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高高一個土堆，土堆上直直的豎下去一眼井。井臺上光禿禿的，沒有轆轤把。

井臺是用四塊青石板拼接而成，做工講究，縫隙極細(xì)，冷眼一看，還以為是用整個一塊石板，中間鑿一圓，套在井口上的呢。到了春天，就有草兒從縫隙間鉆出，一溜溜，嫩綠嫩綠的，顯示著它們頑強的生命力。

土堆下面，瘋瘋的長著一片蘆葦，密密壓壓的蘆葦，簇?fù)碇炼?，遇到長長的風(fēng)吹過，就一律把頭低下了，唰……

（1）是在訴說著什么嗎

井已經(jīng)廢棄了。原因是死了人，是個女人。那女人是和一個叫旺的鄰村漢子搞見不得人的事，被村人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女人的丈夫舉起鐵叉要刺旺，被女人上前一把抱住，喊：“冤家，快跑！”旺稍一愣怔，轉(zhuǎn)身就跑。跑出多老遠(yuǎn)，見無人追趕了，就把身子停住，轉(zhuǎn)回頭，沖來路破嗓子喊出兩個字：“等我——”

女人沒有聽見旺的喊聲。她被婆家人帶回家，剝光衣服，吊在梁上。他們用柳條輪番抽她，女人使勁扭動身體，慘叫著，一聲聲聽得村人的心哆嗦不止。女人昏死過去后，就被拖著鎖進柴房里。半夜，女人醒了。她在柴禾堆里摸索出一樣?xùn)|西揣進懷里，又抽泣了一陣兒，就打開窗戶爬出來。天上沒有月亮，漆黑一團。女人來到村東土堆上。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長長的向后飄起，蘆葦起起伏伏像一層層涌過來的浪。女人一頭扎進井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二天，當(dāng)黃嫩嫩的陽光涂抹天地的時候，許多村人擁向村東土堆上。女人靜靜的躺在那里，渾身傷痕清晰可見。因為人們圍得密不透風(fēng)，陽光照射不進來，女人的臉就顯得格外白，白得發(fā)青。出了這樣的事，婆家覺得極其丟臉。他們不可能讓她葬進祖墳地里。他們只用張草席，將女人卷了，淺淺的挖了個坑，埋了。

那是一片漫洼地。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墳被野狗掏開了，尸骨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但沒人將它們歸攏一起，再掩埋住。久了，或是被野狗叼走了，或是被成群的烏鴉啄食了，反正后來尸骨蕩然無存了。人們也在逐漸淡忘著這件事。

忽一日，旺回來了。沒人知道這段時間他究竟去了哪里。他黑了許多，一臉的胡子，身子似乎比以前更壯實了。他一進村口，就被發(fā)現(xiàn)了，人們奔走相告，尾隨而行。旺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徑直走進女人婆家。女人婆家早已作好了準(zhǔn)備，院子當(dāng)中放一張八仙桌，正座一把太師椅上，坐著婆家公公，對面有一條長凳，幾條如狼似虎的壯漢站立兩邊，他們手里各執(zhí)著木棍、鐵叉、鐵锨和鍘刀片。眼神極其兇惡。旺誰也不瞅，像是沒有看見眼前的陣勢。他走到八仙桌旁并沒坐下，而是用腳將長條凳撥開，一只手伸進懷里，掏出一迭票子，摔在桌上。女人婆家人都楞住了，好象那迭錢給施了魔法似的。兇惡冒火的眼神，逐漸暗淡。旺二次將手伸進懷里，又一迭票子摔在桌子上。旺說：“人怎么死的？”

“跳井?！?/p>

“埋哪了？”

“埋哪，你沒必要知道，反正被野狗撕沒了。”

旺沒在言語，只把牙狠狠的銼了幾個來回。轉(zhuǎn)身，撥開人群走了。

二日一早，旺又來了。身后跟著幾條壯漢，每人手里都拿著掏井的工具，鐵桶、麻繩、搭架子用的木頭。他們來到村東土堆上，開始掏井。水一桶接一桶的倒進葦?shù)乩?。黃燦燦的陽光變成白晃晃的顏色時，井掏干了。他們在井臺上搭好木架，一根繩子將一個漢子送到井底。第一桶淤泥提上來，旺看都不看。第二桶淤泥，旺只看了一眼。第三桶潑下，里面顯出半塊青磚模樣的東西，旺猛的撲過去，把它捧在懷里，又不顧一切的撕下一截衣服，使勁擦拭上面的淤泥。擦干凈了，人們看清是一個木匣子。旺摟著木匣，人忽然變得有些魔怔。嘴里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么，踉踉蹌蹌，只管自己走遠(yuǎn)了。

（2）旺瘋了

冬天，蘆葦枯黃了，被割了，村東一帶就顯示出了空曠，土堆愈發(fā)孤零零的，無有依靠。到了來年春天，有葦錐鉆出，尖尖的遭一場雨，便蓬蓬勃勃向上拔，那蓄了一冬的力量就都使向了天空。很快葦?shù)鼐途G成了一片。夏秋兩季是蘆葦最茂盛、密集的時候。有風(fēng)吹來，就“唰唰”順著風(fēng)勢起伏。白天是沒有什么的，到了夜晚，這一帶便顯的有些恐怖。都是因為那井里死了人。淹死的人，陰魂不散，村人們對這一點很相信。所以，如果沒有什么必要的事，這里根本沒人來。當(dāng)然也有例外，比如：有一群孩子常到這里玩。抓一種叫做草籽魚的小魚。雨季，葦?shù)氐貏萃?，積了水，就有一群群的魚兒游來游去。驚了，便炸了似的四散奔逃。這種魚長不大，連一存都長不到，也不知從哪里來的，有水就有它。據(jù)說它們還是卵的時候，被風(fēng)連同草籽一起刮得漫處都是，落哪哪安家。管它叫做草籽魚，倒也名符其實。孩子們抓草籽魚的手段極有趣味，先用泥巴壘一小池，旁開一小口，等魚兒誤入池內(nèi)，便遠(yuǎn)遠(yuǎn)的拋來一團泥巴，堵住開口。如次，玩的厭了，便突發(fā)奇想：只要誰半夜三更，圍葦?shù)剞D(zhuǎn)一圈，就輸他一碗白肉，兩個白饃。應(yīng)戰(zhàn)的是一個黑瘦的孩子。這孩子真的在當(dāng)天夜里圍葦?shù)剞D(zhuǎn)了一圈。可第二天就病了。一個禮拜，高燒不退，打針、吃藥均無效用。怎么辦？不能眼瞅著孩子繼續(xù)燒下去。有人出主意：去請個香頭吧。鄰村有個這樣的人。路程較近，香頭很快請來了。是個女人（干這行的大多是女人）40多歲，瘦瘦的，高挑個，手里拿一個紅布包，打開，見是兩把香和一疊砸好的紙錢兒。女人先抽出三根香，沒有香爐，就要了一只盛了大半下小米的碗。三柱香插好，點燃，女人眼皮下垂，神色肅穆，嘴里念念有詞，香煙裊裊。一會兒，又叫病人下地站好，孩子燒得眼睛都無法睜開，腿軟軟的直打晃。兩個漢子上去一人一邊扶穩(wěn)了。女人將整把香燃著，看著火苗子竄出，就從孩子頭頂白會處開始，沿任督二脈的走向，前后轉(zhuǎn)了幾圈。經(jīng)這一折騰，孩子出了一身大汗。女人又給出了個方子，這方子是：蔥頭七個、香菜一棵、針七枚、小刀一把。剩下的紙錢，女人如此這般的吩咐了一遍。方法是：半夜子時，取三張紙錢，分別放在病人的胸部、腹部和腿上，再用其余紙錢一一沾起，然后卷了，朝西南方向走一百步，點燃，燒盡?；貋頃r不許回頭，進屋反手關(guān)門。一家人諸事照辦。這一切都是悄悄進行的，不敢讓太多的人知道，不然被抓個封建迷信的典型，麻煩就大了。

第二天，那孩子果然退燒了。（奇怪！究竟是香頭起了作用，還是孩子那身大汗起的作用？說不清。）病好了，一家人高興的什么似的。他們商量了一下，作出了一項決定。幾天后，那孩子隨同父母一起來到香頭家。一進門便連磕三個響頭，叫了一聲：“干娘。”女人很高興，拉住孩子仔細(xì)端詳了好一陣，突然嘆息一聲，說：“唉！這孩子，將來心里苦得很。”轉(zhuǎn)年，是該讀書的年齡，那孩子和別的孩子一起，背上書包，蹦蹦跳跳上學(xué)校念書。成績非常好。到了初中，就念到城里。那是一座全縣重點中學(xué)，教學(xué)質(zhì)量是很高的。全村人都認(rèn)為這孩子會有大出息?？刹辉耄畹礁呷龝r，突然回到了村里，人，變得有些癡呆，兩眼發(fā)直，時常盯住一個地方看，一動不動。開始，沒人知道究竟怎么會事，后來有傳聞?wù)f：是在學(xué)校搞戀愛搞的。那女孩的父母是縣上的干部，家里就這么一個千金。因此，他們不同意自己的女兒和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談戀愛。他們給她施加了極大的壓力，甚至動用了校方的力量。一個十多歲的少女又能夠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呢？最后一次約會，女孩說：“你為啥不生在城里？我恨你?！钡诙?，女孩就轉(zhuǎn)到別的中學(xué)去了。男孩一連幾夜沒有睡覺，他失眠了。校方只好通知他家里，將人領(lǐng)回村。全家人對他很好，很溫暖，鄰居們對他也向往日那樣熱情。沒多久，癡呆就調(diào)整好了。好的那天，他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精神為之一振。雖如此，人還是變了許多。幾年后，村里改選村長，大多數(shù)人就把選票加在他的名下。因為他人聰明，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村長是個好村長，也是個怪村長，他不抽煙，不喝酒，從不在女人堆里滾，除了開村委會，連話都很少說。他似乎省下這些力氣是為了用在工作中。當(dāng)然例外也是有的，比如：誰家媳婦和婆婆吵嘴、慪氣，他就會苦口婆心跟人說：小的如何孝敬老的、老的如何疼愛小的。誰家的雞跑到別人院里生了蛋，鬧起糾紛，他會不厭其煩跟兩家講，鄰里之間應(yīng)如何如何和睦相處，等等。除了這些，他平時是憂郁的，這一點從他的眼神里能夠看出來。有時，他要到村東土堆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的。

(3)土堆上有一個瘋子。

村里人都知道關(guān)于瘋子的故事。孩子們也知道，他們是聽大人們說的。大人們給他們講了許多許多的故事，有的淡忘了、有的變的不清晰了，惟有瘋子的故事不能忘記。因為當(dāng)事人還在，只要想見，隨時可以到村東走一趟。晚上，瘋子就住在村里一家廢棄的老房子里。每天早上，太陽還沒爬上來的時候，他就率先爬到土堆上了。當(dāng)太陽將黃嫩光色涂抹在他臉上時，他就把兩手?jǐn)n在袖管里，一動一動在里面摸索，似乎那袖里藏著什么東西。久了，終于讓人納悶了。一次，有個野孩子趁他打盹的時，悄悄爬上土堆，撩開袖口一看，原來是只木匣子。

中午，善良的村人端碗吃食送到土堆上。瘋子誰也不瞅，吃完就咿咿呀呀唱些什么?？邶X含糊，無人聽懂。

村長時常來土堆上，他每次來都要帶些吃食。瘋子吃完了，開始咿咿呀呀野唱。村長坐在對面，一動不動的聽著。唱畢，村長似有感觸的嘆息一聲，這才起身離去。

瘋子高高的坐在土堆上，無冬歷夏，天天如此。人們老遠(yuǎn)就能瞧見他。過往行人、四鄰八村都知道有這么個瘋子。

瘋子已經(jīng)成為村東一景。

忽一日，土堆上沒了瘋子。待到太陽升起老高時，村人們才明白過來。都奔向了老屋。瘋子死了。瘋子直挺挺的躺著，頭底下枕著那只木匣。一束陽光透過破爛的窗子，打在瘋子的臉上。村長來了。村長抽出木匣，打開，只看了一眼，眼圈便紅了。“是埋？是燒？”有人問。村長說：“埋。”隨后吩咐各家把質(zhì)地好的木材獻(xiàn)出來。棺材很快打好了。蓋棺時，村長重新將木匣放回到瘋子的腦下。送葬時，家家都出了人，隊伍拉得很長。瘋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死后竟如此風(fēng)光了一回。

瘋子被葬了。但那木匣著實讓人們猜測了好一陣，都認(rèn)為木匣里藏有什么寶貝。有個年青人說，他知道木匣里有什么。因為村長開木匣時，他就在旁邊?！捌鋵?，木匣里什么也沒有，是空的?！蹦昵嗳苏f。

沒人相信他的話，都把頭搖的像撥浪鼓。那么，木匣里到底盛著什么？恐怕只有村長一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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