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爺
小時候,長輩中,我最親近的是姑爺。父親有點喜怒無常,高興時是他的寶貝心肝,不高興時就臭狗屎一堆,輕則破口大罵,重則拳腳相加。母親慈愛,但她太忙,屋里屋外,都要她操持,她沒有多余的時間給我溫存。
姑爺自己沒有子女,抱養(yǎng)的表哥長年當兵在外,對我自然格外地稀奇疼愛,甚至百依百順。
姑爺姓史,五短身材,精精瘦瘦的,很黑。父親取笑他黑得像是上了釉。他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心思空活,特別的手巧。和他在一起,隨時隨地,他都會變魔術一樣給你變出你喜愛的小玩意兒,哄人開心。在荒坡野地,他能隨手抽取幾根狗尾巴草,三五兩下,就會變出幾只神態(tài)各異、妙趣橫生的小狗。摘幾片樹葉,撮口一吹,便飛出一串咿咿呀呀的好聽的聲音。遇上棕樹,砍下幾匹棕葉,他會做出許許多多可愛的東西,比如編成團形的扇子,織成四四方方的立體的皮簍。青藤蔓延的時候,他會割下幾根,教我做兜嘴。這種像頭盔一樣的東西,只要套在牛羊等一類放牧的牲畜的嘴上,就不用當心讒嘴的它們糟蹋莊稼了。青藤的柔韌性好,可以做成很多的用具。我記得他花了很長的時間,用青藤給我編了一口箱子,能開合,能放物品,很精致。
姑爺會一點篾匠活兒,也能做一點木工。他家門前有一林荊竹,杯口粗細,修長勻稱。他能把竹子變出很多的玩具來。有一種水槍,就是用竹子做的。取下一截有節(jié)的竹筒,在節(jié)上鉆上一個小孔,然后找一根木棍,一端用布條緊纏,用力塞進竹筒,水槍就做成了。他很會劃篾,能把篾劃得紙一樣的薄。他做的風箏,燈籠,都是我見到的最好的。他做的一種竹蜻蜓,放在燃燒的火堆上,能在劈劈啪啪的舞動搖曳的火焰上盤旋、飛翔,很神奇。他還做過簫、笛子一類的能發(fā)聲的東西,聲音異常的美妙。好像還做過一種用來嚇唬野獸的滿筒,一吹起來,發(fā)出嗚嗚的恐怖的聲音,挺嚇人。但吹的力氣要很大才能發(fā)聲,我力氣小,總是吹不響,因此我玩過就扔了,沒留下什么印象。
那時,小孩子都喜歡玩打仗的游戲。不知道是受電影的影響,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大刀、紅纓槍一度十分時髦。我一要,姑爺就忙活開了。我恃寵而驕,脾氣極壞,稍不滿意,就撒潑耍橫,聲稱要回家。為了討我歡心,姑爺總是十分賣力。而我又是那種虛榮心很強的小孩,凡事要占個上風,爭個贏頭,這可苦了姑爺,但他總是任勞任怨,盡力滿足我。他做的大刀、紅纓槍,做工精致,花樣繁多,既輕便又美觀,常常招來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讓我在小伙伴中出足了風頭。
上學后,一看到同學有什么新的玩意兒,我就會跑去找姑爺,他再忙,也會竭力幫我,總不會讓我失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次,我看見一個同學有一個會發(fā)聲的陀螺,我找到姑爺,學說給他聽。他二話不說,連夜就做起來。第一個沒有做成功,他安慰我不要著急,說一定想辦法做出來。那會兒,還沒有電燈,姑爺就在煤油燈下工作。煤油燈燈光昏暗,他一不小心,把手給劃破了,流了很多血。我說算了,我不要了。他找了一塊布條,把傷口包上,哄我先睡下,說等我一覺瞌睡醒了,我要的會發(fā)聲的陀螺也就有了。我困了,便睡下了。天亮后,幺爹叫醒我,會叫的陀螺真的就放在我枕邊,我一骨碌爬起來,迫不及待地發(fā)動陀螺,陀螺果然嗚嗚地叫開了,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直呼姑爺萬歲,姑爺卻早早地出工去了。
更大一些的時候,漸漸地便和姑爺疏遠起來,特別是幺爹因病早逝后,除了逢年過節(jié),就更少走動了。即使偶爾見了面,也沒了小時侯那般的親熱,沒有多少話說。他關心我的學業(yè),卻不知該怎么表達。他想逗我開心,卻不知該如何做。他說得最多的,是我小時候那些他認為淘氣調(diào)皮的可愛的事,比如肉怎么走進包子里的,人怎么鉆進收音機里的,種糖果等笑話。他不厭其煩地講,我敷衍著聽。我和姑爺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了。
后來,我讀書工作,離家是愈來愈遠,一年上頭,在家呆的日子也是愈來愈少,與姑爺見面的時候就少上加少了。見面也總是匆匆忙忙,說不上幾句話,說的大多也無外乎是身體呀收成呀等一些無關痛癢的廢話。再后來,姑爺不顧很多人的反對,與抱養(yǎng)的表哥斷絕了關系,重新收了一個養(yǎng)女,還為養(yǎng)女風風光光地招了女婿,老有所托了。因為這樣,我在潛意識中把姑爺他們當成了另一家人,在感情上便無端地加以排斥,竟忘了小時候他是怎樣地疼愛我,我是怎樣地依戀他。
我曾不止一次地動過去看看姑爺?shù)?a target="_blank">念頭。從父親口中間接地了解到姑爺生活并不是很如意,問題好像出在姑爺身上,年紀越大,脾氣越古怪。父親說他不缺吃穿,他的養(yǎng)女做得很周到。我見到姑爺,又能怎么樣呢?就這樣,行期便一天一天地往后捱。
直到有一天,我見到父親,他平靜地告訴我說姑爺過世了,我才悚然驚覺。我責怪父親沒有通知我,父親淡淡地說,來不及,姑爺去得匆忙,葬得也匆忙?!叭绻阌浀霉脿攲δ愕暮茫辛丝臻e時間,到他墳上去燒柱香吧,也不枉他疼你一場?!备赣H憂傷地望著我。
如今,到姑爺墳上走一遭仍未能如愿,總是以忙為借口為自己開脫。父親也從未再提起過這個話頭。只是,有時憶起往事,想到姑爺,心中便有一種隱隱的痛,便覺得自己是這個人世間最無情無義的人。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542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