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道浮生不若夢--文學(xué)·逃亡論壇
昏昏沉沉,我在顛簸中醒來,微睜開了眼,看到天光在窗角處漸亮。
我在馬車上。
想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被俘虜了,將被送進(jìn)宮。同行的都是和我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少女,白凈的臉上帶著一絲對未來的惶恐,我們正朝著一個開進(jìn),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宮殿,也是藏污納垢之所。
“小紀(jì),你醒了!”阿婉激動地抓住我的手,雖然壓低了聲音,卻還是吵醒了幾個人,本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就很難入睡。
“小紀(jì),你還好嗎?”旁邊立刻有幾個女孩圍了過來。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火燒似的痛,說不出話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紀(jì),你喝點(diǎn)水吧?!卑⑼癫恢獜哪睦镎页鲆粋€水袋,送到我手邊。
幾天以前,她們是平民,而我是土官的女兒,今天,我們平等了,都是即將入宮的宮女。
我喝了幾口涼水,緩了口氣,問道:“我們到哪里了?”
阿婉年紀(jì)稍長,也清醒一些。“天亮就到京城了?!?/p>
這一年,是成化初年,我入了宮,從一個官家小姐,變成一個仰人鼻息的宮女。
宮里的規(guī)矩很多,說錯話做錯事,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老宮女指著一口井對我們說,那里面填了不知多少尸體,而宮里還有無數(shù)這樣的井,想活下去,就低著頭做事,什么都不要聽,什么都不要說。
阿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很長一段時間都喝不下水。
同來的一個女孩,我忘記了她的名字,長得十分出色,聽說不久之后被皇上臨幸了,再后來,便沒有了她的消息。老宮女同我們說起,宮里最不能得罪的人不是皇后,不是皇上,而是萬貴妃。而不得罪萬貴妃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去招惹皇上。
她說這話時,眼睛有意地瞟過幾個姿色出眾又心思復(fù)雜的宮女。我自然不在她的關(guān)注下,畢竟論長相,我實(shí)在找不出讓人特別動心的地方。
宮女的最好出路是龍床嗎?
阿婉說,她只想出宮。不過這多渺茫啊,或許有那一天,但那時你我已老,十幾年,幾十年在宮中生活,早已與外界脫節(jié),即便出去了,又要如何謀生自保?
所以我早已做好了老死宮中的準(zhǔn)備。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我在地上寫了兩句話,忽地聽到背后有人說話:“你識得字?”
我嚇了一跳,手上一顫,扔掉了石子,急忙起身行禮。“張公公。”
張敏,張公公,是一個很不錯的人,至少在宮里的口碑不錯,和某些靠著毒辣手段上位的人不同,這位公公素來云淡風(fēng)輕,因身有殘疾,而面向偏陰柔,但卻給人一種錚錚鐵骨的感覺。
但一個宦官不需要鐵骨錚錚,因此他只是一個門監(jiān),一個自得其樂的門監(jiān)。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紀(jì)云?!?/p>
“你識得字?”
“學(xué)過幾年,粗淺識得一些?!?/p>
他細(xì)細(xì)看了地上的字幾遍,微笑道:“你的字很好。”又看了看我手邊的活計,了然道:“浣衣局的工作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繁重?可是旁人欺負(fù)你新人?”
我恭恭敬敬答道:“奴婢初初入宮,凡事皆有不明之處,多得幾位前輩指點(diǎn),分擔(dān)所能也是應(yīng)該的?!?/p>
我低著頭,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良久才轉(zhuǎn)身離開。
欺負(fù)新人,是每個地方的傳統(tǒng),他心里明白,但多問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這件事只是一個小插曲,每日繁重的工作讓我沒有時間多想其他,但新人折舊,也是一件很快的事。不知不覺,我也融入了這個環(huán)境中。
宮里多數(shù)人都是不識字的,但逢年過節(jié)卻也想寄信回家報平安,阿婉無意中說起我識字能詩文,眾人便驚喜地讓我執(zhí)筆家書。
連續(xù)幾日,寫了不知幾多“平安話”,無外乎的報喜不報憂,信中問起家中父老,我尚未落筆,對面之人已然淚下。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深宮之中,又有誰能體會到弱小者的無能為力和生存悲哀。
那些去年托我寫過家書的人,今年有些已然不在,但總會有新人進(jìn)來,還是那些話,還是那些事。
這幾年里,宮里宮外發(fā)生了不少事,但在我耳邊時常響起的,無外乎萬貴妃三個字。那真是個可怕又可憐的女人,我曾在御花園里遠(yuǎn)遠(yuǎn)瞥見她一眼,青春已在她臉上找不到痕跡,她眼里有恐懼,有妒恨,明明皇上那么愛她,她卻仍然驚恐著總有一天會失去。
于是一個個孩子胎死腹中,人人都怕她,皇上的寵幸,成了一道催命符。
不久之后,我接到了一道調(diào)令,管理內(nèi)藏庫,這是一個閑職,每日的任務(wù)就是數(shù)著皇上的私房錢。
說實(shí)話,這是風(fēng)光又沉悶的一項(xiàng)工作,整日里也難得見到一兩個人,面對金山銀山,有人大概會興奮手顫,但見多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那一日,我正在記著帳本,忽然光線一暗,我抬起頭,逆著光看不清來人的臉,只聽到他說:“這里的工作還習(xí)慣嗎?”
我略微有些訝異,站起了身,“張公公?!?/p>
他微笑著點(diǎn)了下頭,“這里的工作會不會太沉悶?”
我突然意識到,是他動用了關(guān)系,把我調(diào)來這里的。
“奴婢素來喜靜,不怕沉悶。”我心里對他有一絲感激,宮里最難得的,便是清靜了。
“好好做事?!彼狳c(diǎn)了我?guī)拙?,方才離開。
我曾經(jīng)想,皇宮之內(nèi)是黑暗骯臟的,卻不想,再黑暗的地方,也會有一絲光明,再污濁的泥淖,也能保有一股清流。
不只是張敏張公公,更多的,我認(rèn)識的人。
成化五年的一天,我一邊清點(diǎn)著倉庫里的東西,一邊在賬本上寫下了日期,便聽到外間傳來腳步聲,有些訝異這個時候怎么會有人來,忙擱下筆,出去相迎。
怎么也沒有想到,來的人,一身明黃正裝,明珠為冠,正是皇上。
雖然震驚,我仍是保持了鎮(zhèn)定,恭恭敬敬地行李?!芭緟⒁娀噬??!?/p>
他隨意地擺擺手,“免禮吧?!毖劬澾^滿室琳瑯,緩緩地向前走著,巡視自己的寶庫。我便跟在他身后兩步處,凡他所問,一一應(yīng)答。
內(nèi)藏庫的財寶甚多,他巡視過半,忽地停下了腳步,我一直低著頭,冷不防多走了一步,急忙又后退回來。
我低著頭,只看到明黃的衣擺緩緩曳過地面,一國之君正面對著我,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審視。
難道我說錯話了?
我仔細(xì)回想了一遍,確定沒有。每日都數(shù)一遍的東西,這些資料我早已爛熟于胸,斷然不可能出錯。
難道我做了不合規(guī)矩之事?再一細(xì)想,也沒有。
我仍在檢討著自己,忽聽到他開了口?!澳憬惺裁疵??抬起頭來讓朕看看?!?/p>
我捏了捏手心,緩緩抬起頭,答道:“奴婢紀(jì)云。”
他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但隨即又饒有興味地打量起我來。
我平靜地接受他的審視,身為宮女,我也不過是內(nèi)藏庫里的一件物品,屬于帝王所有。不,連進(jìn)入內(nèi)藏庫的資格都沒有。
“你很好?!被噬瞎戳斯创浇?,伸手來拉我。我微有些詫異,但沒有做出不該有的抵抗,感覺到腰帶被解開,我低著頭,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一些事,然后他自然而然地離開,自然而然地忘記。
皇上沒有提起我,這讓我松了口氣,或許我這樣的宮女實(shí)在太多了,過目即忘,讓他沒有心思多去留意。
我的日子照常過著,并沒有因?yàn)榛噬系囊淮闻R幸而改變什么。
我?guī)缀跻袊@自己的幸運(yùn),卻終究悲哀地發(fā)現(xiàn),幸運(yùn)并不屬于我。
月事來遲了,我懷孕了。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
萬貴妃不會允許這個孩子存在的,他的到來也意味著終結(jié),我生平第一次,有些驚惶無措了?;噬吓R幸的事并沒有其他人知道,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絕對無法永遠(yuǎn)瞞下去。
手輕輕撫著日日挺起的小腹,感覺到生命在手下跳動著,我想保住這個孩子,不是因?yàn)樗驱埛N,只是因?yàn)?,他是我的孩子,我的親人。
我的生活,第一次被打亂了。
萬貴妃終究是知道了這件事。
阿婉握著我的手,默默垂淚。
門被打開,陽光霎時間布滿了每個角落,我抬眼看向來人,右手緊緊攥著衣襟,冷汗?jié)裢噶吮承摹?/p>
怎么辦?怎么辦?
求她?
有用嗎?
多少人的孩子都這樣被奪走了,我不過是許多人之一。
強(qiáng)裝鎮(zhèn)定之下,我的手一直在顫抖,等待著那一刻,我不能抑制狂跳卻冰冷的心。
但那一刻終究沒有到來。
嬤嬤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去。
阿婉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許久之后,我才不敢置信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shí)。
我的孩子,活下來了。
我不知道那個嬤嬤的名字,至今也想不起她的臉,那時她推開門進(jìn)來,耀眼的陽光自她身后灑了進(jìn)來,我努力看著的,不過是一個輪廓。
成化六年七月,我的孩子出生了,那個嬤嬤必然也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那是個男孩,睡夢中,緊緊攥著小小的拳頭,皮膚薄而粉嫩,身體溫暖而柔軟。我蹭著他的臉頰,心里溢滿了感動。
我的孩子,我的親人,這世上與我有最深血緣羈絆的一人。
可是,我能保護(hù)你多久呢?
我根本保護(hù)不了你。
他睜開了眼睛,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著我,小小的拳頭握住了我的指頭不放。我多希望能聽到他叫我一聲“娘親”……
他什么也不懂,餓了就哭,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睜著眼睛四處張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我想教他讀書識字,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我不要他做皇帝,只希望他當(dāng)個普普通通的人,好好活著。
但是簡單的愿望,卻難以達(dá)成。
這一次催命的人,我意想不到,卻是張敏。
初時的錯愕過去,我淡淡一笑,“做你該做的事吧。”
孩子剛剛吃飽,打了個飽嗝,嘴角冒出了點(diǎn)白色的泡泡,在我懷里伸了個懶腰,又要睡去了。
張敏站了很久,終于輕輕一聲長嘆,向我走來。我強(qiáng)抑著眼淚,把孩子交到張敏手上。
“孩子放在這里不安全?!彼f著,輕輕拍了拍孩子的后背,眼底流露出一絲溫情,“交給我,過段時間,你再去看他?!?/p>
我驚愕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他這么做,可是會搭上自己的命的!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復(fù)萬貴妃的,但顯然,他瞞住了,可是又能瞞住多久呢?宮里人多口雜,一個孩子,一天天長大,怎么可能瞞得住呢?
事情敗露,他也會送命的。
我這么說的時候,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逗弄著孩子,輕聲道:“值得?!?/p>
這是一個最不幸,也是最幸運(yùn)的孩子。
幾回鬼門關(guān)前徘徊,終于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了,在深宮內(nèi)院之中,在許許多多宮女太監(jiān)的照顧下,一天天長大。
我只有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才能去看他一眼,每次看到他,他便又長大了一分。
阿婉和老宮女們都很喜歡這個孩子,我們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共同守護(hù)著這個孩子的成長。我明白,他已經(jīng)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他有那么多的爹娘。他們從不多的銀錢里省下一些,為孩子買吃食。但隨著孩子的長大,那些錢便遠(yuǎn)遠(yuǎn)不夠了。
便在這時,前皇后對我說:“我來養(yǎng)他?!?/p>
她未必是懷著什么好心思,或許她只是將孩子作為和萬貴妃對抗的籌碼,但是能讓他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孩子被送到了前皇后那里,我能看到他的時間更少了。
前皇后是個知書達(dá)理的人,她會教識字明義,看到那個被深宮磨去了棱角的女人,在低頭間流露的一絲溫情,我也忍不住揚(yáng)起嘴角。
這個皇城里唯一的孩子,在我們的保護(hù)下茁壯成長。
這不是一個秘密,因?yàn)閹缀跛械幕鹿賹m女都知道。
但也是一個秘密,只是不知道的人,只有萬貴妃一個。
孩子五歲那年,有一天,阿婉敲開了我的房門,滿臉興奮,顫著聲音說:“小紀(jì),你的好日子來了!皇上來接小皇子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門口圍了更多的人,向我道賀。
我卻忍不住覺得悲傷。
孩子是我的,但我終會有失去他的一日。
萬貴妃不會放過我。
我送走了所有人,為孩子換上新衣服,他傻傻地看著我,小手撫上我的臉,“娘,你為什么哭???”
我緊緊抱著他,我唯一的孩子,他聰明懂事,他會一天天地長大,但是我卻不能陪在他身邊,看他娶妻生子,君臨天下……
“孩子,娘以后不能再陪著你了?!蔽胰讨鴱?qiáng)烈的悲痛,低著頭為他系著扣子,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澳阋煤玫摹煤玫摹?/p>
孩子,你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永遠(yuǎn)感激那些守護(hù)你的人,你的存活,是他們的奇跡。
孩子,做個好皇帝,好好活著,因?yàn)槟愕纳?,是用多少人的鮮血換來……
我輕輕推開他,他回頭望了我一眼,烏黑的眼里還有一絲茫然。我告訴他,他的父親在等他。他問我:“什么是父親?”
那個金殿之上,一身明黃的男人,我不記得他的模樣,只記得他的衣裳。千百年來,多少皇帝都穿著那一身明黃,卻活出了不同的人生。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我閉上眼睛,一片黑暗。
只有一道詔書,讓我從一個宮女,升為紀(jì)妃。
這只是一道催命符。
我讓人去打聽張敏的下落,早在當(dāng)年,他接過孩子的那一瞬間,我們就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今日的死亡。
一個月后的某一天,我聽說,張敏已經(jīng)吞金自盡,成全了最后的抵抗與尊嚴(yán)。
而我,收到了一壺酒。
我推開窗,瞇了瞇眼。
那天的陽光很明媚,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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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張敏,區(qū)區(qū)一個門監(jiān),能夠動用關(guān)系調(diào)動我的職位,卻從來不為自己著想。為什么萬貴妃要奪走我的孩子,卻只是派了一個門監(jiān)前來?甚至最后挑了一個適當(dāng)時機(jī)將這一切告訴皇上的,也是他。
前皇后并不是一個十分有頭腦的人,否則,她不會動萬貴妃。但她主動提出收養(yǎng)我的孩子——后來我才知道,這件事是張敏說服了她。
我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竟然能夠從皇宮中詐死脫身,他是怎么辦到的?
我只看到他的側(cè)臉,唇角微揚(yáng)。“重要嗎?”
我一怔,停下了腳步,瞬間有許多畫面閃過腦海,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現(xiàn)在都明白了。
“他會是個好皇帝。”他停下步子,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每一次,逆著光,我都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
但是重要嗎?
我還活著,而且我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
成化十一年六月,作為紀(jì)云,我走完了我的一生。
歷史上沒有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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