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之后
高三那一年,班主任給我們介紹了他,清華大學(xué)的在讀研究生師兄。 也許是當(dāng)時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許是小城的教育系統(tǒng)不太發(fā)達(dá),總之,對于素未蒙面的他,我是雞虔誠地等著他來講授高考經(jīng)驗的。
不像想象中明星般的俊朗,他穿白色的純棉T恤,鼻梁上沒有眼鏡,這在高學(xué)歷男生中比較罕見,眼神清亮,目光溫和。兩個小時的講座他幾乎沒有喝水,講話的速度不快,吐字清晰。先是講他的大學(xué)生活,話題漸漸轉(zhuǎn)到北京,最后不經(jīng)意地談到了感情。教室里吃吃的笑聲此起彼伏,他淘氣地吐吐舌頭,笑:我都是研究生了,還沒有女朋友,所以,你們更加不能年早戀了。
離開的時候,他在黑板上寫下了聯(lián)系方式,包括、郵箱和電話。
八月里我回校拿錄取通知書,聽兩位老師聊天,一個說,自某某離開后,在沒有人上清華。另一個嘆息,已經(jīng)是六年前的事了。這個某某就是他。
2010年的秋天,在大學(xué)里生活了一個月,忽然想到他。接力賽一樣,一個同學(xué)一個同學(xué)地問過去,終于有有心的同學(xué),記下了他的電話。
他驚訝連聲,很小心地問我是在寢室還是在外面的電話亭,還解釋說,如果是在電話亭,我就該馬上回寢室,然后等他打過來。是晚上十點,他焦急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你是新生,又是女孩子,晚上即使在校園,也是不安全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心里嘩嘩的笑意如解凍的春水,我暗笑他的迂腐,心里卻是異樣的溫暖。
那個電話打了近一個小時,隱約聽見他那邊一直有人催,電話卡要爆的時候他終于說,那就下次再聊吧,我做實驗,已經(jīng)遲到半個小時了。
九月的武漢酷暑難耐,握著話筒,我在寢室靜靜地站,背上的汗干了又濕,室友笑吟吟地問,男朋友?她們不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不是男朋友,干嘛為你浪費一個小時的電話費?
我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聯(lián)系,收到他的回信照片,以及來自清華園的楓葉,我很小心地把它們珍藏著,時時翻檢。直到大一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在電子郵件里,他忽然說,我結(jié)婚了。
他就忙起來了,不再給我手寫的回信,問及他的妻,我稱呼的嫂子,他很開心,簡單地介紹了他們的相識和相愛。我靜靜地聽,想著郭襄初見小龍女的時候,也是這樣,開心多于難過吧。
大二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他和新婚妻子經(jīng)過武漢,說要見我一面。我沒有多想,欣然同意,好啊,我可以陪你們看長江啊。
但我最終躲著沒有見他,嫂子是留學(xué)英國回來的,才女優(yōu)雅而時尚,而當(dāng)時的我,T恤牛仔,直黑發(fā),在成熟男人眼里,應(yīng)該是丑小鴨吧。十九歲,年輕而高傲的心,是不允許自己有自慚形穢的想法的。
找不到我,他還是固執(zhí)地和嫂子到了武昌。我關(guān)機,眼淚嘩啦啦地流,彼時武漢暑氣肆虐,室外40度的高溫,我坐在空調(diào)房子里,左手握右手,胳膊冰冷。
打開手機就有短信,一條連一條。他說,他和嫂子在我的大學(xué)校園里閑逛,留下的都是問號。
黃昏時分在沒有短信過來,他們終于回北京了吧。在武漢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百無聊賴地晃蕩一天,公交車似沙丁魚,天熱得令人窒息。
城市的燈光此地閃亮,我在家樂福,提著購物籃木然地走。手機驟然震動,有陌生來電,我讓同學(xué)接起,來不及講完準(zhǔn)備好的借口,他已經(jīng)笑了,那麻煩你告訴我的小妹子,來武漢看過她了。
同學(xué)的何其靈敏,什么也不問,只從我的籃子里拿出一瓶醬油,說這不是葡萄酒。
兩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一個人去北京,那時候他已離開,到美國留學(xué)了。我站在天安門廣場,秋風(fēng)蕭瑟,長發(fā)凌亂地割痛面頰,如織的人流與我擦肩而過,接我的人還沒有來。很自然地想到那一年,在武昌,他和文弱的妻子,也是這樣孤單地立在廣場正中,四顧彷徨吧。三年的時光打磨,我躲起來不見他的少女情懷,淡了更淡了,現(xiàn)在一絲痕跡也沒有了。只是,那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了他和妻子在武昌,又茫然又焦急地尋找我的。
武漢的七月流火,北京的十月飛霜,在同樣絕望的等待中,我終于,終于又落下淚來。
那年,回到北京的他只字不提我失約的事情,發(fā)過來的郵件,開頭的稱呼依然是親近的三個字:小妹子。和我稱呼他的大哥遙相呼應(yīng)。
倒是我,為此憂郁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憂郁里,有惶恐,懊悔,更有自憐。
國慶的時候,成都的女友忽然相約:我們一起去北京吧。圓明園,故宮,長城,名氣都家喻戶曉的大。牽痛我心的,卻是清華園。我想,在園里的楓樹下面走一走。那里的樹,曾經(jīng)那么多次底妝是我天真的夢。在行與不行中沉吟,又是楓葉正紅的時節(jié),會不會剛好有一片葉飄落肩頭,鮮艷如當(dāng)初他寄我的那一枚。
然而,我到底沒有去。
女友回成都,轉(zhuǎn)道武漢,在北京七天,拍下了大堆的照片,和他的合影,我一眼就挑了出來。還買了清華大學(xué)的校徽,我笑,心里孜孜驕傲,他在清華園里走,是不屑別這么一枚?;盏模粫u搖頭,憐惜地說一句:你們這些可愛的小女孩??!
女友興奮地說著他的好——只一個電話,就從實驗室跑出來,陪她四處閑逛,爬長城,搜北京的名小吃。麻雀嘰嘰喳喳真討厭,我心里,隱隱生出對她的恨:我的大哥,他那么忙,你居然狠心占用他那么多時間。
女友意興漸漸闌珊,抬腕看表,只說該去火車站了。提了行李送她,他像是猛然想起來:你沒有去北京師兄好失望啊,我只好告訴他,你要陪男朋友,去不了。
大學(xué)畢業(yè),全系的同學(xué)吃散伙飯,喝了酒,有人哭,有同學(xué)斟了滿滿的酒倒地上,說祭奠愛情吧。校園里的愛情,多是掏空了心投入的,只有我,冷靜地吃菜,不喝酒,沒有多少的難過,我喜歡的,原本不是當(dāng)時男友那樣的男子。
而他去美國已整整兩年,電話里我問他,沒心沒肺的樣子:聽說在美國的大街上隨便拎一個人,放到中國就是大胖子,你是不是樂不思蜀,中年發(fā)福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溫婉輕然說一句,我想我父母、清華園、留在北京的兄弟,還有我故鄉(xiāng)的女孩,小妹子。
最后一句話,讓我,別過臉去。
畢業(yè)后我留在武漢工作,武昌漢口到處玩。他說,再過一年,他就回國探一次親,和嫂子,還有他們剛出生的女兒。
我戀上吉慶街的鴨脖子,雖然很辣,還賜我一臉的痘痘。賣鴨脖子的女老板,精明干練,買的次數(shù)多了,與她漸熟,原來她跟來雙揚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小說是小說,生活是生活??晌疫€是很開心很賣力地吃。等他再來武漢,我就可以儼然行家般,帶他去買最地道的精武鴨脖——六年前他就該吃到的武漢特產(chǎn),我就興奮起來。
他沒有回來,歸期一阻再阻,我等來的,是大學(xué)時的同班女友。她是為愛不顧一切的女孩子,放棄了在武漢的好工作,飄到北京追隨男友,一年之后回來,左手不牽愛情,右手沒握金錢。整個夏天我都陪著她,給她做飯,勸她吃藥,她的鼻涕眼淚紛紛落下,我溫柔地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她只是,失去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而已。
女友抓起紙巾盒砸我,說你沒有被深深傷過,怎么能體會別人的傷痛。
我緊緊地?fù)肀?,?nèi)心暗流洶涌,面容漠然冷靜。
是在四年前,他發(fā)給我的郵件里,語氣是長輩才有的鄭重:小妹子,聽說你有男朋友了,那務(wù)必記住大哥的話,愛別人一定要有個底線,萬萬不能,愛到失去自己。
那封信至今還在溫習(xí),他問到的男朋友,我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只是他的話,雕刻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生活信念。
工作的第一年,我有了真正的男友,不是一個少女對男子崇拜式的喜歡,而是可以白頭到老的傾心相許。
隔著太平洋,我告訴他,我叫他大哥已經(jīng)六年了,而最初喜歡他,是在六年前的十八歲。這一次,我還是沒心沒肺小女孩的樣子,只是內(nèi)心除了喜悅,還有平靜。
他笑:我的小妹,現(xiàn)在終于長大了啊。原來他,什么都明白。電話里有童稚含糊的呼喚:姑姑。是他小小的女兒,剛學(xué)會說話,我只恨不能親手抱她,眼淚都出來了。
他真的,真的永遠(yuǎn)是我的大哥了。六年了,從北京到美國,從來沒有中斷過對我的愛護(hù)。那些電話,那些郵件,還有期間的見與不見。
而一個女子,生命中一段青澀的暗戀,最終卻開出親情的花,我想,上帝是吻過我的。不懂愛的時候,只有兄長溫厚的關(guān)愛,才能令那段日子芬芳,在他給我的六年溫暖中,我終于學(xué)會了,如何去愛,就如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在母親敞開的懷抱里,安全地,學(xué)會了獨立行走。
我終于足夠幸運地,沒有越過他錯愛別人。
其實每個女子的少女時代,都會有一個情人,虛擬的,實在的,統(tǒng)統(tǒng)與愛情無關(guān)。而我十八歲的情人,他給了我,一輩子的感恩,還有溫暖。
——謹(jǐn)紀(jì)逝去的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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