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冬的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讓人感到莫名的驚惶，樹木、房屋，村莊和遠(yuǎn)山，都莫名其妙地消融在這暗夜的濃黑中，有如末日。刺骨的寒風(fēng)一陣緊一陣的刮。遠(yuǎn)處的高壓線猶如被一只怪異的巨手彈奏的琴弦，迸出一陣緊似一陣的恐怖的聲音，如虎嘯，如狼嚎，如猿啼，如鬼哭……此起彼伏，不絕入耳。墻，任憑惡風(fēng)左一耳光，右一巴掌，拳打腳踢，依然鐵青著臉，不吭一聲氣。

我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像一葉小舟掙扎在驚濤駭浪的的大海中，手足無措。對于風(fēng)的騷擾、攻擊，人只有聽之任之，忍氣吞聲。人對風(fēng)是無力還手的，就像遭遇流言蜚語。說不清，甚至越摸越黑。剛剛有點感覺，它早已改變了方向，或者溜得無影無蹤，讓你找不著北。它如影隨形，你走到哪它糾纏到哪。跟風(fēng)生氣，那是和自己過不去。

走廊上，壁燈的燈光越發(fā)的慘白。它孤獨地努力地和夜的黑拼死抗衡著，堅守著一隅的光明，顯得異常地悲壯。缺少殺傷力的絲絲縷縷的光線，一一地被夜的黑，化解，吸收。黑只是把它層層疊疊地團團圍住，像貓戲老鼠。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時滅時明，像世間那些機會主義者。我有些絕望。

在這獨眼似的朦朧的燈影里，卻影影綽綽顯出一樹花來。樹葉闊大，枝杈繁密?；ǔ嗜榘?，朵大，一枝一枝的，毛筆的筆苞一般，朝天伸著，如含苞欲放的百合，萬頭攢動著，凜然不畏這寒這黑這風(fēng)的淫威。我心中一喜。莫非這是一樹玉蘭？可是，季節(jié)不對呀。或許，它是玉蘭的一種異種吧，我寬慰著自己。但不管它是什么花，敢把數(shù)九寒冬不當(dāng)一回事，能在這樣的季節(jié)粲然綻放，都很了不起，都值得我喜愛，值得我尊敬。只是我有些當(dāng)心，這樣窮兇極惡的風(fēng)，不知要摧折多少花枝打落多少花苞。

我想去看看這樹花，但要下樓，要繞過許多建筑，才能迂回到走廊下。太麻煩，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天明后再去看也不遲，看得將更真切。

我意猶未盡地進屋，爬上床，拿起書，充耳不聞窗外的窮冬烈風(fēng)的肆虐，躲進小屋熱熱的被窩，自成一統(tǒng)了。睡夢里，那花開了，朵大瓣闊，潔白如雪，密密匝匝。每一朵，總有碗口大小，在枝頭搖曳著，婀娜著，俏皮著，也美麗著。每一朵花，都把積攢幾季的香，爭相釋放出來，濃得化不開，似要沉淀，似要結(jié)晶。那香，沁心沁脾，游走在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爽通泰。沉迷中，一樹葉綠花白，竟搖身變成了妙齡女子，巧笑嫣嫣，眉目傳情，風(fēng)情萬種。我如癡如醉，失魂落魄。她向我招手，我欲起身追隨，卻骨酥腿軟，竟然邁不動腳步。正惱恨自己，她怨恨地一瞥，一扭身，卻化作一股白煙，裊娜而去。我掙扎著猛地伸手用力去抓那煙，那煙滑溜得緊，怎么抓也抓不住。一夢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坐在床上，天已大亮，不覺啞然失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邊洗漱，邊回味著這夢，越發(fā)覺得這花的不同尋常，便急于去探訪這花。

天依然陰郁著，心事重重，但風(fēng)卻平息了?？諝庵?，流蕩著深冬早晨特有的冰涼的氣息。家家戶戶的門窗上，鐵皮管子飄溢著時斷時續(xù)的取暖爐的殘煙，眨個眼，就杳無蹤跡。

沒有玉蘭花，只有一樹碗口粗的琵琶樹，肅然地立在那里，陷入沉思。我目瞪口呆。

這棵枇杷是常見的那種，因為沒有修剪，枝椏縱橫，冠成球狀，宛然一枚大蘑菇。葉暗綠，寬大，肥厚，經(jīng)絡(luò)分明，如勞動者的掌。密密的葉，一片挨著一片，相依相偎著，把枝干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每個枝頭，都抽出蔟蔟條狀的鵝黃的嫩芽，花瓣一般。仔細(xì)地看，有豆子般大的橙黃色花朵，躲在葉間，嬌羞地開著。枇杷樹在深冬的時節(jié)，抽芽開花，我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不得不使我對它另眼相看。

翻遍記憶，從古至今，也沒有想到哪一個文人墨客眷顧枇杷樹，倒是詠嘆松竹梅的詩畫極為濫觴。它們被譽之為歲寒三友，其傲霜斗雪的風(fēng)骨、品性，贊譽之辭，連篇累牘。我有些遺憾。

枇杷樹，在果樹中極普通。它的果實，如珠子攢成一束，成熟后則由青轉(zhuǎn)為金黃。果皮上，密布著一層細(xì)細(xì)的絨毛。核大，肉薄，甜中略帶酸澀。葉，可入藥，主治咳嗽。木質(zhì)堅硬，性脆，紋理細(xì)密，不適合做家具，是上好的燃料。

凝視著這棵枇杷樹，我忽然覺得它就像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生存環(huán)境極為惡劣，卻頑強地生存，一代又一代，默默無聞。勞碌一生，往往只結(jié)出并不豐碩的果實，但他們無怨無悔，以他們的存在證明著一種精神。

想起昨晚窮惡的風(fēng)里燈影中的枇杷樹的幻相，想起那亦真亦幻的夢，我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531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