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再次踏上這座城的時候,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疼痛一點點蔓延。
雨像個鬧別扭的小孩,斷斷續(xù)續(xù),她那雙剛買的白色帆布鞋染上了點點黃黑的水跡。為此,她懊惱不堪。
她知道,她是不愿意回這座城的,為此,她不由得皺了一下眉,心里對媽媽的牽牽念念有了莫名的埋怨。話里話外,媽媽語重心長,回來看看吧,就算只是看一眼,也該夠了。也正是在媽媽的叨念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踏上這片曾經(jīng)熱愛、曾經(jīng)情深的土地了。
十年,足夠一個人成熟,也足夠一個人忘卻了吧。她心里小小的嘆了一口氣,眼神卻恍惚起來,腳下一不留神踏了空,正要驚叫,一雙有力的手合時地穩(wěn)住了她。她轉(zhuǎn)過頭,天,她何時就忘了自己原是有丈夫的人了。這一驚,像一扇耳光,她忽地清醒過來。
愛上一個人,就戀上一座城。后來,她就連這座城都不愿提起了,往事就像一個汩汩流血的傷口,好不容易治愈了,但卻留下了一個難看的痂。她低著頭,盯著沾了水的鞋頭,黃黃黑黒的水跡像一張張扭曲的臉,向她異樣地咧著嘴。她的心虛著、藏著,生怕一抬頭,就會撞上十年前的他,如此一想,她又失了神,恍恍惚惚,如在云尖行走,幸而,丈夫溫厚有力的大手緊緊握著她冰冷的小手,那一股溫?zé)嵬高^掌心,如一條黏糊糊的蟲子在身上爬行,她厭惡這種感覺,卻又迷戀這樣的纏綿。
臨近傍晚,天忽然晴朗開來,一天的小雨沖刷了這個城市的喧囂和污濁,忽然透著一股清亮。她一個人,漫步走在清凈的街道上,水珠從層層疊疊的葉子上滴下,正打在她薄薄的鼻尖上,霎時的觸摸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愜意。彎腰,拾起一片完整的葉子,想到自己曾在葉子上寫的情詩,她的臉上忽然飄來了兩朵紅暈。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個情竇初開的青蔥歲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輕輕惋嘆了一聲,棄了樹葉,慢慢往前走。經(jīng)過一家商店時,她在光線昏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干練的短發(fā),不算精致卻清秀的面容,清亮的眼睛,身材還如十年前一般苗條。她笑了笑,兩道猙獰的皺紋卻忽地把眼睛扯遠了。她像是受了驚嚇的孩子,落荒而逃。
口似乎有些渴了,她想,總該尋些喝的。她恍恍惚惚走到一家咖啡廳,悠揚熟悉的旋律飄飄灑灑地鉆進她的耳朵,她眼里似乎有了光,嘴里也輕輕哼唱著。一如從前,臨窗,點一杯卡布奇諾。她的手輕輕攪動著咖啡,眼睛卻定格在窗外,勺子和瓷杯發(fā)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
半晌,她的眼睛終于從窗外逃脫,不巧,卻撞上一個男人的目光。那道光,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射來,有些散了,卻總想抓住,有些朦朧,卻讓人恨不得貼近了看個究竟。她在這道光中慌了神,一時竟不知道該往哪里逃。那個男人竟是一點都不善解人意,反而闊步走來。那道光離她越近,壓迫感和窒息感就越重,直到這道光從她的對面平平穩(wěn)穩(wěn)的射過來,停落在她28歲的臉上,她才不得不抬起頭,頂著一臉紅暈迎上他的目光。
歲月竟不曾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的印記!還是那么白皙干凈的皮膚,深邃卻明亮的雙眼,甚至是那雙手,都看不出有一些苦累的跡象,那么修長,那么干凈。她低下頭,擰著自己的手指,恨自己怎么的就回到了十八歲。
然而,那雙她喜愛、懷念的手卻覆蓋在她稍稍有點發(fā)熱的臉上,那么,他定是明了她的窘迫,明了她的緊張,甚至讀懂了她的心思。如此一來,她的窘迫就更深了。
她就在這一刻丟了魂似的,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出了咖啡廳,怎么的就跟著他走了。他牽著她,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他,那年的她,那年的咖啡廳,那年的這座城,真真切切,她是又回到了十八歲了的。
他抱著她,溫?zé)岬臍庀⒃谒牟弊由狭萌说睦p繞著。她迎上他明亮的眸子,卻掉進了那道光里面去,而他的吻就是在這一刻覆蓋上來的。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那條小蛇在她的唇齒間快活地游走,癡怨地纏綿。她覺著自己身體就像一團火,明亮、透徹,輕輕盈盈飄在了半空。然而,仿佛又變成了一條蛇,一條誘人的美女蛇,纏繞在他的身上,哼唱著悲涼的歌。她確是回到了十八歲了的。
天又下起了雨,打得路邊的樹葉摩挲作響,她沒有撐傘,任雨滴打落在她燃燒過的肌膚上,孳孳作響。天邊飄起了云,像極了她臉上的紅暈。
她就這樣固執(zhí)地往前走,不回頭,不要回頭,不能回頭??Х葟d那悠揚熟悉的旋律還在她的耳際縈繞,那條小蛇仿佛還在她的唇齒間游走。
第二天,她辭別了父母,離開這座城的時候,她想回頭,卻閉上了眼,心像一個上了鎖、爬滿了青苔的空城,癡癡怨怨,飄著破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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