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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一棵翡翠樹上的紅烏鴉——序楊佴旻的《詩77首》

2012-01-20 20:18 作者:佳人有約  | 5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作者:楊煉

乍看題目,你不會想到詩歌,倒可能想到一件漂亮的工藝美術(shù)品,例如琉璃或花絲鑲嵌之類。這也對也不對。對,是因為楊佴旻的詩,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而且是玲瓏剔透的漂亮。翻開詩集,第一首詩第一段:“步履剛踏上水面/洛神說”,一下子把我拉進《洛神賦》的世界,我是誰?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曹植?在水面凌波微步的洛神?還是詩人楊佴旻本人?漂亮,是一道無所不在的光,熠熠閃耀在字里行間:“我走遠了/獨自的顏色和你的孤單/化作天里的藍霧”,“獨自的顏色”是什么顏色?“獨自”,一種幽深和幽怨,是否泛著微亮的水色,不經(jīng)意間已貫穿了曹植、洛神、楊詩人,甚至囊括天地時空,讓我們都在一抹藍霧中浮沉?漂亮的語言,是才華的投影。正如沒有巧手何來錦繡,寫詩的第一前提就是才華。語言必須精美,句子非得漂亮!詞語黯淡卻臆想思想閃光,根本是癡人說。

但,楊佴旻的詩,漂亮的又遠遠不僅詞句。他那些精心打磨的意象,還被一重重更甚廣的玄思(或夢想)包裹著,猶如“在期待中行走”的人生,無論有多少地理的方向,那每一步其實都走在內(nèi)心之中,“內(nèi)心”才是唯一的方向。還是第一首詩,詩人與洛神對話,又更像自問自答:

“再往前你會掉到地心里去的

沒關(guān)系

在期待中行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三極照耀的間歇

那里是實在的”

一個巧合嗎?我的詩里也出現(xiàn)過“第三”維。那是九三年在紐約漂泊時寫的《夢,或每一條河的第三岸》:“整整一生是睜大眼睛的一/被你夢見的土地在你腳下不斷崩潰/陷進肉里時擁有沉淪的/深度第三岸上沒人睡去或醒來”。有趣的是,我們的詩都在寫河。佴旻的有洛神的洛河,和我的“每個橋墩都在逆流行駛”的哈德遜河,用兩個名字流淌,卻共享著同一個“第三極”:他的期待、我的夢想,猶如每條河在兩岸之外,更有個仿佛第三岸的河底,沉潛在詩人內(nèi)心深處,以它的實在,反襯出(揭露出)眼前世界的虛幻。我們就得被這第三極照耀著,才真漂亮了。我注意到這首詩里一個“反常的”意象:“空間”。那是什么鳥?誰能獲得如此無邊無際的抽象命名?在我眼中,浮現(xiàn)出的,是那個鎖定精神維度、展開莊子寫過的垂天之翼、于世俗人生目標(biāo)之上翩翩翱翔之物,它涵括“色的山海”,“叼著一只紅鴿子飛過來”。當(dāng)然了,現(xiàn)實的水面,走或不走,都有掉進地心的危險,詩人對此的回答總是“沒關(guān)系”。“在期待中行走”,而一直被期待的,正是不停的自我更新。這直指詩人和詩歌之本義。我的句子簡直像為楊佴旻作注而寫:“你已死過因此不怕去”。

當(dāng)代中文詩,從七十年代末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過三十年的歷程?;仡欀校娙说拿诌B篇累牘,但真正稱得起杰作力作的詩篇,對不起,寥若晨星。倘若考慮到古典中文詩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注意:我說的遠不止是“古老”,更是能創(chuàng)造極端精美的形式去承載人生經(jīng)驗的“深刻”),當(dāng)代中文詩之貧乏薄弱,就更加觸目。其原因說來吊詭,恰恰不是因為當(dāng)代詩人缺乏才氣,而是他們(我們?。┨斆鳎】上?,小聰明而已。憑著少年狂一點點靈氣,青期熱血精液的躁動,初入社會時些許憤懣,和從外文譯詩中囤來的若干句法意象,就倉促成篇。一旦最初那點“元氣”發(fā)泄光,詩人的思想履歷也告終結(jié)。遺憾的是,即使成名已久的詩人,也大多經(jīng)不起檢視。盡管我們不得不承認,《今天》、朦朧詩、以及后朦朧們喧鬧一時的“成名作”,其實主要得益于當(dāng)時整個社會文學(xué)智商的低劣,但更荒謬的,是那些詩人多半起點就等于終點。三十多年過去了,青春期已揮霍凈盡,白發(fā)蒼蒼加腦滿腸肥時,手中卻鮮少足夠成熟的作品,去代替早期幼稚的文字,于是不得不繼續(xù)晃悠/忽悠著少作,越掩飾越顯出身后那片空白。這瞞不了明眼人,當(dāng)代中文詩,真應(yīng)了一句“聰明反被聰明誤”,其繁衍數(shù)量之多、更新?lián)Q代之快,超過泛濫成災(zāi)的兔子,但談到思想和藝術(shù)質(zhì)量,對不起,我看到的卻主要是零積累,乃至負積累。

楊佴旻當(dāng)然也面對著這個考驗。這只翡翠樹上的紅烏鴉,叫聲嘹亮,但能否也叫聲深沉?他的詩起步很高,但是否會步步登高?空話沒用,還得回到詩作本身。我注意到一首小詩:自由的滋味

“當(dāng)一只海豚真好

自由自在

可以閉著眼睛游泳”

“自由的滋味”是什么滋味?可能一下子沒人說得清。但“不自由的滋味”,卻大約是每個人都體會過的。我想象著給佴旻靈感的那只海豚,它的自由和不自由,都來自海水。它漫游,在精神潮水里隨波逐流。一定就像楊佴旻寫的那樣,閉著眼睛,敞開感受大海既在皮膚外面又在皮膚里面雙重地流過。人生就是一場流進和流出。我們以同一個姿勢,踏進一個日子,也踏出一個日子。確實如此,與其說海豚在大海里的漂泊,展現(xiàn)了自由,不如反過來看,海豚的軀體,也給了大海象征的永恒處境一個暫借、寄居、最終拋棄之處。佴旻的《自由的滋味》,雖然短短三行,卻同時觸摸到了陷落和超越。我們在大海中沉溺得多深,精神掙脫的欲望就多強。這雙向同一的追逐里,無底和無限是同義詞。也只有這樣,第一行中那個“真好”,才變得含義幽邃了。那個“自由的滋味”,正是被不自由揭示的。那個“好”,既肯定著我們的存在,更肯定了存在的啟示。我好喜歡那個詞組“閉著眼睛”,詩人是不是要告訴我們:停止對方向的尋找?當(dāng)自由無所不在地滲透了被限定的我們,唯一的“方向”仍只能是內(nèi)心。一個“第三極”,我們閉起眼睛也不可能偏離。那還猶豫什么?自由的滋味在誘惑,嘿,游吧!

楊佴旻詩作不多,卻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若干極有個性的技巧。

首先,那些鮮明得近乎耀眼的“色彩詞”,不可能不刺激讀者的視覺,并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本文的題目,堪稱戲仿他玉樹林立的詩句:翡翠樹,紅玉樹,玉蘭樹;樹林中且群鳥飛翔:紅烏鴉,侍者鶴,紅鴿子。對顏色,他能不惜工本地堆積:“另一個神/在藍月亮升起時走在了黑龍江上/大片大片嫩的黃色/天堂里/有一條紅烈焰跳躍流淌”(《另一個神》),也敢肆無忌憚炫耀:“她曾經(jīng)有一身金色的毛衣/染紅了/是為了襯托那藍色的天氣”(《我已經(jīng)等得太久》),更能瀟灑地游戲:“黑色的冬天/紅烏鴉站在雪山頂上俯首/它用一只腳拍打地獄卒的肩膀”(《起霧了》)。這位詩人,是不是學(xué)畫出身?他在我們眼中作畫,把我們的視覺一舉變成了表現(xiàn)主義的!中文詩歌史上,如此大規(guī)模傾瀉色彩情感的,恐怕只有寫“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的詩鬼李賀,只不過佴旻明顯少了陰森的鬼氣,卻多了俊逸和的浪漫。

此外,佴旻還喜歡以具體地理名詞入詩,隨手采集幾例:“妖風(fēng)穿過永定河谷旋轉(zhuǎn)而去”,“盧溝橋上的青石承載著日月星辰的流轉(zhuǎn)”,“我夢見傾斜了山海關(guān)的霧水”,“時間的門打開了/我從左便門進去”(詭譎??!不是熟悉的東、西便門,而是左便門!莫非時間是分走左右的?),“在薩哈林廣場上揚起一片光彩”,“光的軌跡從麥加折射回來/落到燕山腳下”,“ 夢回太行山我獲取了靈動/愛山人化土為山”,“無常鬼跳躍著從夔門里跑過來”,“奈何橋去年被洪水沖垮了/現(xiàn)在那里改建了水中樂園”,等等。這些地點地址,每每讓我們先感覺似曾相識,旋即又加倍感到陌生,佴旻用想象給一扇熟悉的門安上把手,我們拉開它,眼前卻赫然顯出一片全未預(yù)期的風(fēng)景。我在《大海停止之處》組詩第四章中,也用過類似技巧,那首詩開頭于一系列不能更具體的地址,我完全復(fù)制了每天從悉尼大學(xué)回到住處的路線,但同樣,最具體的或許正是最抽象的,清楚標(biāo)明的“此地”,恰恰詩意地指向“到處”。詩,在形而下下地深入此在時,超越成純精神的文本層次,在那里形而上地俯瞰我們。

最后,我還注意到,在佴旻的絢麗詞句之間,還穿插著一些另類的聲音。它們樸素、清新,卻更堪玩味。例如“鳥是新來的樹還是那棵老樹”,“這快兒磚上次路過時就是缺的”,“說來話長的故事到底有多長”,“今天是流放日/解開命運的時刻”,等等。這些句子,它們蘊含的是真人生、真經(jīng)驗,以及出于要表達這“真”而回歸的直率。把玩這些句子,我們會品出遠超過語言的東西:鳥和樹的關(guān)系,怎么像人和命運?一直殘缺的磚頭,難道是永遠構(gòu)成處境的現(xiàn)實?那個“故事”肯定很長,長到?jīng)]人知道它的開頭結(jié)尾。于是,哪天不是流放日?誰不是流放者?但流放的疼痛,豈不正幫我們透視到命運的真諦?那么,與其抱怨命運,不如“解開”它,同時解開我們自己。詩人,最理解人生的不自由,因此,通過寫詩,他使黯淡的人生煥發(fā)出了光彩。歸根結(jié)底,詩還原成自由本身。

聽,漂亮的翡翠樹上,一只充溢了自己鮮血的紅烏鴉,大聲地漂亮地叫著。從這本《詩77首》開始,我們會時時聽到那叫聲。我相信,佴旻的詩,將和他另外的藝術(shù)形式同步,從思想的枝頭繼續(xù)發(fā)育、成熟。一句古訓(xùn)早就放在這兒了:“詩言志”。指尖觸摸到詩歌的人,就是接通了內(nèi)心靈脈的人,他有福了。紅烏鴉啼血的叫聲,是一個不停震蕩的精神圓心,那擴散開的,是藝術(shù)音波的同心圓。

倫敦,2011年12月22日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337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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