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夜,很靜。黎明前的夜更靜。低沉的寒風(fēng),在黑暗中喘息;飛濺的冷雨,在風(fēng)的唆使下更加肆無忌憚,狂亂地?fù)浯?/p>
著瓦片、樹葉和泥土。
父親裹著厚重的大衣,戴著絨帽,把脖子緊縮在衣領(lǐng)里。斜撐著雨傘,阻隔出一片小小的安寧。手電筒的光束,洞穿了夜的胸膛;泥濘里的腳步,深深淺淺,踏破了鄉(xiāng)村之夜最初的寧靜……
十里外的小鎮(zhèn),竟如此漫長……
七月,太陽把火播灑在每一寸土地。車站里停泊的客車,似乎裊裊著看不見的火焰。車內(nèi)涌動著夾雜了汽油與汗味的熱浪,隨著風(fēng)扇的擺動,一陣又一陣地舔噬著沉睡中的父親。父親蜷縮在坐椅上,任汗水涔涔地流淌。
父親修了整晚的車,天一亮,擦一擦紅腫的眼,又隱沒到客運(yùn)車站的茫茫人流里。已不知多少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個深夜,隆隆響著的機(jī)器吵醒了睡夢中的我。只見父親穿件布滿油污的衣衫,仰面躺在車底,雙手各握件工具,曲著雙膝,雙腳后跟交替地蹭著,將身體一寸一寸地挪進(jìn)去。幾分鐘后,角落里的機(jī)器“噗哧噗哧”地響起。父親又慌忙地在車底匍匐著,喘著氣,額頭上綻著青筋。顧不上拍落身上的塵土,迅疾地奔過去,搗弄一會,跑回來,又艱難地爬進(jìn)去……獨(dú)自一人,進(jìn)進(jìn)出出,來來回回,反復(fù)多少遍。
春運(yùn)是最忙碌的季節(jié),父親常常大半月不回家。司機(jī)日夜輪班,但跟車只有父親一人。因?yàn)榘胍挂榆?,父親便備好大衣、被褥,夜夜相伴冰雪與寒風(fēng),與車同眠。
在父親奔忙的那些年月里,我們沒有準(zhǔn)時吃過一次年飯,常常等到下午一二點(diǎn)。千禧年的歲末,窗外飄著冷雨,刮著寒風(fēng)。別人家隆隆的炮竹聲早已平息,我們擺好滿桌的佳肴盯著時鐘默默地守候。一點(diǎn),二點(diǎn),三點(diǎn),三點(diǎn)半……秒針滴答之間,充滿了期待、焦慮與不安,仿佛每一刻竟如同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
我歪在火爐邊漸漸睡著了。
忽然,樓下傳來腳步聲。我欣喜萬分,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
父親晃蕩著身子,將肩上的蛇皮袋卸到墻角,然后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幾個月、甚至一年間的疲憊與艱辛,隨著一聲嘆息消散無蹤。他身上披件厚重的軍綠大衣,散發(fā)著濃濃淡淡的油味,頭發(fā)胡子蓬亂如秋風(fēng)里的枯草。疲倦的面容抹著一道淺黑的油印,眼里布著幾縷血絲。父親像流浪漢一樣狼狽地笑著,哎,開年飯吧!
父親幫姐夫跑長途客運(yùn),日日奔命在湘鄂兩省的兩個邊緣城市,無論日月輪換,無論風(fēng)雨晴和,整整十年,朝去暮回,從不間斷。
但終有一天,沒有再去。那天,他的姐夫噴著酒氣,厲聲數(shù)落著什么“票款”、“搞名堂”之類的言辭。父親臉上籠罩著一層怒色,欲要爭辯卻又被粗暴地打斷。他的姐姐連忙勸阻,姐夫卻用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徹底擊碎了父親脆弱的心:“小王不是你安排在車上監(jiān)視你老弟的嗎!”
姐姐的臉頓時白了,蒼蒼的,慘慘的,掩飾不住的滿面尷尬……
父親怔呆了,臉上的怒色慢慢淡去,嘴唇張合了幾下,終于無語。一時間,憤怒、屈辱、悔恨、迷惑、彷徨、痛心、絕望……揉碎在一張歷經(jīng)滄桑的臉上。父親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幾顆晶瑩的淚珠閃耀在眼角,然后靜靜地滑落……
父親用汗水寫就了他的堅忍與忠誠,卻用淚水洗刷著對親情的褻瀆與靈魂的玷污,捍衛(wèi)著人格的尊嚴(yán)。流淚是一種軟弱,一種無奈,一種反駁,一種訴說……
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烙在父親心底的傷痛,漸已被歲月撫平;而鐫刻在生命中的那些沉重,也許一生都無法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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