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大年三十下午到達麗江古城的。

朋友為我們在一家小客棧里定了房間，據(jù)說不提前預定極可能找不到住處。大年三十，又趕上雪災，古城游客稀少。我們住的客棧地處偏僻，竟只我們一家人?？蜅Ｊ且患易钇胀ú贿^的納西民居，小小的鋪就圖案（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納西族的五福圖）的院子，兩面房，一面客房，一面主人自己居住。院子里種著幾十盆虎頭蘭，甚是茂盛，滿院郁郁蔥蔥，幽靜清雅，令我和妻子欣喜不已；更喜人的是門口一條青石砌就的小溪，清清爽爽地流過。我們好像多時沒見過這么清澈的溪水了？而這水竟然在城里，竟然就在我們的門外呀！

走過吱吱呀呀的木樓梯和過道，二樓盡頭便是我們的房間，干凈潔白，有衛(wèi)生間、熱水。透過不大的窗戶，躺在床上就可以望到玉龍雪山頂?shù)陌}皚白雪。

都洗了澡，天已擦黑，我們開始在街上漫步。

街道很僻靜，行人極少，然而已零零落落開著幾間店鋪，屋檐下都掛著幽暗的燈籠。街道狹窄而幽深，昏暗而溫暖。這種感覺忽然沉重地撞中我的心頭，我不知是傷感還是幸福，長長地吁了口氣，說：我回家了呀！妻子對我理解和安撫地笑笑。我覺得她一定知道此刻我想起了童年的四合院，青石板的過道，木板的樓梯，雕花的木窗，村莊的黃昏，提著燈籠行走的黑夜。我就這樣在現(xiàn)實與夢境不分的狀態(tài)中行走著。兒子柏翰好奇而興奮，東跑西竄，把我從恍惚中拉回來。

過了木王府，穿過天雨流芳街，漸漸熱鬧起來。道路兩邊全是店鋪，紡織、制皮、銀器、古董、普洱茶，民族工藝和地方特產(chǎn)應有盡有。云南旅游區(qū)所售物品其實大同小異，就連民族風味的小飾品都似乎是同一個人設計，同一批人制造，早已整齊劃一，千篇一律了。我和妻子見慣不怪，柏翰則大開眼界，驚呼不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來到四方街，才感受到麗江古城的繁華景象。游人如織。古舊的房屋被裝點得金碧輝煌，夜店一字排開，店里清一色粗笨的木桌木凳，配以原始風味的墻飾，有披長發(fā)的歌手用納西語稍顯嘶啞地唱流行歌曲，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在昏暗的燈下忘情地敲打桌子，邊歌邊舞。說不出這些到底是什么：原始，民族？現(xiàn)代，時尚？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但那種怡然自得，悠閑忘懷的情緒自然而然將人帶入其中。我們就這樣在混沌、慵懶和繁華中有游蕩了一晚。

回到客棧妻子電話里和朋友聊天，還很激動的樣子。朋友說若不趕上雪災，一年到頭哪有這樣“冷清”的古城，想三個人“排街”逛古城，沒門！朋友說的也許有些夸張，但想想朋友描述的古城摩肩接踵的熱鬧景象，不由得心驚：我最怕趕集式的旅游。

在麗江住了三天，其間去了玉龍雪山，虎跳峽，游了束河古鎮(zhèn)。當然，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在古城閑逛，三天里幾乎走遍了古城所有的街道。

據(jù)朋友說，若從天空俯瞰，古城乃以八卦之形而建。我們自然無法升空觀看全景。然而古城布局之巧已是令人贊嘆：依三山而建，引玉河穿城而為三，遂化為無數(shù)溪渠，縱橫交錯，與阡陌古道如影隨形，清清泉水流過每一戶人家的房前屋下。古城里的道路并不筆直，隨勢而行，極盡曲折妙曼之姿。因溪多的原故，這里的橋極多，行至似乎路盡之處，忽地轉(zhuǎn)出一座石拱橋，讓人心中一喜。更妙的是古城整個建造在讓人幾乎不覺的斜坡上，每到過年，把玉河主道一堵，泉水漫上來，將整座古城沖洗得干干凈凈，煥然一新。

真不知道八百年前的納西古民，以怎樣的智慧，在這海拔2400多米的高原，在這巍峨的玉龍雪山之下，竟然建起了這樣一座兼具眾美的城鎮(zhèn)來：高原山城之巧勢，中原古鎮(zhèn)之厚重，江南水鄉(xiāng)之靈秀集于一身；高曠的藍天，圣潔的雪山，純凈的甘泉，更是任何一個被污染了的古城都不能想象的；而神秘的納西文化，美妙的納西古樂，更讓麗江古城充滿文化的標志意味。

麗江古城，得天獨厚。我們真該慶幸，只有這相對閉塞的環(huán)境，才能讓這樣一個美麗的古城不被現(xiàn)代文明毀壞，得以保存下來；我們更應該感恩，因為納西人創(chuàng)造并保護了這樣一座獨特的古城。他們不像自以為是的“建設者”一樣將它推倒蓋大樓，讓我們還能有幸看到這樣一座完整和完美的古城。

除了玉龍雪山打雪戰(zhàn)，拉市海騎馬，柏翰最感興趣的莫過于烙畫。烙畫是用電烙鐵在一種本地產(chǎn)的木板上燙出來的素描。柏翰一進畫店就被迷住了，拿出相機“咔嚓咔嚓”照個不停。正在作畫的女店主對柏翰似乎很喜愛，說從未見過這么小的孩子對烙畫這么喜歡，說她的作品本來是拒絕游客拍照的，但和柏翰有緣，就讓他盡情拍。閑聊中得知她是湖南人，美院畢業(yè)，嫁了本地丈夫，就在自己家的鋪子烙畫為生。我們很欣賞她從容淡定的生活姿態(tài)。在我們眼中，她的生活姿態(tài)也代表了古城里所有人的生存狀態(tài)；這尤其令我們羨慕不已。我們選了一幅描繪大石橋的風景畫，心滿意足的回到客棧，一問才知道貴了至少兩倍。藝術(shù)品嘛，自己喜歡就好，我安慰妻子。

這樣的消費似乎是古城里的常例。我們吃的特別貴，而且不好吃，就是應付游客的味道。我們也逛了古城里有名的酒吧，小巴黎、櫻花谷、一米陽光、千里走單騎，一連串如雷貫耳的名字。有表演民族舞蹈的，更多的是迪高，喧嘩時尚得很，總覺得和古城的氣質(zhì)不大吻合。隨便進一家坐了，伺者推薦了一杯主打的雞尾酒，妻子和柏翰要了飲料，都挺難喝，最后匆匆地走了。妻子和朋友在電話里抱怨；她對吃的有些挑剔。朋友說到古城外吃吧，好吃，還便宜。于是我們都到古城外吃飯，總算還可以吃，價格也合理。住得兩天，古城依然美麗，但它最初給我的寧靜、慵懶、從容美好的感覺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商業(yè)氣味。

雖然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遭了雪災，但游客還是紛紛涌來，三天之內(nèi)，擠得古城水泄不通。這時方知朋友所言不虛。還好，我們的行程即將結(jié)束；我們慶幸自己逛了個難得“冷清”的古城。

在離開的頭天，我們試著走進客棧旁的一家小吃店。三天來我們從它門口進進出出，只因它太不起眼，又偏僻，我們忽略了它。沒想到這里的東西很合口，收費也合理。妻子吃得開心，大悔這幾天錯失此店。出門在外，我于吃的并不太在意，讓我高興的是店主竟然是原住民。說“竟然是原住民”，可見我這幾天尋訪原住民的不易。古城家家戶戶都開店鋪，店主都操南腔北調(diào)，絕少原住民。店主是一位五十來歲的男子，樣子有些倔強，但很親切。我們攀談起來。我表示不喜歡古城商業(yè)氣太濃，妻子抱怨古城飲食難吃。我們的態(tài)度引出了他的話題。我告訴你們，他說：古城就只能逛逛，別在里面吃，更別買東西。四方街十平米的鋪面年租二十幾萬，哪來的？不就宰游客嗎！我們不僅吃了，還買了不少東西，烙畫以外，還有些牦牛肉和別的特產(chǎn)。就說牦牛肉吧，店主聽我們買了牦牛肉，又說：比外面貴兩倍，其實就是別處拉來的普通牛肉。出來玩，本來做好了承受高消費，甚至挨宰的準備，但這牦牛肉是帶給家里人嘗鮮的，聽了心里不覺有些懊惱。

全搬走了，都租給外地人來做生意了，店主似乎沉浸在一種傷感的情緒里，自說自話：都走了，像我們這樣住在里面的人不多了。都有錢了，人心也變了！那時候古城里的房子不值錢，年輕人誰也不愿住下去，誰也不想要這破房子，有本事的都到外面蓋洋房，幾千塊錢就把老房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給留在家里的兄弟。后來古城出了名，房子一下子值錢了，隨便一棟都幾百萬，每年房租不下一二十萬，搬出去的都回來爭奪房產(chǎn)，兄弟吵吵鬧鬧上法庭不知有多少。唉，出名了，來的人多了，有錢賺了，世道也壞了！

聽完店主的話，我明白了三天之中古城在我心中感覺變化的根由：古城還是古城，但古城人早已不是古城人。古城人已不是古城人，古城還是古城嗎？

這些年，我們似乎有一種古城情結(jié)，全國都在發(fā)現(xiàn)古城，挖掘古城，保護古城，宣傳古城，而游客也熱衷于古城。古城于我們，到底是什么？建筑、民俗、文化？

我想，古城是我們尋找自己根的媒介，是我們從老屋走出來的一代人通向故鄉(xiāng)的時光隧道，是在被污染被破壞的環(huán)境中對純凈的期盼，是我們對寧靜淡泊生活的回歸，是在被污染的世道人心里對美好人性存在可能的追求，是我們對現(xiàn)代化城市化大潮不可抗拒之下的心理抵抗，是在現(xiàn)代速度中對“慢”、在現(xiàn)代壓迫中對“從容”的向往。于是我們急切地到處搜尋古城，紛紛奔向古城，仿佛要在世界崩潰之前抓住一根救贖的稻草；我們奔向古城，結(jié)果是將古城弄得像外面一樣污濁，把它弄得建筑上更像古城，本質(zhì)上早已不是古城。

結(jié)果我們不斷奔向古城，又不斷失去古城。

這是一個悖論。如果沒有古城的發(fā)掘開發(fā)，沒有商業(yè)的浸蝕，古城在許多人眼里就失去了意義，它或許在發(fā)展中被毀滅；只有讓古城開發(fā)利用，創(chuàng)造利益，它才能在現(xiàn)代經(jīng)濟鏈中產(chǎn)生價值，才能獲得保護而生存下去。但這樣的結(jié)果是古城的靈魂早已死亡，只留下一具軀殼讓人瞻仰，并讓一個像我一樣的找尋者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陷入傷感。

或許，我應該反省自己，不該到任何地方去尋找，因為所有的夢，其實只在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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