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從寓所到上班的地方,要路過一個超市,超市賣禽蛋和肉類,有豬肉,也有牛羊肉。老遠(yuǎn)就能聞到動物尸體發(fā)出的膻味。
一天清晨,一只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牛頭,扔在櫥窗外的水泥地平上。那是一頭本地常見的黃牛,尖尖的牛角向上斜斜地伸著,兩只大耳溫順地耷拉著,長長的睫毛下一對銅鈴似的眼睛大睜著,定定地直視著遠(yuǎn)山。
我不忍心再看,趕忙加快腳步??墒?,那一整天,我的心緒都不安寧,眼前老是晃動著牛頭的影像。
我判斷,那?;钪鴷r,一定漂亮健壯,是頭上好的耕牛。
在家畜中,我對牛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情。
我的老家在鄉(xiāng)下。搞集體的時候,我家里就長期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著一條大耕牛,它全身黝黑發(fā)亮,威猛雄壯,我們叫它老黑。我未出生,老黑就落戶我家,在我家里,它的資歷比我還要老。老黑陪伴了我的整個童年。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說,不是我豢養(yǎng)了老黑,而是老黑帶大了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鄉(xiāng)下,牛是最主要的生產(chǎn)工具,犁田打耙,拖碾拉磨,須臾離它不得。一頭牛,抵得上好幾個硬勞力,是種田人的好幫手。老家是二高山,七分山田三分水田。土是粘土,板結(jié)了像鐵塊,挖不動,年年都是先耕后種。即使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機械得到一定程度的推廣、普及,但仍然無法代替耕牛。一進(jìn)入冬季,牛耕就開始了。牛在前,人在后。架著梭,拉著犁,一鏵一鏵地撬起泥土,宛如一葉扁舟欸乃在風(fēng)浪里,那圖畫很美。犁田的人,大多愛惜牛,雖然手里拿著竹鞭,卻常是嘴里吆喝,極少真正落在牛身上。
黃牛是一種極溫良的動物,再苦再累,也總是任勞任怨。一季田耕下來,肩胛上常被磨得血肉模糊,讓人看著心疼。偶爾也使使小性子,無論后面的耕者怎么吆喝、威脅、咒罵,它都充耳不聞,戳在地上,像生了根一樣。犟牛也有,你吆喝它往東,它偏偏向西。俗話說“犟牛多挨打”,但打也沒有用,除非它順過性子。我也見過脾氣暴躁的牛,發(fā)起牛脾氣來,架勢也挺嚇人,有時能毀壞犁。敢于反抗人的黃牛,少之又少。
牛和人一樣,也有個性。
我聽父親講過,互助組的時候,我們那里某某家有一頭大黃牯,膘肥體壯,力大無窮,犁起田來,以一當(dāng)十。這牛嗜酒,沒有半斤酒,誰的使喚也不聽。喝了酒,不需要吆喝,它就會主動地站到犁旁。更有一樣,即使是一個犁田的生手也沒有關(guān)系,它會帶著人一鏵一鏵地往前走。許多人都是跟著這頭牛學(xué)會犁田的。
牛是一種很講感情的家畜。我家那頭老黑,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好斗,戰(zhàn)無不勝,發(fā)起狂來風(fēng)云變色。一次,它發(fā)起了牛脾氣,一氣頂翻了好幾頭牛,似乎還沒有發(fā)泄夠,在路上來回飛跑。遇坎飛坎,見溝跨溝。我還小,不知利害,想阻止它。它竟從我頭上一躍而過,把我?guī)У乖诘亍N覈樀猛弁鄞罂?,它忽然折回來,低下頭,跪下前腿,像闖了大禍的孩童。溫順地嗅著我,用舌頭舔著我的手、臉,低聲的嗚咽著。后來,我和老黑的感情,是與日俱增。關(guān)于老黑的許多往事,一直是我現(xiàn)在最溫馨的回憶之一。
我耳聞目睹過這樣一個真實的事情。一個姓袁的老婆婆,死了老伴,兒子在外地工作,長年不在家。她喂著一頭黃牛,相依為命,她像疼孩子一樣地疼愛它。老婆婆得急癥猝死。天氣熱,隊里沒等她兒子媳婦回來,就做主把她埋了。這牛,就交給另一家豢養(yǎng)。誰知這牛竟掙斷繩子,跑到老婆婆墳前,躺下來,死活就再也不走了。它不吃不喝,偶爾低低地悲鳴一聲,后來活活餓死。牛死后,隊上的人就在袁婆婆的墳邊,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這件事讓我深深震撼。
我們那地方的人,大都愛惜牛,逢年過節(jié),家畜中只有牛才能享受節(jié)日的優(yōu)待。年成再不好,隊上也總要想辦法讓牛吃一頓兩頓凈食。通常是將苞谷面煮成糊狀,稍稍冷卻后,再讓牛飽餐一頓。
那時,耕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比人過之而無不及。牛如果因病死了,是個大事,生產(chǎn)隊都不能做主,要上報,要層層調(diào)查,弄清原因,進(jìn)行備案。偷盜耕牛,殺害耕牛,或者故意危害耕牛,都要處以重刑。因此,即使肉類特別緊缺,人們口里淡出了鳥來,也沒人去打牛的主意。牛死了,人們也不忍心吃,而是就地掩埋。
有時候想,牛和農(nóng)民,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以說是難兄難弟。牛,吃的是草,做的是人的活計,從不計較得失。盡忠于人,毫無貳心。愛牛,敬牛,這是農(nóng)民對牛的感恩,是人與牛的一種兄弟般的情分。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耕牛還是那耕牛,人卻變了。視作人類伙伴的黃牛,動輒就被送往屠宰場。黃牛肉十分行銷,被做成佳肴擺上餐桌,供愈來愈多的人大快朵頤。人徹底地忘掉了牛的恩義,背叛了牛。這些年來,忘掉的、背叛的又豈止是牛。在錢的誘惑下,還有什么樣的傷天害理的事,我們不敢做,我們不能做,我們做不出的。
那一天,我的眼前老是晃動著那牛頭的影像,銅鈴似的大睜著的眼睛無辜地直視著遠(yuǎn)山。我心里感到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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