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號先生
我自“杯莫?!背鰜?,還很早。
給電子音樂炸雷似的吵過的耳朵,半晌都還帶著回音。
是以當(dāng)我聽到有人換:嘿,你!上來喝一杯。
我很以為不是叫我。待我尋著聲音找去,發(fā)現(xiàn)來自二樓露臺。這一看,嚇的我一顆心咚咚咚猛跳。是的,那是個女孩子。不,我也被女孩子搭訕過??墒沁@個女孩子側(cè)身坐在露臺的欄桿上,半個身子探出來,連個依靠都無,如果她稍一不慎。我不敢往下想。
顯然她喝的過了點,否則不會這樣坐。
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呆B,她咯咯的笑了,在我看來,很險象環(huán)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說:叫你呢。接受邀請吧。
露臺上亮一盞小小的白燈,遠(yuǎn)遠(yuǎn)看去,象一粒星光,樓下種的紫微花,此刻正值花期,一簇簇粉色的花瓣,密密匝匝,層層疊疊,連夜晚,也有說不盡的如火如荼之意。這個女郎著一件白色長裙,正映著花與葉,她的群踞輕而且長,夜風(fēng)輕輕一吹,便如一把白色的火焰似的,飄向一邊,露出小小的腳踝,沒有鞋子。
我看的心驚肉跳。三步并坐兩步的趕上樓去。一邊走一邊詛咒:是誰開了這露臺的門。
我故作鎮(zhèn)靜,攤攤手,問她:請我喝酒。酒在哪里?
小桌上只得一個空杯子,酒瓶在她手里。我舉起那只杯子。
她跳下來,光著腳。高跟鞋歪在一邊。裙子有一角卡在護欄的雕花格子里。
我剛想說:讓我?guī)湍恪?/p>
已經(jīng)聽得嘶一聲,她用力一拉,長長的裙裾便有一塊斯了下來。
這種裙子,我惋惜:這是一件不錯的裙子。
她拍拍手,笑了:不怕,我可以買到更好的。
她大聲叫服務(wù)生,問我:你喝什么?我來請。
我說:好的,我自己叫。
服務(wù)生麥斯見到是我,有點驚訝:莊先生。
那女郎笑:原來你是這里的常客。
我答她:是。給我一支同這位小姐同樣的,雪利酒。
我輕輕問他:她喝了多少。
麥斯看了看單,答:才兩支。
我心下失笑,囑咐他:你去吧。
這種酒,連我那小侄女都嫌棄,因它太沒勁。
這位女郎看來不常喝酒,又做女劉伶狀。顯然不勝酒力,托著頭。燈光下,似乎沒有上妝,可是臉色帶著一種奇異白皙,你知道的,有些人,喝酒只會臉白。
“為什么請我?”
“我在這里數(shù),心想數(shù)到第一百個男人我就請他?!?/p>
我失笑:我是第一百個?
她搖搖頭:不,沒有一百個,我數(shù)了很久也不夠一百個。于是我想,五十個算了。你是第五十個。想不到是個帥哥。
我笑了,她是個極清秀的女孩子,臉盤子只得一巴掌大,燈下閃著光的長的黑發(fā)。這年頭,要見一把未經(jīng)燙染的黑發(fā),也是難的了。我認(rèn)識的那些女郎,只有西西有黑發(fā),搞笑的是,她是發(fā)型設(shè)計師。她說:本色才是最美。
不知道為什么,我見到她的頭發(fā),覺得同她的人有種相得益彰的感覺。
“對不起?!彼f:“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也許你趕時間?!?/p>
“不。我有許多時間。可是如此良辰美景,為何一個人?!?/p>
“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我愛的人,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愛我。于是我離開了他??墒谴藭r此刻,又特別想念他?!?/p>
“啊。”我無語。
我們都傷心過,那種感覺能夠理解。她想念著他,可是她驕傲的,不肯告訴他。
“這該死的良辰美景。你瞧這紫微花,開的這樣好,烈烈的讓人心痛?!?/p>
她正傷心呢,故此看花滿眼淚。
“寫一封信給他,或發(fā)一條短信給他。”我提議。
她很快的搖頭:“不,不不。不能。我好艱難才堅持了這幾個月,不可以前功盡棄。”
這個年輕而倔強的女孩子。將來她會知道,其實堅持不能證明任何事,永不向自己妥協(xié),活的要額外辛苦些。她這樣堅持,總有一天會成功,因時間會過去。
但過程無疑象她自己所說,是艱難的。我同情地看著她。
“來,為我們忘記他,干杯?!蔽覜_她舉杯。
“好?!彼α?,頗豪氣干云的道:“讓他見鬼去吧。將盡酒,杯莫停。”
風(fēng)景是好風(fēng)景,紫微花時不時隨著夜風(fēng)輕輕墜下,四下落在我們周圍,桌子上。甚至有一輪淡月。
她捻著一片花瓣,慢慢的說:“誰道花無百日紅,紫微長放半年花。很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紫微花是長在藤上的,春天開花。”
我道:“我們小時候有許多誤會?!?/p>
“誰說不是,以為王子和公主只要結(jié)婚了,就會在城堡里幸福的生活。殊不知,結(jié)婚以后的每個三百六十日,對牢同一個人,說起來,也是不幸的?!?/p>
“童話世界,原本是寫給小朋友看的??涩F(xiàn)如今的小朋友,也精靈的很。我那侄女七歲的時候,就整天追著她媽媽問,為什么灰姑娘在十二點以后打回原型,她的水晶鞋沒有變回去。她母親越是語焉不詳,她問的越兇,可以難倒大人,得意的很。”
她凝神想一想,恍然大悟的樣子:“是噢。為什么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呢?!?/p>
別有一種嬌憨之態(tài)。她是一個文靜的醉鬼。
我勸她:“別再喝了”。
“不要緊,我并沒有醉。”她握著酒瓶子挨在太陽穴上,手指白皙,并沒有染寇丹:“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p>
她煞有介事。我好笑的看著她。
“我只是想說說話,謝謝你。你這個陌生人。”
“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世界上有壞人。”
她又笑了,不是嫣然一笑,是發(fā)出脆響的那種。掩蓋了隱隱的室內(nèi)強大的電吉他聲。
“壞人?何謂壞人。有些人專職傷別人的心,算不算壞人。我也是壞人,我令得長姐父母傷心。每個人都是壞人?!彼龘u頭:“你也是壞人,可是這么帥的壞人,我要多好運才碰的到。哈哈?!?/p>
“來,壞人。”她一直笑:“告訴我你的名字。”
“莊森。”
“好的,莊。我是愛麗絲?!?/p>
她當(dāng)然不叫愛麗絲。我這頭痛的名字,多少人以為我是假洋鬼子。
“我希望我是愛麗絲,可以漫游仙境。我希望有神奇的鞋子,我希望我是美人魚,還生活在海里?!?/p>
她嘆口氣:“太多希望,太少時間。瞧這花吧,我希望我至少有機會如它一樣熱烈盛放無所顧忌的活過??墒俏业哪贻p慢慢的就去了,眼看沒有機會,真差勁。原來我公司有一同事,是經(jīng)理室的小秘書,那個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堵住他,流著淚說,我愛你,請你不要離開我。雖然這樣做于事無補,更落人話柄。樣子要多灰敗有多灰敗。可是有一刻我希望我是她,她想這樣,于是這樣做了。”
“其實我們可以任意妄為的事情不多是不是。愛情這件美麗的武器,能傷人,也能自傷?!?/p>
極年輕的時候,我也是戀愛過的,我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女友,有些她們離開了我,有些我離開了她們,我已經(jīng)不太想起她們了,可是今夜,這個女孩子。我覺得惆悵頓生,只是當(dāng)時年少春裳薄。
“人生這東西”她說:“太玄乎了,得到的,我們不覺得需要珍惜,得不到或失去的,巴巴兒的期待和懷念,左右沒有開心的時候。人生長恨啊。”
“你這么消極,還是有樂趣的?!?/p>
“記得嗎?王爾德說,人生是一場大的悲劇,我們只有用一些小歡樂來抵御它。”
“你的要求太多了。泰半我們過平淡的生活,偶爾悲傷,偶爾歡樂。在平淡的基調(diào)上,才能彈奏悲傷或歡樂的曲子。”
“你是一個哲學(xué)家,你是相對論者。哈哈?!彼龑χ破亢纫豢?。
她努力想裝一個酒鬼,一個兩只雪利酒就可以醉的酒鬼,也夠利害的。
今夜是奇怪的一夜,我本是個地道的消極論者,現(xiàn)在努力勸人積極。什么世道。
室內(nèi)隱約傳來“有多少愛可以重來”的曲子,駐唱歌手竭力表現(xiàn)滄桑,可是嗓子太單薄,是以并不很成功,面前的女郎微微垂著首,含糊的跟著哼。猝然間,她哭了。眼淚默默的從她的臉上滑落。她哭也是文靜的,只任眼淚長長的流。我也默默的,將面紙遞給她。 [1] [2] [3]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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