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爺
雖然他在我爺爺們幾個兄弟中排老四,但我們都不叫他四爺,叫他臺灣爺。因?yàn)樗≡谂_灣,好幾年才回來一次。
民國三十七年,國民黨南陽守軍敗退時,沿途拉了許多丁,臺灣爺就是那時候站在傅灣寨南寨墻外看過軍車時被用槍頂著后背拽走的。那時候寨子里的人們都鉆在自家屋里,大門緊閉,誰也不知道他被軍隊(duì)拉走了,也算是當(dāng)了兵。
那年臺灣爺才十八。
從此我爺爺他們兄弟五個就只剩下四個了。
臺灣爺?shù)谝淮位貋硎窃谀囊荒晡乙灿洸磺辶耍菚r候什么樣我也記不得了,反正那時候我都記事了,不過也沒有因?yàn)橥蝗欢嗔藗€臺灣爺而感到有多大的驚喜。我們那幫子小孩兒都只把興趣和熱情放在了他帶回來的那些平時聞所未聞的水果和玩具上了。
以后,每隔幾年臺灣爺就會回來一趟,但很快就會回臺灣去,聽說還是坐飛機(jī)呢!稍微大了一些,我的目光和熱情就稍微向臺灣爺本人轉(zhuǎn)了些,就記住了他好多稀奇古怪的行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七五年發(fā)大水,淹了整個傅灣寨,大水退去,舉寨遷移,就把原來的村落剩一個空殼拋在了野地里,孤零零的。過去的村院,都變成了瓦礫遍地的桑田,而寨墻也在人們?nèi)⊥恋蔫F锨下一天天坍塌了,終于只剩下一溜兒圓嘟嘟的黃土堆。
臺灣爺每次回來,都要領(lǐng)我去村寨以前所在的地方看看,他爬上那廢棄的寨墻,一言不發(fā),從腳上抹下只軟面兒松緊口的千層底兒布鞋,墊在屁股底下,捧著那桿大爺留下的二尺多長的旱煙袋,一坐就到暮靄沉沉,斜陽西下,青煙從他嘴里鼻孔里緩緩地彌漫開來,臺灣爺一頭銀晃晃的發(fā)被鍍上一抹金光。
“嗞~~”臺灣爺吸一口煙,眼就瞇溜成一條縫,順著他的目光快拿去,我也仿佛看見了那從沒見過的村寨,寨子里一排排茅檐籬舍。
臺灣爺?shù)谝淮位貋淼臅r候,我老爺老奶都已不在了,大爺也只留下那桿獨(dú)玉煙嘴兒白銅煙鍋二尺多長的煙袋老了。那時人們都還不知道臺灣在哪兒,都說是一個大城市,很遠(yuǎn),隔著大海。人們都說,城市里的人都是打領(lǐng)帶穿西服的,可臺灣爺回來卻沒有打領(lǐng)帶,也沒有周正的西服,他穿的是一身淺黑色滾邊兒的棉布袍褂,腳上是一雙他在寨墻上常墊在屁股底下的千層底兒黑布鞋。我就老感覺臺灣爺像電視上演的江湖中人。
我大概是一個少年老成的人,因?yàn)閺暮苄∧菚r候我似乎就能感覺到臺灣爺?shù)某羁啵虼嗣看嗡貋砦叶紩ツ且惶焯彀氯サ恼瘔ι?,默默坐著,看他默默地吸旱煙,看殘陽的余暉映著煙袋上墜著的一大枚“乾隆通寶”,看寨子里一排排茅檐籬舍,炊煙裊裊。而他似乎也是很喜歡我的,喜歡我靜靜地跟著。人們都說臺灣爺在臺灣當(dāng)了大老板,還開了賭場,手里有大把的美金,讓我問他要,可我從沒要過。
臺灣爺最后一次回來是在一個冬天,那時,我已在城里上高中,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后來聽弟妹們說臺灣爺回來過了,那天大雪下的有一尺多厚,臺灣爺卻冒著大雪回來了。(他們還說是臺灣爺夢見了家里下大雪,就趕回來了,家里果然就下了大雪)而且臺灣爺又去了老寨墻上,一個人,跪在雪地里大笑,繼而嚎啕大哭了一場,他們都不解。然而聽到這些,我的眼睛已經(jīng)模糊了,我沒有趕上再見臺灣爺一面。
就在第二年春天,柳樹發(fā)芽,燕子歸來的時候,從臺灣寄來了一個包裹,打開來,包裹里是一身干凈整潔的棉布袍褂,一雙千層底兒黑布鞋~~這都是臺灣爺每次回來所穿的衣物,還有那桿油光的獨(dú)玉煙嘴的煙袋。這包裹是臺灣的南陽同鄉(xiāng)會按照臺灣爺?shù)男脑复牡?,附的一封信上說臺灣爺是從大陸回臺灣后病倒,繼而去世的,從信中我們也了解到了臺灣爺?shù)暮蟀肷号_灣爺當(dāng)了兵,一路南下,最后兵敗,跟著部隊(duì)坐船到了臺灣。在臺灣復(fù)員后,一直孤身一人,靠給人幫工過活,老來無依,更是撿起了破爛????看著信,我仿佛看見臺灣爺在小心奕奕地數(shù)著那一張張皺巴巴的臺幣,算計(jì)著什么時候才能再次攢夠回家一趟的費(fèi)用????
臺灣爺回來了,他的那身衣物,那桿煙袋,都埋在了老爺老奶的墳旁,旁邊還有大爺。臺灣爺以后就可以天天優(yōu)哉游哉地去老寨墻上,悠然地捧著那桿長煙袋吞吐往事了。以后,他再也不用為了回家而省吃儉用,而受千山萬水舟車勞頓之苦了。
約戊子年秋日于洛水之濱
南陽任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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