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童話
雖然我生長在皖北宿州這塊四季分明的暖溫地帶,但內(nèi)心還是對冬季有說不完的糾結(jié),訴不完的青春故事。
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剛上初中的時候,正趕上初冬時節(jié)。那會兒城里的高、初中一律搬到農(nóng)村辦學,說是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于是,我剛上初一就被分配到城南二十五華里的王曹坊中學上學。毎個星期天的下午去學校,星期六下午返城,洗澡、換衣服(那時還沒有雙休日)。說起來也夠寒酸,所謂的中學就坐落在一座破廟里,所有的校舍加起來也不足二十間土坯房。外加一口水井和一個打麥場改建的藍球場。全校僅開了兩個班,教師也多是從當?shù)刂?、小學老師和上海知青中拼湊而來。校長由大隊會計兼職。開始,由于受房屋艱制,全體同學一侓分配到學校附近的自然村農(nóng)民家中吃住。我和另外五名男同學被分到一個離學校兩三華里叫小黃莊的村里。生產(chǎn)隊長聽說我們都是來自城里的“洋學生”,對我們格外關照。專門把兩間生產(chǎn)隊的倉屋騰出來,然后在地上鋪滿麥草,拉上幾條葦席,當做我們的宿舍。我們各自把從家中帶來是棉被鋪在松軟的麥草鋪上,晚上躺在上面,真有說不出的愜意。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電,當然也沒有電視。一盞馬燈懸掛在房梁上,為了節(jié)省煤油,六個同學天一黑就熄燈鉆進了被窩,然后摸黑輪流講故事。當時我們正處在由少年邁向青年的過度期,就是靠著這些故事,燃燒著自已的激情,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且漫長的冬夜。
最讓我難以忘卻的,是我分到那家吃飯的農(nóng)民。這是一戶三口之家,一對年近四十的夫妻帶著一位十多歲的獨生女兒。戶主姓黃,聽說還曾經(jīng)擔任過公社里的青年書記。因為人長得消瘦單薄,莊里人都喊他“燒雞”。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我毎星期交三塊錢伙食費,便可在他們家一日三歺。
第一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各戶被派飯的家人,分別把我們六個同學喊到各自的家中吃飯?!盁u”(原諒我這么稱乎他,因為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全名)呼喚家人把飯菜端上桌,我們一邊吃著,他一邊噓寒問暖,無非都是些客套話。至今還記得非常清楚,笫一歺我喝了一碗紅芋稀飯,外加兩個玉米面“窩頭”,所謂菜,就是一盤腌制的蘿卜干。中午,其他五位同學都被喊去吃飯了,唯獨剩下我自已一直沒人喊。我直在那納悶;怎么還不喊我吃飯呢?我饑腸轆轆,頭都餓得暈乎乎的。等到其他五位同學都吃好飯回來了,“燒雞”才喊我去吃飯。等到晚上,再也沒人喊我吃飯。其他同學都在訴說著晚飯各自吃了些什么,然后開始鉆進了被窩,講起了故事。我縮綣在冰涼的被窩里,獨自一人忍受著饑餓的滋味,品嘗著少小離家的苦難。
第二天,依然如此。同學中不知是誰,找生產(chǎn)隊長告狀去了。生產(chǎn)隊長拍案而起:“這怎么行!小青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么不給飯吃呢?還當過青年書記呢,真不象話,我這就去找他去”!后來生產(chǎn)隊長從自已家里揣了一碗熱氣騰騰煮紅芋放到了我面前。笫三天,“燒雞”老早就喊我吃飯去了。飯桌上他一邊吃飯,一邊給我解釋:“學生,你千萬別怪呀,俺這鄉(xiāng)下,一到冬天,差不多的家里毎天都是兩頓飯,冬天又不干活,吃了也是浪費。萬沒想到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錯?!蔽乙矝]吱聲。晚飯時,我終于被喊去吃飯了,而且喊得還特早。同學們在旁邊都得意的笑了。飯桌上就我一人。我問;怎么就我自已吃”?“燒雞”說;“俺都不餓,習慣了,吃也吃不下去。你吃你的,俺一會喝點湯就行了”?!翱?!你嬸子(指他老婆}專門給你烙的蕎麥面烙饃,還有白菜粉絲湯,你們城里人吃不著,好好吃吧”??粗依峭袒⒀实膭艃?,嬸子一邊給我加著湯,一邊說:“看看,看看,不然孩子得受多大的屈呀”!聽了這話,我眼里噙滿了淚水,不知是真的委屈還是受了感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以后的兩個多月時間里,“燒雞”家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天只做兩頓飯的事。
村里,毎逢雨雪天氣,道路上的爛泥即刻就結(jié)成了冰,踩上去高低不平,“咯吱,咯吱”作響。草屋檐下胳膊粗的冰凌一直垂到地面,足足有兩米長。孩子們臉上的鼻涕象是總也擦不干凈。夜晚,室外帶著哨音的凜冽北風,狂暴肆虐著光禿禿的樹干,發(fā)出了“嗖嗖”聲響。同學們都在被窩里縮成一團,一夜都無法將被窩焐熱。為了度過這難捱的冬夜,有同學提出“打通腿”吧,這樣可以相互取暖。于是我和另一位同學把棉被合了起來,我們一人睡一頭,加上各自身上的熱量相互補充,很快身上暖和了起來,被窩里暖融融的。也不知為何?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本來學校上學要求得也不是十分嚴格,每逢雪雨天,同學們就不去上學了。老師也不過份責怪。于是,我們幾位同學沒事就往“宿舍”旁邊的牛屋鉆。牛屋里喂著生產(chǎn)隊的幾匹騾馬和幾頭黃牛,有專門的飼養(yǎng)員。這些牲口算得上當時生產(chǎn)隊里最值錢的家當了。為了防止牲口受凍,隊里允許用集體的柴草烤火為牲口取暖?;鸲岩簧饋恚覀儙孜煌瑢W就忙著圍了上來,一邊烤火,一邊聽著飼養(yǎng)員講著“黃段子”。也許是陰天雪雨的原故,加上牛屋門關得又死不通氣,潮濕的柴草一點上火,不時就會散發(fā)出嗆人的青煙,嗆得人眼直流淚。惹得牛屋里整天咳嗽聲、嘻笑聲不斷。后來牛屋竟成了村里人的好去處,連生產(chǎn)隊長也時不時地往牛屋鉆,一些婦女帶著孩子,手里拎著針線活也湊了過來。從此,牛屋熱鬧非凡。一天,生產(chǎn)隊長提議:“以后有婦女、學生在場,不許再拉那些亂七八糟的騷呱,傳出去多不好。沒事,就講些破案的、打曰本的什么的?!睘榱瞬焕鋱?,能吸引住人,隊長專門炒了半藍子花生,說是自家地里長的,讓學生們也嘗嘗鮮。從此,村里時不時的有人揣著花生過來,我們幾位同學一邊磕著花生,一邊聽著故事,伴著笑聲,消遣著我們的靑春歲月。
讓我終生難以釋懷的是隨后幾天發(fā)生的一件事。我有個壞毛病,就是睡覺特別機敏。和我打通腿的那位同學夜里睡覺不老實,一會兒翻身打滾,一會兒蜷腿“支鍋”,攪得我一夜不知要被他驚醒多少次。我向他提意見,他卻一臉無辜狀。索性我搬走進了牛屋,和飼養(yǎng)員睡到了同一張鋪上。雖然被子單薄了一些,但是夜間飼養(yǎng)員要起來幾次為牲口加料、生火取暖,屋里倒也熱火火的,一點也沒覺著寒冷。雖說牛屋里不時會騰升起一股股牛馬糞味,我卻睡得十分安祥。兩天后,我突然身上癢了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被傳上了虱子,折磨得我癢痛難奈。飼養(yǎng)員說,“有什么可大驚小怪,鄉(xiāng)里人哪有不生虱子的”?!星期六回城,奶奶說:“乖乖,你怎么想起來和喂牲口的一床睡覺呀”!奶奶把我混身上下扒了個精光,把棉衭、棉褲全部拆掉,燒了一大鍋開水把衣服全燙了。我又趕忙去澡堂冼了個澡,里里外外換了一套新衣。回到小黃莊以后。我再也不敢去牛屋睡覺了。
在隆冬季節(jié)里,最讓我們感到既欣喜又頭疼的是周末,一到星期六端起午飯,同學們就想著回城了,真可謂歸心似箭。我們和分到其他村子里的男女同學,約好結(jié)伴而行。二十五里路算不上什么漫長的路程,加上男女同學一路上一邊說說笑笑,一邊觀覽著鄉(xiāng)村雪景本應該是一個既溫馨又浪漫的過程。但我們的這份熱情早已被眼前冰冷的雪雨、刺骨的寒風所淹沒。我穿著一雙早已被雪雨浸透而又單薄的“勞動”鞋,腳凍得如同貓咬一般,踩著高低不平的冰泥路,就這么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啊走。透骨的雪雨打在臉上,眼前一片模糊;兩只耳朵如同鐵錐針刺。這時的二十五里路突然顯得是那么遙遠、那么漫長。一次,一位女同學不小心滑倒在路邊的溝里,幸好冰水不深,這位女同學的褲筒半截被冰水浸透,連驚帶嚇加上冷凍難奈,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同學們圍上前來,一邊安慰,一邊鼓勵著她繼續(xù)前行。不久,這件事被傳到了大隊,傳到了各個村莊。我們村里隊長又發(fā)話了:“都是些孩子,這么大的雪雨,讓他們怎么走?以后派生產(chǎn)隊的馬車來回接送”!從那以后,毎逢雪雨天回城,我們都一直享受著坐馬車的待遇,直到搬離那個村莊。
春節(jié)過后一開學,學校考慮到同學們的困難,也為了方便集中管理,決定騰出部分房屋作男、女同學宿舍。另外又從附近的村里找了兩名伙夫,辦起了學校食堂。聽說我們要離開了,生產(chǎn)隊長和一些村民圍了上來,噓寒問喛。有的還專門送來了花生、豇豆、蘿卜等土特產(chǎn)?!盁u”聽說我要搬到學校吃住了,老早就把炒好的花生,裝好的十幾斤豇豆、綠豆,和用秫桔桿緝好的饃框子、鍋拍送到了我住的宿舍。我一再推辭:“這么多讓我怎么拿呀”?隊長說:“沒事,隊里派馬車送”。臨走時,“燒雞”又從懷里掏出了二十七塊錢,說:“拿著,這是你交的伙食費。在俺家吃飯還能要你錢嗎”?說著硬我口袋塞。我一楞:“這是我應該交的錢呀!學校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盁u”眼一噔:“什么規(guī)定!看不起你叔咋的?這錢我也能收?再撂我家吃半年,我也不能收你一分錢”!這在當時,二十七塊錢可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就這么推推搡搡,一來二去,“燒雞”最終還是把這二十七塊錢硬是塞到了我的書包里 。
搬到學校吃住以后,一切仿佛都正規(guī)了許多,按時上、下課,按時吃飯、作息。課佘時間,男女同學在一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做做操,打打球,給漫長冬季里散落在鄉(xiāng)村的這批莘莘學子,多少也帶來幾分樂趣。一次,我去“球場”打藍球,或許是場地坑涯不平,或許是我的動作不夠規(guī)范,無意中把腿扭踒了,大腿腫得比腰還粗,一動也不能動。同學忙著把我駕到了寢室的床上躺了下來。這時同學們都趕著去上課了。一位四十多歲,瘦瘦的個頭,臉上架著一付眼鏡,叫王景田的數(shù)學老師(同學們在背地里都戲稱他‘往腚填’)聽說后,跑到寢室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背起就往二、三里以外的公社“赤腳醫(yī)生”那里趕。一路上,我聽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還不時地安慰我:“沒事,找到醫(yī)生幫忙活一活,再帖副活血的膏藥就好了”。我說:“王老師,這么遠,你啥時才能背到呀?還是我下來走吧”?王老師說:“看你能的,你要能走還用我背嗎?沒事,我能背動”!我爬在王老師的背上,能感覺出他的身上一直冐汗,只見他不時換手擦拭著自已的額頭。他就這么硬生生的一口氣把我背到了醫(yī)生那里。我躺到病床上,用眼瞟了他一下,雖說是冬天,只見他早已滿臉熱汗,氣喘噓噓。醫(yī)生看了看我的腿,輕輕推拿了幾下,然后開始給我針灸。不大一會功夫,醫(yī)生一邊給我拔去針頭,一邊說:“好了,背走吧,明天不好,再來針一次就行了”。就這樣,王老師又把我背回了學校。當天夜里我的腿腫就消了下來。
冰雪融化,柳樹抽芽。那個漫長的冬季就這么過去了。笫二年冬季來臨之前,我就離開了那個學校,離開了那個記憶里終生也抺不去的小黃莊。
晨鐘暮鼓,春花秋月,一晃,三十多年就這么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當年在那所中學的同學,如今也早已各奔東西。
暗 淡了許多曾經(jīng)熟悉過的張張面孔;遠去了一段曾經(jīng)擁有過的磋砣歲月。現(xiàn)在,我已早有了自已的家庭,有了一份恬淡而又平靜的生活。毎當我夜晚躺在松軟而又溫暖的被窩里,想起年少時在王曹坊中學上學的那段日子,想起和我朝夕與共的曾經(jīng)是那么熟悉,如今早已變得模糊、陌生的一張張鮮活面孔,我不禁潸然淚下。那是一群多么樸實、無華,真誠、親切、善良而又熱心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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