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繞之處是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如母。無論你母親以前、現(xiàn)在、將來怎樣,無論她是否真正把你當作她的兒子,有一點是你永遠無法改變的:她始終是你母親。 ——題記
游子吟?
夢里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或光著屁股在太陽底下跟玩伴們嬉戲;或幾個人躲進竹林里燒筒筒胡豆;或幾個人正在商量,要吃南瓜酒米飯,誰去偷別人的黃南瓜,誰去偷自家的酒米,誰去拿自家的油鹽,誰去弄柴火,誰去弄一口鍋來;或為了爭得某樣東西,跟別人吵得昏天黑地,結(jié)果被母親的棍子追得東躲西藏……夢境如斯,事情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幾十年竟在眨眼之間。時間走得很平靜,像芭蕾舞演員的腳尖著地,平靜得沒有聲音。倘若是昔日的戀人,可能會隨著時光的流失漸漸淡忘,忘得沒有一點身高與體形等方面的印象了。但是,那里還有一些親戚和兒時的朋友,更有長眠在那地下的家中的老人。
一次在與故鄉(xiāng)老友的通話中,我流露出了對故鄉(xiāng)的眷念,說很想她。
老友很不理解:“難道石鵝場這鬼地方你還沒傷心夠?你這個人還有點意思,恐怕連自己遭了多少罪都忘記了,真不知該說你什么才好!”
?“我何嘗不知?既然不好說,你就別再往下說了,說多了可能會動搖我的感情。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是故鄉(xiāng)的本意,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某些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外漂了幾十年以后,我覺得有些事情必須記住,甚至可以帶進棺材或者骨灰盒;而有些事情,要學會忘記,要學會寬懷和大度。現(xiàn)在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何況老伴賢惠,兒子兒媳孝順,孫女又乖張。像你我這把年紀的人,好多事情都該淡化了,不只是銀子、房子,還有個人恩怨,等等。再說,我想故鄉(xiāng),并不等于想他們,你說是不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其實,老友的話并非全錯,往事不堪回首。父親死得早,那二十多年是怎么活出來的,我不知道。至今我還記得母親在一個大年三十的晚上抱著我哭著說的一句話:“兒吶,哪天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就牽著你和你二姐,三娘母去跳西灣河……”戴著“反屬”、“黑五類子女”兩頂帽子來到世上,從小在有些“勞動人民”面前就抬不起頭,不敢隨便說話,怕遇到麻煩,怕跟大人惹禍。而緘口不言,又是“懷恨在心”。“勞動人民”的眼睛雪亮,能洞察一切,你心里想什么,他們一眼就能看穿。任人欺壓而不敢反抗,否則,“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仇視勞動人民”、“黑五類又想翻天了”等新帽子又扣上了,吃不了還得兜著走?!皠趧尤嗣瘛睒O具想象力,凡事都會跟你縱橫聯(lián)系起來,叫你牛鬼蛇神無處躲藏。在那樣的政治背景下,其他方面的很多事情不必舉例,即使是弱智也想象得到了。也是后來我才認識到,其實真正有過錯的還不是那些“勞動人民”,他們也是受害者。不同的是,我遭到傷害后因痛苦而感覺靈敏、清晰,他們受到傷害后卻因心里痛快以至麻木,毫無知覺。有一點“勞動人民”是沒有想到的,那些年,他們給了我歷練的機會,讓我收獲了人生中的一筆非常寶貴的財富。鑒于此,我非但沒有記恨他們,還為他們做了許多力所能及的事,其中包括他們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轉(zhuǎn)學,或分數(shù)不足卻又想就讀我校的高中,等等。就是在七年前安葬母親的過程中,我還稀里糊涂地又進了某些人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雖然在那戴著面具不露痕跡的敲詐面前,我當時就很驚詫,很困惑,卻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如果不是親身體驗,我?guī)缀醪桓?a target="_blank">相信,那圈套就出自于我的街坊,和我穿開襠褲時的玩伴!
一如深山老林藏猛獸,清水塘里潛黑魚。好在這些都已成為過去。故鄉(xiāng)那些熟識的山,熟識的路,熟識的村落,熟識的街巷,熟識的笑臉……恍如切換鏡頭似的,常常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幕幕交替著幻于眼前。我想,即使在雨霧的朦朧中,也能清晰地辨認出來。我欣賞自己的眼力與記憶,也愿意把故鄉(xiāng)的很多很多美好的東西,作為心底永久的珍藏。
故鄉(xiāng)不是戀人,卻又酷似戀人。有一個典故是謳歌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的君王錢鏐及其戴氏王妃的愛情的,不妨借來一用。說的是王妃每年在寒食節(jié)必歸老家臨安,錢鏐甚為想念。有一年春天王妃久久未歸,眼看春色將老,錢鏐便在信中寫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币痪淦綄嵉脑?,卻是那么蘊涵豐富,溫馨感人。據(jù)說后來蘇東坡任杭州通判時,聽到用這句被人編成后在民間廣為傳唱的山歌,寫下三首題為《陌上花》的詩,其中的一首是:“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似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無須考證,我相信這絕非是誰編造出來的。天下皆知,東坡情富五車,卻一生多艱。命運多舛的他自出仕以來,便仕途坎坷,如海潮中形只影單的小船跌宕起伏,又如一條身陷重圍的孱弱游魚,被千萬條兇猛的巨鯊奮力追逐。在外飄泊幾十年,風風雨雨,對人世間的溫冷暖與世故人情早已誠惶誠恐的他,敏感之至。我不知道是不是當東坡一聽到人們詠唱這首情深意篤的山歌時,思想就進入了博愛境界,把戀歌當成故鄉(xiāng)對他的呼喚──是此時的他正歸心似箭,還是諸情并重的他有意為之?既然情不能抑,不如油然釋放,于是濃墨重彩而出絕句。短短四句,僅二十八字,將陌上的美景,錢鏐度日如年的心情,黯然神傷的垂老面容,錢鏐想象中的情境,逐一勾勒出來??墒侵灰毿囊稽c,卻不難看出,東坡明里是在寫錢鏐,其實誰又觸摸不到暗中在寫自己的他?他是在用一支性情洋溢的筆書寫自己對故鄉(xiāng)的切切之思?!斑z民”一語雙關(guān),而“游女”與游子,本質(zhì)上又有多大區(qū)別?
固然,我不是把自己比作東坡,也不敢比東坡,這是顯而易見的。我不過是偶然想起了上面的典故,也因跟東坡一樣長期漂流在外,戀舊懷鄉(xiāng),頓生同感,于是斗膽妄言。哪怕是單相思,也儼然春苗出土,從心靈深處生發(fā)出種種快慰。我常于靜謐的夜晚獨自編織著屬于自己的夢,靈魂就在那夢中飄忽,游蕩。我曾作出過這樣的決定:有一天謝世了,骨灰就埋在故鄉(xiāng)的某一叢竹林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隨著年齡的不斷加增,有時走在路上,竟恍惚覺得自己正在故鄉(xiāng)的熱盼中向她的懷抱走去。
在農(nóng)村時,我曾無數(shù)次地哭過、詛咒過,出來以后我又曾多少回糾結(jié)過。但無論怎樣,我都始終覺得,不管自己曾經(jīng)在故鄉(xiāng)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也不管在科技高度發(fā)展社會經(jīng)濟空前發(fā)達的今天,人世間形形色色的世俗依然在社會這塊土壤中占重要成分,人心的污染有時比環(huán)境的污染更為甚,有一樣東西卻是不可能把我和故鄉(xiāng)隔開的。
“陌上花開”,那是很美很美的景色啊,何況故鄉(xiāng)不僅僅是“陌上”。我想,那些香味撲鼻的“花”應(yīng)該不會比“陌上”少吧?即或事實上不是像我所想象的那樣美好,甚至又可能掉進某些人巧布的陷阱,又有什么妨礙呢?誠如詩友陳宗華所言:
只要我們自己愛故鄉(xiāng)就已經(jīng)足夠了,又何必去管故鄉(xiāng)愛不愛我們!
水生物
有舊可戀,是一種幸福。
故鄉(xiāng)的農(nóng)田里盛產(chǎn)水生物,如魚蝦、黃鱔、泥鰍,田螺、田蚌,等等,比比皆是。是因為故鄉(xiāng)的氣候與泥質(zhì)、水質(zhì)適合這些生物種類生存發(fā)展,因而確定在我的故鄉(xiāng)安家落戶便成為它們明智的選擇;抑或由于故鄉(xiāng)的農(nóng)田需要它們,需要它們補充空白,或充分運動,或靜躺酣憩。無論是俯仰側(cè)臥,還是疾馳驟停,皆是生命所需的各種形式,一方面為著繁衍生息,一方面也是在營造一種氛圍或意境──可是這一切,我無法用準確的語言表述出來。然而我相信我的直覺。當記憶像一幅美麗的畫卷鋪展開來時,眼前的世界也倏然明晰起來。往事如辦公桌上的臺歷,一頁一頁次第浮現(xiàn)。
肆虐的嚴冬懷抱著桎梏大地的畸形心理,在其統(tǒng)治的短短幾個月內(nèi),將冷漠與殘酷布滿了故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冰雪塞途,以至凜冽的狂風縱橫恣肆,掀屋揭瓦,企圖掠走一切。然而,當殘忍的冬在故鄉(xiāng)的曠野上還沉浸于冷凍鳊魚似的余興中,二月早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接著翩然而至。以后的情景令人心曠神怡:太陽紅潤的臉頰頻頻出現(xiàn),原野上草木瘋長,山上山下的風箏一天天多起來,牛背上牧童的短笛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漫山遍野日漸盈實的是春的氣息,撩人情懷的空氣里夾雜著愈來愈濃的矮草高樹上的花的芬芳??上攵?,從僵手僵腳的冷凍的麻木中終于又復(fù)蘇了經(jīng)脈暢通了血液的人們,此時仿佛卸下了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重負荷,哪里還按捺得住爽骨朗神的透體欣悅,個個面上含笑,都動起來了。
動起來──是的,一切都動起來了。這是肉體生氣與精神的并駕回歸。故鄉(xiāng)這塊敦實而厚重的土地,仿佛一夜之間又從深不可測的晦暗的地獄重新回到了鳥語花香、笙歌繚繞的天堂。
春的腳步驚動了故鄉(xiāng)上上下下所有聰慧的、敏捷的以及那些愚鈍的、笨拙的生命。無可厚非,春的親切與熱度不僅暖和了走出嚴寒的人們,也暖和了蟄伏在田里的各種水生物。魚蝦、黃鱔、泥鰍等都蘇醒了,活動起來了。陸地上昆蟲的活動,枝椏上百鳥的歡鬧,把它們攪得心里癢癢的,于是一個個爭先恐后,躍躍欲試?;蜴覒蜃分?,或成群結(jié)隊游逛,或單獨自由活動。過分的興奮與激動會使它們常常忘卻危險,根本就想不到自己會在什么時候有性命之虞。故鄉(xiāng)的水田一般都不大,往往一塊田只有幾分或者幾挑,最大塊的也充其量不過三四畝而已,手腳利索的小伙子只需兩個人就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把秧插完。也不像北方的農(nóng)田那樣平整和方正,多半是彎彎拐拐的,毫無一定的規(guī)則可言,不好犁耙、栽插與收割。自然,此乃山形地勢等地理環(huán)境使然。北方農(nóng)民可以大面積地使用機器在田里隨意操作,而在故鄉(xiāng)卻不行。但是,故鄉(xiāng)的田里常年有水,泥又大都細軟,泥腳也大都不深,水也潔凈,適合多種水生物。故鄉(xiāng)不是平原,更不像川西大平原──那里土地平曠,沃野千里,早在東漢末年那民不聊生的歲月,就是蜀國天然的糧倉。故鄉(xiāng)豈敢與之相提并論?人口密集,且相對而言又土多田少,人均僅有四五分田地。那些年災(zāi)情不斷,歲歲鬧饑荒,政府的救濟糧只能是暫時的接濟,治標不治本,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至于打牙祭,就故鄉(xiāng)的許多人而言,完全是一種奢侈的夢想,一年半載不見油星,不足為怪。但我想說,盡管如此,猶如上天厚愛故鄉(xiāng)一樣,故鄉(xiāng)無時無刻不是在竭盡全力關(guān)照她的子民。沒有豬肉和禽肉禽蛋吃,田里的魚蝦、黃鱔、泥鰍、田螺、田蚌等尚可姑且代替,聊以解饞。為了生存,人類在其初期便學會了如何圍獵,現(xiàn)在遇到災(zāi)荒之年,誠如后稷教民稼穡人們便懂得了如何耕作一樣,豈會束手待斃?或許,上蒼造物原本旨在為貧、善、忠、孝、義者濟困解難,于是這些水生物便成了那時候大多數(shù)故鄉(xiāng)人給自己“打牙祭”的主要對象。
蝦是田里出了名的呆子,愚不可及,卻為數(shù)眾多,又喜歡群居。只要是有草的地方,它們就當成了安身立命之所。故鄉(xiāng)田里的蝦子草、烏魚草特別多。雖然那時候人們并不了解蝦的營養(yǎng)價值,個體也很小,卻有血有肉,屬于那種小巧玲瓏型的美食,鮮味很特別。只要用竹編的撈蝦器具蝦扒在田邊草茂處拖上幾回、十來回,一大碗美美的盤中餐就到手了。至于鯽魚之類,前輩們都這樣說:魚是白水長的,只要田中有水,時間一長,魚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雖然我覺得這話很欠真,但那時故鄉(xiāng)的水田里確確實實幾乎都有魚,沖田里的魚更是多之廣也。垂釣固然有趣,卻難免費時;如果用炒過的馬桑子混合著麥粉與酒藥之,不但省時,而且藥起來的魚數(shù)量眾多。泥鰍、黃鱔也是美食。在那食不果腹卻實實在在物美價廉的年月,于春日的晴天之夜,你帶上黃鱔夾和綁好的漁針,腰間套一個笆簍,提一盞亮壺(一種帶嘴的小茶壺似的窯制煤油燈)出去,在平田里走上幾遭,最多兩三個鐘頭,幾斤泥鰍、黃鱔就到手了,可以美美地享受一頓。如果用洗凈后切成片狀的田螺肉炒辣椒,老遠就能夠聞到一股略帶腥味的刺鼻的噴香。而用豬油似的田蚌肉燉湯,燉出來的湯卻是白白凈凈的,十分鮮美,是上乘的美味。光是吃這些東西也不是辦法,一個家庭,還有好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得購置。因為太窮了,那時候故鄉(xiāng)人很善于算細賬:蝦幾分錢一斤,泥鰍一毛左右,黃鱔也不過兩三毛,但如果每天都出去打撈或捕捉,將其換作錢糧,雖不能積土成山積水成淵,卻不失為一種維持生命的自救方式。
田里的水生物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故鄉(xiāng)的人們,兒時的捉魚撈蝦等在果腹的同時也增進了同齡伙伴之間的情誼。
紅高粱
在故鄉(xiāng),有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鄉(xiāng)場叫石鵝場,我就在那場上土生土長。那時候,場上不過幾十戶人家。短短兩條相交的街,誰在交點上吹個口哨,四個場口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為彈丸之地,只有巴掌大小,卻山青水秀,人杰地靈。故鄉(xiāng)出產(chǎn)紅高粱,并以高粱酒聞名于方圓幾十里地。提起石鵝場,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世代垂念先輩的家鄉(xiāng)人,無論是平時還是在節(jié)日里,家中有大小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下場口槽坊里釀制的高粱酒。只等正午時分一到,便滿滿地斟上幾杯,放在早就準備好的肉食前。一邊跪拜,一邊念著已故老人的名字,請他們慢用,并祈求他們護佑后人安康,六畜興旺。那份發(fā)自心底的虔誠與敬重,著實令人感動。如果老人們在天有靈,肯定不會叫他們失望。
場上的高粱酒遠銷各地。每天天剛蒙蒙亮,場上的一二十個腳夫挑上用特制的笆簍裝著的高粱酒去城里,下午又從城里挑著油鹽醬醋回來。無論是春夏還是秋冬,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他們腳上穿的都是草鞋,下身只著一條短褲。如果是在夏天和秋初,他們的上身不著一件衣服,而兩肩上的坎肩和扁擔一端系著的用來擦汗的洗澡帕卻是永遠也少不了的。清晨出發(fā)時,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很有秩序地從槽坊里把酒挑出來,運輸?shù)年犖閺牟鄯婚T口一直拉到燈桿壩的百貨店門口,一米多一個人,形成一條長龍。見人都到齊了,便踩著勻稱的步子,喊著很有韻律的號子,吆吆喝喝地一路前去:“起──呦──”,“來──嘍──”;“爛草鞋呦──”,“提起來呦──”;“左倒拐──”,“跟倒甩──”;“右倒拐──”,“微微來──”……一行漢子前呼后應(yīng),山野間不時傳來那種別具韻味的回聲。春去秋來,蛇伏雁出,這群洋洋灑灑的漢子,披星戴月,風雨無阻,始終是那條石板路上舉目可見的最流暢的風景線。
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場上就流傳著這樣幾句俏皮的順口溜:
豬市壩里沒豬圈,
燈桿壩上有燈桿。
過路的小媳婦蒙著眼睛看,
就想看光身身的挑腳漢!
有道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個小場,位置卻極佳,四通八達。于是,走南闖北的商賈,往返于內(nèi)地和山里的馬幫,以及那些零落的挑腳漢們,碰上用餐時刻,必然走進十字路口的館子搓一頓,喝幾兩燒酒再走。跑堂的伙計滿面春風,笑嘻嘻地端來胡豆,接著篩來上乘的高粱酒,然后是葷菜、素菜、菜湯、咸菜……一切謹遵吩咐。你看那些客人,個個眉飛色舞,抬臀梛袖,一邊嚼著胡豆,一邊相互敬酒。舉箸把盞之間,猜拳的聲音響起來了,南腔北調(diào),咿哩哇啦,讓人聽了云里霧里,卻有板有眼,新鮮刺激,極富音樂感和節(jié)奏感。老家的高粱酒溫熱了異鄉(xiāng)苦旅。辛苦輾轉(zhuǎn)的客人們攜著八方文化和奇聞逸事而來,暢飲之后,又帶著滿口酒香和一臉愜意,在群體的談笑聲里或馬幫悠揚的銅鈴聲中飄然而去?,F(xiàn)在馬幫雖然早就沒有了,可是那悠揚的銅鈴聲似乎還不時縈繞在耳邊。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边@是李白在唐朝開元年間到山東游歷時,與人暢飲蘭陵美酒后一揮而就的七言絕句《客中行》。對于我這個同是他鄉(xiāng)異客的人來說,每吟這首詩,仿佛自己正與客人們一起,盡情豪飲散發(fā)著淳樸感情和琥珀光艷的故鄉(xiāng)的高粱酒。此時,羈居異地的落寞愁緒等,也便在那酒杯的頻頻碰撞聲中悄然離去了。
我總喜歡站在門口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遠眺。這時候,孩提時伙伴的呼喚仿佛從遙遠的故鄉(xiāng)那邊接踵摩肩向我紛至沓來,其中好像還夾雜著我與伙伴們或戲鬧或輕言細語的聲音。那時候周圍的坡上和土里,都是我們樂不思蜀的地方。夏秋之際最美的景致,就是那一片一片的高粱地。高粱抽穗不久,我們鉆進高粱地里,尋找那些永遠也變不成高粱的“灰苞”,吃得一臉一嘴漆黑。待到高粱稈甜了,我們又躲在高粱地里,一根接著一根地撕,直到肚子脹疼了,打嗝了,才分散開悄悄溜走。端午節(jié)過后,高粱籽逐漸飽綻了,成熟了,該吃嫩高粱粑了。大人削回幾穗,把籽搓下來,用粉篩簸去混在里面的殼,再用水洗干凈,就可用石磨推高粱了。鮮嫩的高粱粑一出籠,股股誘人的甜香,叫我的五臟六肺都舒展開來,巴不得一口就全吞下去。待到干高粱一收,槽坊里也就更忙碌了。在濃霧般的水蒸氣里,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常常赤身裸體,喘著粗氣,揮汗如雨,忙得不可開交──也就在那時,整個小場,便籠罩在從槽坊里飄出的酒香中了。
故鄉(xiāng)的高粱稈糊弄過我多少次嘴,故鄉(xiāng)的紅高粱救過我多少次命,不記得了。只依稀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的我,若不是母親借到兩斤高粱,當天晚上就沒命了。故鄉(xiāng)的紅高粱對我有再生之恩。若干年后的一天,我狼吞虎咽下香噴噴的高粱粑,踏上了去師范的路。工作以后,只要看見市場上有嫩高粱粑賣,必然毫不猶豫;而每次回老家,總會問母親家里是否有高粱,并且忘不了帶走幾斤高粱酒?,F(xiàn)在也常喝到一些上了檔次的酒,但是比起我故鄉(xiāng)的高粱酒來,我只能抱歉地說:好喝,不過,稍遜風騷。
故鄉(xiāng)的紅高粱,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相遇之一,每顆都是晶瑩剔透的瑪瑙珍珠。如元稹所言:“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歲月慷慨,拂塵而過,然而那些珍貴的記憶非但沒有隨之而去,反而日積月累,形成一摞厚厚的情愫,沉淀在我心底。夜里,我曾多少回神思飛揚,夢見自己還是幾十年前那個小男孩,光著腳丫子,在故鄉(xiāng)湛藍的天空下,張開臂膀在高粱地里跑哇,跑哇,一邊跑一邊笑,笑得那樣單純,那樣癡迷,那樣甜蜜……
201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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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邱道固 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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