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 鈴

母親聾，腰間便日日別了一串鈴，而在鈴的鐵環(huán)上似串魚一樣串上了家中所有箱柜的鑰匙。于是我們便稱這鈴為腰鈴，為母親的耳朵。

腰鈴十分別致小巧，是一只銅制的像白果那么大的虎頭，虎口微微張開，銜了一只黃豆粒樣的銅蛋。母親走，銅蛋便搖出一串串清脆的鈴聲，母親坐了或者睡了，鈴聲也便止息。不慎腰鈴脫落，母親便會(huì)尋著清脆的聲響很快找到它。于是家里的箱柜永遠(yuǎn)是安全的，誰也別想瞞了母親去做點(diǎn)什么手腳。父親說，母親的方法很好。母親是稱職的家庭會(huì)計(jì)。

母親每每看到柴米油鹽什么的需要購買了便挪動(dòng)了小腳去里屋，撩了大襟襖，從腰間取出腰鈴，把紫色箱櫥上的鎖打開，抹了頭油的腦袋差不多全探了進(jìn)去，一只手擎住夾板，一只手從板縫里掏著襪子什么的，然后從襪腰里摸出一張張票沾了唾沫仔細(xì)地?cái)?shù)起來，感到?jīng)]有什么差錯(cuò)時(shí)，才從中抽幾張，塞給正等得不耐煩的父親，說去吧，仔細(xì)地看準(zhǔn)，別讓人家熊了去。父親便說你把我當(dāng)成瘭德貴了。瘭德貴是村里一個(gè)傻子。

父親那時(shí)已退休在家。父親每天都要外出買點(diǎn)什么，母親的腰鈴每天便要響過幾次。父親走后，母親便從銅鎖眼里抽出鑰匙別在腰上，腰鈴又從里屋響到外屋，在靠著板壁的桌柜前消失了。母親此時(shí)一條腿跪在杌子上，一條腿支在地上，左肘拐在桌子上，右手便捏了一支鉛筆沾了唾沫在月份牌上涂涂抹抹起來。月份牌是別在一塊標(biāo)著鯉魚跳龍門的紙殼上的，紙殼成年累月地釘在板壁上，月份牌則一年換一本，于是每本月份牌便涂滿了豬頭雞頭魚頭和白菜蘿卜土豆等圖樣。母親說這些圖就是一本大帳，家里的開銷都在這上面呢。

父親每每辦完一件事總要高聲大氣地向母親說說，母親便仄著一只耳朵，捂了另一只耳朵把一面臉偏向父親。父親洪亮而高亢的聲音，常常令院中的無花果樹后面的小窗探出許多腦袋，而屋的北窗便有房東的詢問怎么回事，又吵架了？此時(shí)母親便隨了鈴聲趴在窗口聲音依然高高的，俺在同他爹說話呢。母親記憶力特好，常常把春天里的事情搬到冬天里說且連語氣都不會(huì)差，這令父親時(shí)常在高聲大氣之后被母親駁得啞口無言。于是父親說母親很了不得，幸虧沒念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掙了工資總是一把交給母親。父親在崇拜母親的同時(shí)便把自己扮做了“跑腿兒”的了，花一分錢都將手背朝下伸出。父親打了糧油買了衣衫或者柴草松果什么的，不等汗擦干，母親的腰鈴便響到跟前。父親趕緊一五一十將買來的東西和價(jià)格一古腦兒說與母親聽。母親便朦挲著眼睛似聽非聽，耳朵幾乎仄到父親唇邊。之后母親便一口說出剩余的零錢，手也伸到大襟襖里解腰鈴。如果父親在不斷地掏口袋時(shí)少了一分兩分錢，母親便極耐心地等著，等出父親一臉的焦急，再也記不起那一分兩分硬幣是被熊去了還是不經(jīng)意地掉了，母親便說一句你連膘德貴也不如……

那一日，父母吵了起來。起因極簡單：早晨起來，母親溫了水熱了飯督促父親起床時(shí)，便記起那日父親買了小偏口魚和青菜竟沒報(bào)帳。父親摸著刮得青青的禿腦袋極費(fèi)勁地想了半天，然后一拍腦袋笑了，說剩下的零錢給了街口的一個(gè)婦女。母親聽了這句話立時(shí)將腰鈴摔出一陣叮鈴聲，說這家我不管了。父親依舊笑。父親火爆脾氣此刻奇怪的不火惹得母親火上加火，母親從地上撿起腰鈴急急地挪到里屋，一陣鈴聲在箱櫥銅鎖上“叮鈴”地碰撞，便扔出大大小小的襪子手套什么的。父親把襪子拾起來才知這便是家里的“保險(xiǎn)柜”。父親收住笑說那日剩了不多幾個(gè)錢……母親不等父親說下去，又一陣鈴聲響到月份牌前，說你以為我沒有數(shù)，這上面的帳記得清清楚楚……母親用食指沾了唾沫翻開一頁，指著魚頭和菜的圖案說，買四斤魚六斤青菜花了兩塊五毛錢，還有五毛錢呢？父親說那婦女挺可憐，從黃河邊上來的，餓昏在大街口……母親不做聲了，好久，母親說，我尋思你給那個(gè)相好的了……

母親的腰鈴不斷地響時(shí)便是要過節(jié)了。母親不知什么時(shí)候?qū)⒆舷錂粖A板下的票子，一卷一卷地從襪子手套里抽出，全換成嘎嘎響的新票子。當(dāng)然票面極小，許多都是五分錢一張的。除夕夜晚或者初一清晨，母親便對(duì)拜年的孩子們分發(fā)“壽歲”錢，視人頭取票，決不肯多拿一張，于是腰鈴便伴了母親的身影在里屋和外屋之間穿行。于是我們總盼者過年，而過年時(shí)便覺得母親更加可愛，母親的那雙腳也更加漂亮，而那不絕于耳的腰鈴竟更加動(dòng)聽……

許多年過去了，其它的家事已記不得了，唯有腰鈴時(shí)時(shí)記起，清晰得很：銅制的，有白果那么大，虎頭上深深刻著的花紋極精致，虎口里有一粒黃豆大的銅蛋，它做了母親半生的“耳朵”，記錄了貧窮和歡樂，也暗示了節(jié)儉和妥實(shí)……

去年清明節(jié)，我又和兄嫂姐妹們前去掃墓，墳塋上長滿了枯草，有些地方因風(fēng)雨侵襲已塌陷。我細(xì)心地將草拔了，又用锨鏟了新土，而后細(xì)心地將周圍的雜草清理干凈。太陽那時(shí)才從海上升起，照舊鮮亮……驀然，一陣鈴聲從地心傳出來，悠長而清脆，久久地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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