖祖輩輩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方式,這個方式是新鮮的,也是光榮的。而這些都是我們所渴望的,雖然平日里無法訴說,但是這并不說明這種渴望不存在過。當(dāng)然,在所有人中,我還多了一份向大家伙展示我嫻熟的車技術(shù)的渴望。開動吧,車下的路是另一種全新的生活,車上滿載的是改變原有的生活的沖動與亢奮。(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踩足了油門,車開始肆無忌憚地滿村莊叫囂起來。我慢慢轉(zhuǎn)過身,大聲朝后面甩了一句“抓好了”,隨后轉(zhuǎn)過身來與一旁的哥哥相視一笑,踩下離合器,掛上檔,再慢慢松開離合,同時慢踩油門,車緩緩走動,我最擔(dān)心的起步熄火也沒有出現(xiàn)。就這樣,三輪車載著一大家子人,馱著改變時的榮耀與激動,突突突地駛向麥地,一路上塵土飛揚、歡聲笑語。崎嶇的車路很快就走完了,無路可走時,我停下了車,大家伙一個個麻利地從車筐里跳了下來,二話不說,三步并作兩步地朝著麥地里跑了過去。在干農(nóng)活的路上,他們似乎從來沒有如此快過。哥哥在一邊幫我看著調(diào)完頭后,我從車筐里抽出兩條扁擔(dān)和一捆繩子,我哥扛著一根扁擔(dān),我也扛一根,懷里抱著一捆繩子,興高采烈地沖向了麥地里。而在路上,爸爸媽媽他們已經(jīng)挑了一擔(dān)快步地走過來,沉甸甸的麥捆在他們的肩膀上跳躍著,時不時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大家伙都小跑著。這種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沖動,不是為了贏得什么,而只是高興時自然而然的一種坦率表現(xiàn)。農(nóng)人們都是如此,高興時就又唱又跑,干活特別有力量。不一會兒,我們幾個人挑了二百多捆小麥,這生產(chǎn)效率比平日里翻了將近兩倍。雖然,平靜是農(nóng)人生活的本色,但是經(jīng)年的平靜會讓人失去活力,偶爾的刺激會讓生活更具韻味,能為茶余飯后的閑談增加不少的談資。
二百多捆小麥就像一個個熟睡的孩子似的,我一個一個地抱給父親,父親把他們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車筐里。每裝進(jìn)一個,車筐的重量會增加一分,收獲也就多了一成。很快,車筐就被裝得高高地,就地一算,已經(jīng)裝了一百五十多捆小麥。大家都沒有裝車的經(jīng)驗,都覺得這個數(shù)字好,不多也不少。于是,侄子用手把發(fā)動了三輪車,我熟練地座到駕駛位上,哥哥也跟著坐在了旁邊。爸爸和侄子兩個人跟在后面跑。不遠(yuǎn)處有一長下坡,坡底是一個暴雨時山體滑坡形成的堰塞湖,水很深,而且壩體很不結(jié)實。讓我擔(dān)心的是壩體上的幾乎沒有平路,僅有的平路還不到一輛三輪車的長度。而讓我難受的是,這僅有的一點平路前面,又是一個長上坡,坡度特別大。在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將這些牢記在心。人不可能沒有擔(dān)心,特別是在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更會無辜地生出許多憂慮。我也如此。我怕這個“V”字形的坡路。因此,車還沒到跟前時,我就想著怎么下坡,怎么加油,又怎么沖上坡。生活總是這樣,到處都有困難與擔(dān)憂,但也不乏解決困難的辦法。困難多,辦法自然也會多。怕的不是困難,怕的是自己怕困難。擔(dān)心的不是沒有辦法,擔(dān)心的是自己認(rèn)為沒有了辦法,或者不去尋找辦法。不管怎么樣,生活的路必須走。不管怎么樣,路上的坎坷與泥濘都要來的,精彩與否、平安與否取決于是硬著頭皮面對還是做縮頭烏龜。我只會硬著頭皮向前。
車很快就到了“V”字坡前。我深呼吸后,邊低檔,慢慢從長下坡上開到了“V”字底部,剛一到底部便使勁踩了油門,三農(nóng)車立馬跟被鞭子抽打了的驢一樣邊叫囂著邊瘋狂地向前沖。這時,我雙手緊握方向盤,生怕出了漏子而造成危險。這時,我和哥哥都仰面朝上,背靠著車座,相視一笑,因為很快就爬上去了。再堅持一兩分鐘,就會勝利。勝利總是來的太晚,太晚。而就在這一刻發(fā)生了意外。車突然脫檔,不聽使喚,快速退了回去,而且在退的過程中差點翻了個跟頭,我和哥哥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我拼命踩剎車也沒有任何作用。這一刻,特別是當(dāng)車頭被沉重的車筐撬向空中的那一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從我哥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和我想到的內(nèi)容一樣:車翻個跟頭,栽進(jìn)堰塞湖!有時候,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危險到處存在。危險從來不打招呼就橫沖直闖地來到我們跟前。
而就在車快速顛簸著后退而我和哥哥手足無措的時候,它突然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奇跡!我們倆又相視一笑,我說,剎車終于顯靈了。哥哥也這么說,然后高興地笑了。這個時候,我趕緊讓哥哥下車去找個木墩,然后墊在后輪胎下,我們再發(fā)車,再沖程??墒牵绺鐒傄幌萝?,車又快速往后退滑,一會兒又停住了。這下可真是讓我發(fā)了慌。明明我是使勁踩著剎車的,怎么可能還會后退。我真是想不通。是的,很多事情都會想不通,甚至來不及想。突然間,侄子沖到了車跟前,咆哮似的朝我喊:趕快下來,四爺爺(我爸爸)用背把三輪車給扛了起來,現(xiàn)在人還在車下面。天啦!我心疼,這一刻,我突然心疼無比。在危險面前,我的剎車不是別的,而是爸爸的脊背。爸爸把從后面把三輪車硬是給抬了起來。他拼命抬起的不是三輪車,而是兩個兒子的命。他知道危險,但他不會讓危險靠近自己的孩子,因為他會為了孩子而拼命,不管對象是誰,他都會。我趕緊跳下來,跑到車后面,這時候,嫂子、媽媽都已經(jīng)在后面搭上勁了。哥哥趕緊拿來木墩,把車給撐住了。爸爸才慢慢彎下背,從車筐下爬了出來。而看到我時,他居然笑著問我嚇著沒。兒子面前,爸爸總像是個孩子,可愛又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告訴大家,車裝的太重脫檔了,要把多余的麥捆卸掉。于是,大家趕緊又卸,一直卸到只剩下九十捆麥子,我說差不多了,而父親又堅持卸掉了一些。很快,三輪車又發(fā)動了,我登上去,緊張、心疼、后悔、后怕讓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我使勁踩著油門,車一溜煙沖了上去。很快,爸爸換上了哥哥坐在我旁邊,一路上,他只說一句話,兒子,慢慢開!很快,一車小麥就到了農(nóng)場里。我高興不已。隨后,又是第二車,第三車……天黑時分,堂哥跑到了車跟前,他比計劃的足足早來了四天時間。他剛一到家,聽說車讓我開著拉小麥去了,他就跑了過來,因為車根本就沒有剎車。當(dāng)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突然雙腿發(fā)軟。那么陡的坡,我萬般依賴的剎車居然是假的,除了給我心里安慰之外,毫無價值。怪不得當(dāng)車倒退時,我怎么踩剎車都沒用。好在我的生命中有另外一個強(qiáng)大無比的剎車,他就是爸爸的背。爸爸的脊背就是兒子的危險時的保護(hù)傘,就是兒子的平安的港灣。
后來,我偷偷看到了爸爸背上的那一道深深的、紅紅的血痕。我都沒有勇氣問他疼不疼,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爸爸的脊背扛起的不僅僅是生活,他還要抗拒危險,戰(zhàn)勝困難。爸爸的血是為兒子流的,血有多紅,愛就有多深。血有量,愛無垠。
這一年的夏天就在這次驚險中度過,在這次驚險中收獲。后來,榮耀的暑假終于結(jié)束,我背著包去讀大學(xué)。而爸爸媽媽,三輪車,麥捆,生活都留在家中,留在了原地。他們都等著我學(xué)成歸來,再一次帶來改變,再一次帶來榮耀,再一次帶來改變時的興奮與激動,還有那一份期待已久的渴望。后來,我經(jīng)常想起2005年,這一年是刻骨銘心的:錄取通知書、三輪車、“V”字坡、危險、死亡、父親的背、血痕……愛、愛、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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