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長嘆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p>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如果僅僅是為了追求功名,榮耀門戶,陳子昂實在不應該選擇軍旅生涯,畢竟,刀槍劍戟,血雨腥風從來就是一個戰(zhàn)斗者不可缺少的土壤。一個身軀內充滿了文人氣質的青年,他完全可以在軍旅之外選擇另一條道路。然而,當時代的浪潮裹挾而下的時候,個人的命運就像一根蘆草在波瀾里沉浮,在浪潮里逐波,洶涌的潮水淹埋了一個人所有的才情與壯志。何況,他沒有世襲的蔭庇,沒有充裕的財力,一個出身于落魄家庭的軍人,在開土拓疆的時代,不走向戰(zhàn)場,他又該走向何處?
公元696年,歷史會記住這個寒冷的春天。一抹殘陽,吐著陰冷的灰光,籠罩著古老的薊北樓;薊北樓悠長的影子,如大地的傷口,傷口里流淌著將士鮮紅的血。樓上,肅穆的陳子昂,面色莊重,眉頭緊鎖,憂郁的目光勾住了古道旁一株斷折的枯枝。枯枝上寒鴉點點,一聲又一聲凄涼的哀鳴編織成黃昏下獨有的愁思。瑟瑟寒風撩起了他的衣角,如血的殘照里響起了一個詩人沉重的嘆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p>
苦澀的愁怨被夕陽拉扯得悠長悠長,孤獨的詩人又想起了這次遠征。
朝廷任命同州刺史建安郡王武悠宜統帥三軍,從都城長安出發(fā),浩浩蕩蕩地征討契丹,而陳子昂擔任幕府的幕僚。這是他第二次投筆從戎了。正值盛年,血氣方剛又豪情四溢的詩人將要在血灑疆場的壯舉中完成建功立業(yè)的夙愿。大軍三月挺進漁陽,總管王世杰與寇敵孫萬榮在東夾谷展開了一場鏖戰(zhàn),那是一場何等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啊!雙方將士的廝殺吶喊讓風云變色,使草木含悲;刀槍劍戟,舞亂了士兵的眼睛,飛濺的鮮血使長天失色。陣地上,斷肢殘軀,尸橫遍野,呻吟不絕,戰(zhàn)斗自辰時戰(zhàn)至午時,……也是在這樣的殘照里,唐朝的士兵相互攙扶著敗走而來,帶著戰(zhàn)傷和絕望,撕碎的戰(zhàn)袍浸滿了鮮血;浸滿鮮血的戰(zhàn)袍飄曳著,像北國天空里飄曳的一朵朵凄慘的花朵。(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熱血男兒陳子昂何能忍受這樣的奇辱!他的39歲的生命里依然勃動著青春的血性,更何況自己身處一個擴張的時代,唐代日新月異的江山給了他搏擊人生的豪情,蒸蒸日上的國力給了他奮斗立業(yè)的雄心。他親眼看到了許多出身平民的士卒就是從戰(zhàn)場上毅然決然地趟過鮮血的河流踏入了上層社會,卓越的功勛讓世代貧寒的門戶增添了耀眼的光彩。這,怎能不讓出身寒門的陳子昂心有羨羨呢?對于文人們來說,“立功”永遠比“立言”更為重要,也更具有吸引力,而“立功”的方式多種多樣,倘若“文能安邦,武能定國”,這自然是人的一生中最為豪邁的風景,也如此,“安邦定國”從來就是文人們首選的理想,后來的杜甫就說過“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可是,杜甫身處江河日下的時代,風雨飄搖的唐王朝不可能為他提供施展理想的舞臺,杜甫的“安邦”夢也只好湮滅在波翻浪涌的歷史長河中。但是,“安邦”也并非人人有份,即使是在歌舞升平的年代,也有權臣的排擠,小人的傾軋,那些自詡身擁天下之才的文人們常常只能做無足輕重的旁觀者,于是,一種知音不遇的對英雄的向往就使得他們的目光投向了遙遠的邊疆,投向了那些馳騁沙場的勇士的身上,當年的班超不就是在一聲長嘆中投筆從戎,立功西域,拜相封侯,不折不扣地圓了一個書生夢嗎?此外,在國家離亂之時,曹植唱出了“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豪壯之音,楊炯發(fā)出了“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慷慨誓言,而陳子昂覺得自己再不建功立業(yè),生命的土地就會一片荒蕪。倔強的秉性使他不顧自己體弱多疾,奮筆上書主將,嚴立法紀,并請求撥萬人兵,愿為前驅,給大軍踏出一條帶血的道路。
然而,“文人談武事,大都紙上談兵”。他沒有想到的是,主將是一臉的鄙薄:一介書生豈能破敵上陣!將官非但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反而把他貶為軍曹。詩人那顆企圖建立功業(yè)的心,一下子冷了,胸膛里充滿了孤寂憂憤。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歷史上確實有許多有抱負有才華的人,嘗嘗得不到別人的認同和賞識,有的人如明珠暗投于塵封的角落,似良驥局促于偏遠的一隅,有的人甚至屢遭厄運,抱憾終身?!杜c韋五虛己書》是他此時心情絕望的寫照:“仆嘗竊不自量,謂以為得失在人,欲揭聞見,抗衡當代之士,不知事有大謬于此望者!”寂寞的詩人已經無路可走,世間還有什么痛苦比得上身處絕望之地讓人更悲傷的呢。韜略滿腹,何處有施展的舞臺?才華橫溢,哪里有立功的機會?于是,他只好無奈地背著長劍,孤獨地登上薊北樓,面對空曠的原野和血色的殘陽,遙望遠方,祭奠戰(zhàn)死的伙伴。他還想起了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上,古代的樂生、燕昭王在黃金臺上卑身厚幣招攬賢才的事跡,可是自己?浮想聯翩之時,傷感之情頓生,禁不住泫然流涕而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一曲哀歌,唱出了有志之士的慷慨激昂,負劍長嘆的郁悶與苦痛,也唱出了歲月易逝而功業(yè)難就的深沉悲愴之情。美人嘆息紅顏易老,權貴擔憂權勢失落,商人愁苦利潤虧損,而有志之士悲哀的是年華流逝,志向難伸,此時,誰能理解陳子昂的愁悶與哀痛?戰(zhàn)火燎干了眼角的淚水,寒風掃蕩著硝煙的戰(zhàn)場,絕望撕裂了心中的希望,而歌聲卻穿越了千年的時空,從古戰(zhàn)場死寂的氛圍中一路而來,越過深山大河,穿過村莊古鎮(zhèn),撞擊著一代又一代士子們緊閉的心扉。
也因為陳子昂的這一聲絕唱,唐朝的詩歌才有了一個清新峭拔的開端,這個古老的民族燦爛的文化也因為他的努力而留下了一道濃墨重彩的風景。那條從《詩經》起源的河流,流經南北朝的時代就變得孱弱、涓細而氣息奄奄;駢文的句子雖然形式優(yōu)美,但是承載不了厚重的內容,像一朵蒼白的花朵缺少艷艷的精神,文學正患了“癆病”變得越來越貧血,而陳子昂用醫(yī)生一樣冷俊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它的流向。面對齊梁詩歌中氤氳著的輕滑浮糜的風氣,他以過人的膽識獨自撐起唐代詩歌革新的大旗。他用自己峭拔的筆鋒撕開了唐代詩歌改革的序幕,雖然應者寥寥,畢竟有了吶喊。即使今天,我也能聽到那面旗幟在歷史的勁風中獵獵作響?!缎拗衿颉废褚黄?,宣示著唐代詩歌革新的開始,“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這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在“四六文”占據主體的文壇上,他的這一改革的舉措需要多么大的勇氣與魄力,雖然,他只是在“初唐四杰”的抗爭之后又一次悲壯地吼叫!一首《登幽州臺歌》積聚著從《詩經》和《楚辭》以來無數敏感的騷人和墨客所深深感悟著的人生、政治和歷史的沉重感,而陳子昂的思考顯得更深沉,更執(zhí)著,更富有濃厚的孤獨性。他不具有蘇東坡的那種天人合一,打通人與宇宙界限的意念,以及在清風明月中感慨無所不適的快感,因而后人讀了這首詩歌感受到的只能是一種沉重哀慟的悲涼。
歷史沒有讓他成為威震敵膽、叱咤風云的將軍,卻讓他在詩歌的陣地上成為一個舉足輕重、持戈而立的斗士。他沒有在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卻在詩歌里開辟了另一個戰(zhàn)場,而且功勛卓著,達到了后人無法達到的標桿。將軍譜里沒有陳子昂的名字,但是他卻成功地用詩歌延伸了自己的生命,用平凡的文字符號把自己帶入了未來的世紀。要論中國的詩歌,誰也無法繞過一個叫做陳子昂的人。李白稱他為“麟鳳”,杜甫贊他為“雄才”,同朝代的大作家韓愈驚呼:“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韜”,一直到清代的沈德潛還是止不住流露出贊賞與欽佩:“子昂追建安之風骨,變齊梁之綺糜,寄興無端,別有天地?!笨梢?,陳子昂對詩歌發(fā)展貢獻之大,對歷史的影響之深遠。
薊北樓上的一聲嘆息,成為穿越千年的絕唱,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的心房里都在回響著他的聲音,那從北國荒野中傳來的悲愴抑塞的歌泣:“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2001年7月寫于板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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