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边@是一首連幼兒園的孩子都會背誦的詩歌，它出自唐代詩人駱賓王之手。相傳，這是駱賓王七歲時于池塘邊玩耍，見群鵝戲水，嘎嘎而鳴，一時興起，隨口而成。不料，卻一“詩”轟響，傳之四方，他小小年紀就博得“神童詩人”的雅號；這小小詩歌，不僅朗朗上口，形象逼真，而且富有動感，色彩鮮亮，在百姓，尤其是在牙牙學語的兒童唇齒間芳香了千年歲月。

駱賓王是唐代初年的義烏人，家世不可考，歷史上留存下來的《舊唐書·文藝傳》《新唐書·文藝傳》均語焉不詳，給后人留下了許多想象的空間。他為人性格桀驁不馴，頗有個性風骨，愛打抱不平，“落魄無行，好與博徒游”。聞一多說他：“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笔聦嵰踩绱?。673年，他到了四川，拜訪老朋友盧照鄰，卻遇到了盧的情婦郭氏，原來，盧照鄰在四川是一位身兼朝廷小吏又富有才情的公務(wù)員，如同今天那些在官場上混事掌握了職權(quán)的官員一樣，公務(wù)之暇也結(jié)識了一位情人，包養(yǎng)了二奶，玩起了人生的潛規(guī)則。大約是這位二奶糾纏多了，盧被迫答應(yīng)休了正妻，口口聲聲要把郭氏轉(zhuǎn)為正房，可是正當郭氏有了身孕，盧卻溜回洛陽，而且一去不歸。兩年后，郭氏失去了生活供養(yǎng)，孩子病死，精神受了刺激，悲苦不堪。這，激起了駱賓王冰火不容的性格，肝膽旺盛的脾氣，他操起如椽詩筆，一揮而成《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對老朋友大加聲討與鞭撻。詩曰：“柳葉園花處處新，洛陽桃李嚴芳春。悲鳴五里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xù)，思君欲上望夫臺，端居懶聽將雛曲。”其言辭之辛辣，其責問之苛刻，其態(tài)度之嚴肅，遠超乎朋友之情?？梢娝愿裰┝业某潭仍?a target="_blank">年輕人中也是很少有的，倘若生活中你也遇到了這樣性格的人，最好還是敬而遠之，躲為上策。

他的這種性格決定了官場上誰也不喜歡他，因而他一直是仕途坎坷，一生也沒有做過什么有實權(quán)的官職，最大的職務(wù)就是擔任“幕府掌書記”，替別人做點文字工作，那時他已經(jīng)是36歲的年齡了。與前輩的那些有個性必有張狂之處的落魄文人一樣，他把對生活的感慨，人生失意的唏噓以及來自生活底層的辛酸和抗爭全都傾訴在他鐘愛的詩歌里。在初唐“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的宮體詩占據(jù)文壇高唱靡靡之音的時候，在臺閣派詩人描紅點翠堆香砌玉的享樂思想主宰下，他的富有才情更見骨力的詩歌恰如黑暗的天幕中閃亮的星星，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這更凸顯了他的詩歌富有的獨具魅力的風格。那種富有激情的吶喊震得這座用齊梁柔靡的風骨搭建的陳舊的詩歌老屋嘎嘎作響，也給沉悶的詩壇灌注進一股新鮮的生氣；他獨自努力地開拓著唐人長篇歌行體的道路。他的最突出的貢獻是給后來的陳子昂吹響了整整一個朝代的詩歌改革的前奏曲。他的這種豪邁的進取，銳意的斗志也是和他的個性息息相關(guān)的，也由于他的成就，當時的人就把與他一樣富有銳氣與朝氣的盧照齡、王勃、楊炯合稱為“初唐四杰”。可是他不滿意這樣的排序，曾經(jīng)發(fā)出過讓人很難堪的言論，而其余三位才子也憤憤不平，似乎誰也不讓誰。文壇上的爭名爭位的熱鬧其實古已有之。

《舊唐書?楊炯傳》說：“楊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詩齊名，海內(nèi)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杰’?！睏罹籍敃r就說：“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北R照鄰說自己：“喜居王后，恥在駱前?！睍r人張說認為：“楊盈川（炯）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yōu)于盧，亦不減王?！異u居王后’，信然；‘愧在盧前’，謙也”。按照楊炯及張說的意思，四杰的排行顯然該是“楊王盧駱”更妥當一些了。除了“王楊盧駱”、“楊王盧駱”說之外，還有王世貞、馮班、丁儀等的“盧駱王楊”說，以及胡應(yīng)麟的“王駱楊盧”說，總之，各家之說固有各家的原因，總會找到這種說法的依據(jù)，直到后來的杜甫寫了《戲為六絕句》才一錘定音，算是給這場爭論做了歷史性的定調(diào)。杜甫說：“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是按照“四杰”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貢獻而不是按照年齡的先后來說的，從此，“王楊盧駱”的稱呼就一直沿襲下來。

“初唐四杰”以不朽的成就在唐詩的河岸邊豎起了一座豐碑，讓后人高高地敬仰。他們的詩或表現(xiàn)從軍報國的壯志，或揭發(fā)貴族生活的淫靡，或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總之，一反前朝詩歌的柔糜之風，浮華荒謬之俗，顯得風清神秀，朝氣四溢。他們是歷史上第一次把高雅的詩歌從宮廷帶到了市井，從臺閣移到了江山和塞漠，擴大了題材，嚴肅了思想，豐富了情感，律詩的模式也經(jīng)他們之手而有了初步的定型，因而，嚴格地說，唐代聲律風骨兼?zhèn)涞脑姼枵嬲钠瘘c是從“四杰”開始的?！氨R、駱擅長七言歌行，王、楊專攻五律”。當王勃在滕王閣上聲情并茂激情洋溢地朗誦他的名作《滕王閣序》的時候，駱賓王早就在十多年前捧出了他的長篇巨制《帝京篇》，而盧照鄰也貢獻了同樣手法同樣篇制的《長安古意》，這些鴻篇巨制足以證實著年輕作者的不同凡響的才情與朝氣，預(yù)示著初唐時期詩歌的沉悶蕭瑟的冬天即將過去，一個嶄新的充滿活力的春天正姍姍而來。這兩篇詩歌都是以長安社會生活為背景，以縱橫奔放富麗鋪張的詩筆，描繪出一個朝代的首都繁華壯麗的風景畫和上層社會奢侈墮落的生活圖景。兩篇歌行，論氣勢，駱高于盧；論韻致，盧勝于駱；論語言，駱典雅而盧流暢。而駱的歌行似乎更有氣魄，更有撩人心懷的力量，筆力雄健，氣勢不凡，境界開闊，文采俊逸，后來的劉希夷《代白頭吟》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李頎《古從軍行》高適《燕歌行》白居易《長恨歌》元稹《連昌宮詞》韋莊《秦婦吟》等都是沿襲了這條路子發(fā)展下來的?？梢姡樫e王對于唐代歌行體的開拓是有發(fā)軔之功的。在唐詩尚未形成繁茂的森林之前，駱賓王開拓的詩歌不啻是一株茁壯的幼苗，正昂首翹頸地期待著初唐陽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潤；當唐詩尚未形成以李白和杜甫為代表的雙峰并峙的時候，駱賓王實在是攀援這座山峰的第一座臺階。

除了開拓長篇歌行體的詩歌之外，駱賓王在五言律詩的舞臺上更是長袖輕舞，逢源左右，似乎獲得了另一種生命的活力。678年，駱上書言政事，觸犯了武則天，被誣下獄。這本是一件令人煩惱焦慮的事情，可是，詩人就是詩人，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記對詩歌女神的朝拜。監(jiān)獄外，幾株古槐，陰森茂密，上有鳴蟬，凄涼長嘶，“每至夕照，秋蟬疏引，發(fā)聲幽息?！?a target="_blank">寂寞中唯有這秋蟲的鳴叫讓詩人感受到秋天的蕭瑟肅穆，他靈感頓生，略一思索，便于簡陋的牢房里，揮筆一首《在獄詠蟬》，詩曰：“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边@里，有必要做一些詮釋，因為詩歌是講究含蓄的：詩歌首聯(lián)先連用《周書·天文志》里的西陸（即秋天）和《左傳·成公九年》的南冠（被囚禁的楚國賢士鐘儀）兩個典故，開門見山地交代了地點、人物及場景；頷聯(lián)純?nèi)幻枥L囚禁于監(jiān)獄中的詩人哀傷的心緒。“玄鬢”指頭白漆黑的鳴蟬，“白頭”是指鬢發(fā)早衰的詩人自己，言外之意，表明自己遭受誣陷的冤屈；頸聯(lián)從蟬的形象、姿態(tài)出發(fā)，含蓄地轉(zhuǎn)入議論，以蟬喻己，“露重”，“風多”都是比喻政治的嚴酷，“飛難進”比喻理想不得實現(xiàn)，“響易沉”比喻自己的聲音傳達不到天庭；尾聯(lián)直接感嘆無由辯論的痛苦，“無人信高潔”五字，森然挺立，使得詩歌具有屈原離騷的韻味，堪稱唐詩早期的托物言志的典范，也不愧是初唐律詩中風骨凝練的名作?！对讵z詠蟬》是一首讓失意文人頗有同感，使落魄之士頓生凄涼的絕唱，那凄清的蟬鳴，越過千年的時間，直擊歷代那些有志難酬者的心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進行下去，駱賓王的一生也許就在平平淡淡中打發(fā)了時間，在郁郁不得志的歲月流逝里消磨了意志，最終老死于戶牖之下。然而，他這樣性格的人又怎么能讓生命如流水一般逝去！他在等待機會。

終于，機會來了。

公元684年，駱賓王44歲。他漂泊到了揚州，遇到了自眉州刺史貶為柳州司馬的徐敬業(yè)，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徐敬業(yè)是唐朝開國元帥徐勣的孫子，少年時跟隨祖父南征北戰(zhàn)，頗有勇名。683年，武則天掌權(quán)弄政。唐朝舊臣與武后集團之間的斗爭演變?yōu)閼?zhàn)場上的廝殺，在這樣的背景下，徐來到了揚州，聯(lián)絡(luò)王朝舊臣，發(fā)動了聲討武則天的暴動，旬間就聚集了十余萬人。徐敬業(yè)命駱賓王寫了一篇著名的檄文《代徐敬業(yè)傳檄天下文》，這就是著名的《討武曌檄》，一時間，檄文傳至各州縣，聲勢浩大，四方震動。然而，這場軍事暴動卻沒有出現(xiàn)預(yù)期的“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的局面，也沒有出現(xiàn)預(yù)期的風起云涌的反抗朝廷的形勢；徐的反抗軍雖贏得了天下道義，卻沒有贏得最后的勝利。僅僅兩個月后，叛逆的義軍在武則天的三十萬大軍面前變得不堪一擊而土崩瓦解，真是其興也暴，其亡也速。那么，考察駱賓王之所以參與這場動亂，也是有原因的，這源于他長期以來的憂郁失志，特別是深受迫害與壓抑，對武后政權(quán)的不滿，因此，他的反抗行為本質(zhì)上與維護李唐王室的思想有關(guān)，但更主要的是一種個人感情的噴發(fā)。這個市井的博徒，從軍的蕩子，囚系的南冠，偏偏生就了一副不甘寂寞的性格，偏偏又處于暴風雨的中心揚州，而徐敬業(yè)的起兵，偏偏為他提供了一個傾吐心中長久壓抑著的憤懣的機會，倘若他不參加這次暴動，反而是讓人不可理喻的。

在這次冒險的軍事行動中，作為文人的駱賓王之所以出名，正是靠了那篇討伐武則天的檄文，使他的名字一下子播揚天下，連武則天自己看了這樣的文章也禁不住一邊頷首贊許，一邊埋怨宰相：朝廷怎么遺漏了這樣的人才！在這樣的一個大動蕩的歷史時期，檄文毫不留情地在痛斥武后的穢亂宮闈，殘害忠良，殺姊屠兄，殺君鴆母之后，發(fā)出扣人心弦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在”的詰問，最后以“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作結(jié)，真是字字擲地有聲，句句氣勢磅礴，駢文的句式整飭而富有魅力，情感激揚飛越，其號召力是無法估量的，其影響力也是極其深遠的。即使數(shù)百年后，駱賓王的文章還被吳三桂用來討伐李闖王所用，吳三桂在《討李自成檄》里憤慨地寫道：“請觀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天下”，與駱的語氣同出一轍，甚至所用的句式都一樣，遺憾的是，無論是駱賓王，還是吳三桂，于歷史都是無言的結(jié)局，如曇花一現(xiàn)，似流星劃過，消逝在波瀾壯闊的歲月之河中。

兵敗后的駱賓王到了何處？以何種方式度過余生？歷史眾說紛紜，或曰被殺，或曰投水自殺，或曰逃亡不知下落。然而，這個傳奇式的人物，仍然給我們留下了傳奇的故事，這個故事記載于許多的版本里，出現(xiàn)在很多的書籍中，大意是：詩人宋之問被貶越州，途中夜游杭州的靈隱寺，想作詩歌，剛吟誦出兩句“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就再也想不出下面的句子了，這時，一個老僧擎著長明燈，坐于大禪床上，問道：“小伙子，夜這么深了還不睡覺，是什么原因？”當明白了原委后，這個老僧略作思考，便說：“你何不這樣寫：‘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彼温犃耸煮@愕，覺得這兩句詩確實遒勁典麗，不同凡響，按照這樣的思路，宋之問輕易地完成了全詩的創(chuàng)作：“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fā)，冰輕葉未凋。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钡诙炖杳?，之問詢問老僧，寺廟里的和尚告訴他：老僧就是駱賓王，已經(jīng)駕舟出海，云游他方。

當代散文家余秋雨在《狼山腳下》一文里也同樣引用了這個故事，不過，余先生是這樣評價駱賓王的：這位從亂軍中逃命出來的文學天才躲進了禪堂，在佛號經(jīng)卷間打發(fā)著漫長的歲月，直至須發(fā)俱白。但是，藝術(shù)的天分并未因此而圓寂，勃郁的詩情一有機會就會隨口噴出。政事、兵刀、討伐、敗滅阻遏了他的創(chuàng)造，只落得這位名播九州的巨子隱名埋姓、東奔西藏。中國文學史在戰(zhàn)亂中斷了一截，在禪堂中毀了幾章。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宋之問，在寫寫弄弄，吟吟唱唱。

今天的狼山腳下，矮矮地豎著駱賓王的墓。也許是當年這位老人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再也走不動了，他要作一次生命的大休息；也許是前有浩淼的江水，后有追殺的騎兵，無奈之下，只好把自己生命的小舟擱淺在靠近長江邊上這個小小的狼山下，算是對自己做了一個簡略的交代。

總之，在一個動蕩的時代里，作為“四杰”之一的駱賓王最終的歸宿永遠成為一個歷史的謎團，唯有那西陸的蟬聲，穿越了千年的時空，依舊縈繞在讀書人的心頭。

2011年11月寫于板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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