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人生
一切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夜闌風(fēng)靜，文龍獨自坐在破舊的書桌前，整理著仍舊凌亂的桌面。這時候正值春夏交接之際，氣候不算干燥，溫度也適中，尤其午夜時分，文龍的這間小書房竟是那么舒適，不知是因為氣候，還是他的心境歡暢。
是的，文龍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歡快，歡快得都有流淚的沖動。曉雪，這個夢牽魂繞的女孩，明天就要真的成為他的新娘，每時每刻都會陪伴著他，不再像從前，她的陪伴，她的笑語，只有珍貴的幾小時、幾天而已。
紛亂的抽屜中，有一沓新舊不一的照片，文龍從中抽出一張泛黃的舊照，湊著泛黃的臺燈，仔細(xì)看了半天。如同紛亂的抽屜，他的腦海也立刻亂作一團，卻又瞬間清晰起來，從前的一切，忽然如電影片段，在他眼前閃過。
照片中，一群穿白襯衫、系紅領(lǐng)巾的孩子，站在正襟危坐的老師后面，露出淳樸而略顯呆滯的笑容。一眼可以看出，這是一群鄉(xiāng)村小孩，土黃色的小臉，童真爛漫。其中有個滿頭大汗、神情疲憊的男孩，領(lǐng)口歪斜，毫不顯眼地藏在一個高個子同學(xué)的身后，羞怯地看著鏡頭。那便是小學(xué)時候的文龍。
和很多農(nóng)村小孩一樣，文龍的童年既苦澀又甜美。他還模糊記得初次上學(xué)的情形：格外和藹的爺爺牽著他的小手，將他交給一個模樣可怕的老師。自此，他求學(xué)的生涯在懵懂中開始，而當(dāng)時的他，完全不知道讀書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相信老師也是長著鼻子眼睛的人，更不必說怎么“好好學(xué)習(xí)”了。在這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讀書的日子里，奶奶得點起煤油燈，趁天還沒亮，給他做點吃的;爺爺負(fù)責(zé)把他送到大路口，與別的同學(xué)會合，然后目送孩子們越走越遠(yuǎn)，到終于看不見為止。不知不覺，他學(xué)會了寫生字，學(xué)會了計算，學(xué)會了讀課文，學(xué)會了寫作文，并且學(xué)會了一個人到學(xué)校，不必要爺爺奶奶相送。至于學(xué)習(xí)成績，可真是再普通不過，到五年級的時候，他才在爸爸的監(jiān)督下，背熟乘法口訣，卻怎么也學(xué)不會拼音組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文龍生性怯懦，但也免不了跟同伴打架。上學(xué)的路既然漫長，鬧騰的小孩子，又怎么能不生是非呢?要不是有兩個表哥相護，他不知要挨多少揍。別的孩子都能文能武，會唱歌，會跳舞，就他什么也不能，而且十多歲的人了，還保留著尿床的習(xí)慣，真是羞煞人也。
這張照片上的自己，是最逼真的童年縮影。文龍看著它，心里忽然一陣酸楚。他拿出抽屜里的照片，嘩啦嘩啦翻起來，當(dāng)一張褶皺的黑白照片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停止翻動，小心翼翼地捧起來。照片上的老人，半禿了頭發(fā)，樣子像極列寧——這便是文龍已過世的爺爺。
是的，在文龍的記憶中，爺爺就是跟列寧、毛主席聯(lián)系在一起的。爺爺是個地道農(nóng)民，自學(xué)認(rèn)識幾個漢字。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有通電，爺爺便在豆粒般的煤油燈焰下，給他講唐僧孫悟空，講紅軍五萬里長征，講偉大的毛主席和敬愛的周總理。有時候興致好，爺爺還要唱幾首紅歌。而且，爺爺有一雙巧手，會扎各式各樣的花燈，也會畫許多故事里的人物。
如果說，文龍那時毫不起眼，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有一個特長，就是沒上學(xué)之前，早跟著爺爺，學(xué)會了畫小人，蠶眉長須的關(guān)老爺，羽扇綸巾的諸葛亮，大耳長嘴的豬八戒，尖嘴猴腮的美猴王，……雖談不上栩栩如生，卻也有模有樣。直到上了初中，他的這個特長才被發(fā)現(xiàn)。
離開熟悉的小學(xué)，進入另一個陌生校園，他有些嘗到孤立的滋味。當(dāng)年的小伙伴都已陸續(xù)輟學(xué)，僅剩下的一個，還跟他有恩怨，不愿跟他說話。這時候，他羨慕那些舉止大方、活潑熱情的同學(xué)，他們的世界充滿七彩的光環(huán)，而他，被遺棄在光環(huán)之外。獨自一人上學(xué)，獨自一人回家。與他作伴的，只有朝霞晚霞。有一天，他從爸爸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一本破舊的書，便在暗角里讀起來。神奇的事情出現(xiàn)了，他仿佛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五彩繽紛，各色各樣的人活于其中，有的辛酸，有的開心，——雖然他們都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本領(lǐng)。他深深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驚奇，并開始四處搜羅可讀的書本。那些殘缺不全的書籍，卻在少年文龍的心里，建筑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他不再感到生活枯燥，也不再覺得書本討厭，總想著從這些充滿魔法的小方本中尋出有趣的東西。他最喜歡給書里的插圖改變模樣：那不是一只可愛的麻雀嗎?好吧，他用鉛筆為它畫上金光閃爍的長尾巴，再添上兩只精光閃閃的大眼睛，哈，麻雀變成了御風(fēng)而舞的金鳳凰;圖上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手握鮮花。再看經(jīng)他涂改之后的人物吧，長發(fā)披肩，濃須飄灑，圓睜怒目，手里的鮮花卻已是一柄寒光逼人的寶劍。
照例，新班級里有一位舉止優(yōu)雅、德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習(xí)委員，這個小女生也照例是老師們的寵兒。文龍如今想起她，就覺得世事好奇怪。假設(shè)多年前，不曾認(rèn)識這個小寵兒，那么，善良爛漫的曉雪，會不會仍舊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呢?
也許真會樂極生悲，文龍的心情不經(jīng)意間，竟有些悲傷起來。他將爺爺?shù)倪z照收起來，將另一張照片放在眼前。這是張初中畢業(yè)時的合影，畫面中的他，依舊疲憊呆滯，并微微發(fā)胖。而旁邊的同學(xué)多已衣著光鮮，生氣勃勃。他的前面，便是老師們的寵兒、同學(xué)心中的小女神——學(xué)習(xí)委員謝秀芳。望著照片，文龍刻意把眼光放在她身上，一襲紫色長裙，紅撲撲的臉蛋。呵呵，文龍不由會意一笑。
就是這個叫謝秀芳的小姑娘，首先發(fā)現(xiàn)了文龍的繪畫才能。有一天，她詫異地看著文龍那臟亂的書本，上面滿是稀奇古怪的小人?！肮阕约和可先サ膯?”小姑娘盯著他的眼睛，使他的臉紅得像柿子蛋?！笆堑?。你不會告訴老師吧?”文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小姑娘卻一揚她的小拳頭，狠狠地道：“不告訴才怪，你就等著吧!”
那一次開班會，小姑娘向老師舉手，點名指姓的報告說：“咱班的文龍同學(xué)，畫得好極了，我建議以后辦黑板報，全由他負(fù)責(zé)?！?/p>
也許，就是他在黑板上揮灑粉筆的樣子打動過她。有好幾次，文龍不愿在大庭廣眾之中露面，想偷偷溜走。每次都是謝秀芳緊緊監(jiān)視著他，把他推到黑板前，勒令他速速作畫。這時候，好多雙眼睛正羨慕地望著他，只是他從沒有發(fā)覺。
文龍自己都想不到，他的成績不斷提高，有一天竟超過了老師們的寵兒。而他的書包里，其實只有幾本或舊或新的小說。同時，他的身體也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個頭一天比一天增高，到高中時候，已變得高高瘦瘦。有一次考試，他和謝秀芳排到同一張桌子。嚴(yán)肅緊張的考試氣氛，他照舊埋頭答卷?？墒牵唤z幽幽的體香不時鉆進他的鼻孔，擾亂他的心神。他一偏頭，看到她那紅撲撲的臉蛋，心口一跳。她低著頭，認(rèn)真填寫試卷，微微隆起的胸脯，像兩顆圓圓的小蘋果，隨著呼吸高低起伏。他的心像要跳出胸口，砰砰作響，手心里全是汗水。這時候，他知道自己長大了。
文龍再次微笑起來，他記不清他的初戀是從何時開始的，但那些荒唐事，的的確確發(fā)生過。他怎么也不理解，那時對謝秀芳的癡迷，像著了魔一樣，每晚夢見她，時時刻刻盼望和她一起。當(dāng)時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個迷人的小女孩。可是沒過幾年，不時出現(xiàn)在他心頭的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人——那是上天賜給他的最好禮物，曉雪!
是的，文龍堅信，曉雪是上天給他的禮物，來安撫他孤寂的靈魂的。
當(dāng)他和謝秀芳在夜幕的掩蓋下，悄悄幽會的時候;在夕陽下牽手散步的時候;在清晨的花園里相互依偎的時候，曉雪已經(jīng)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了。
不知什么時候，他的手機相冊上，忽然多出一個笑顏如花的女生?！斑@是我的好朋友，叫曉雪，我把你的手機借給她用了幾天，不介意吧?”謝秀芳客氣地說。
“介意什么呀!我的不就是你的，你朋友不就是我朋友?”他回答說。
謝秀芳沒有說話，后來他才知道，她那時已經(jīng)不覺得他們可以共同擁有什么。如果把人生比作無限延伸的射線，那么，他和謝秀芳的交點已經(jīng)過去，此后只會向更遠(yuǎn)的前方延伸。
臨近高考的一個晚上，天下著細(xì)細(xì)的雨絲。他和曉雪從謝秀芳家里出來，苦笑著彼此對望?！@幅畫面文龍怎么也忘不了，總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從此以后，謝秀芳的影子逐日淡去，而天使一樣的曉雪，把她的笑臉徹底烙在了他心口。
那晚，曉雪是要他和謝秀芳重歸于好，可惜的是，謝秀芳雖然殷勤待客，瓜果小碟上了一桌子，卻不講一句真誠話。性格已然變得自傲的文龍，忍受不了這一套，終于將心一橫，摔門走進漆黑的樓道。好幾次，憤怒的他把身子撞到鐵欄桿上，好不容易走出那倒霉的樓道，來到如絲的雨幕中。街燈昏暗，凄然彌漫著潮濕的街道。曉雪的笑臉忽然出現(xiàn)，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怎么樣，很傷心嗎?”曉雪問他。
他苦笑著，沒有說話。
“要散散步嗎?我陪你，好嗎?”曉雪微笑著，可愛地擠個鬼臉。
那夜的雨到第二天都沒有停。曉雪陪著他，在河岸上走了大半夜。細(xì)雨濕了她烏黑的秀發(fā)，也似乎打濕了她的大大的茶色眼睛。這個難忘的雨夜里，曉雪已經(jīng)走進了他的心田，但那時，他完全不知道。
* * *
曉雪喜歡冬季，喜歡冬天的雪花，她說：“當(dāng)白雪將整個世界都覆蓋的時候，骯臟的人間才會變得美麗?！蔽凝堃蚕矚g雪花，他常常想：“難道冥冥之中，當(dāng)真有個造物主不成?否則怎么會有雪花這種奇妙又脆弱的小精靈呢?”
文龍過早離開學(xué)校，到北京打工的時候，路過曉雪就讀的學(xué)院。望著車窗外閃爍的霓虹燈，他心里無限歡喜，同時也無限惆悵。他仿佛感覺得到，曉雪就在附近。但他沒有下車，只是發(fā)給她短信，“我到了你就讀的城市，看到了這里的夜景?？上也荒芡Ｏ聛怼！?/p>
曉雪很快回信道：“好吧，就當(dāng)?shù)奖本┤タ囱?。可別忘了，你是個學(xué)生!”
文龍一直不忍刪去這條短信，每當(dāng)氣餒頹喪的時候，就想起曉雪的話，“是的，我是個學(xué)生，這一切不過是磨練，我終究要回去的?！庇谑牵谄D苦的打工日子里，他一直不肯放棄讀書的習(xí)慣。疲憊了一天，同宿舍的人都已睡去，文龍悄悄扭開臺燈，為了不影響別人，他在臺燈上圈了一圈厚厚的牛皮紙，擋住亮光。一本一本的文藝著作，就是這樣讀完的。他早已放棄了繪畫，不卻顧一切地鉆進了文學(xué)世界。連那些對讀書一竅不通的人，都佩服他的毅力。
在優(yōu)秀的文藝著作的引導(dǎo)下，文龍逐漸從之前頹廢無助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并產(chǎn)生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他以偉大的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為榜樣，積極奮斗，從心底涌出一股善良而清澈的正義力量。這使他格外興奮，每每覺得自己有一絲進步，就不忘打電話告訴曉雪。
“不要得意，繼續(xù)努力!”
曉雪的話雖是不經(jīng)意就說出來，卻有一種活潑的詩意。在這些日子里，文龍發(fā)現(xiàn)，他跟所有人失去了聯(lián)系，包括父母家人，而唯獨與曉雪保持著不冷不溫的交往。
這一年的除夕晚上，首都上空終于飄起珍貴的雪花，零零碎碎，飄飄灑灑，加上絢爛煙火的襯托，竟是那么凄美動人。
“啊，我終于看到了北京的雪花，很美很美!可是，我很想流淚，我感到無邊無際的孤獨!”他激動地發(fā)短信給曉雪。
“是嗎?多么想飛過來看看呢。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嘛!”
收到曉雪溫暖的短信，他卻感到更加凄涼。他仰起頭來，讓雪花撫摸他的臉。
不能不說，從北京回來的文龍，滿懷激情與信心。從繁華的首都，忽然來到貧瘠的家鄉(xiāng)，他的心中滋味真是無法言說。在同一片藍(lán)天之下，家鄉(xiāng)與首都為何有這么大的差別?不是說眾生平等嗎?沒有人知道，文龍為此默默流了眼淚——這之前，他可從未流過淚，不管生活如何艱難苦困。
他這次回來，一是無法忍受終日勞作的打工生涯;二是始終記得曉雪的話，“你是個學(xué)生!”沒錯，他是個學(xué)生，是個優(yōu)秀的學(xué)生，雖然他的學(xué)生生涯在很久之前就已結(jié)束，可他沒有一日不是在學(xué)習(xí)。很順利從掛職的職業(yè)學(xué)院領(lǐng)到畢業(yè)證書，文龍滿懷信心地回鄉(xiāng)參加崗位考試。也許，生活定要磨練這個心高氣傲的青年，第一次職業(yè)考試，他稀里糊涂便名落孫山。文龍的情緒，一下跌落到最低點。
“臃腫的母親，把單調(diào)的食物，盡量換著花樣做。父親默默無言，只是沒完沒了地吸著煙。我的臉上雖然盡力掛著笑容，可是誰能知道，那時的我，就快要瘋掉了!”這是文龍回鄉(xiāng)的日記所載?！拔抑?，父母是愛我的。但他們無法給我任何幫助，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我所能依靠的，還是我自己?！彼芸煊蛛x開家，去一個迷惘的地方。
曉雪，這時還在學(xué)校讀書，開開心心過每一天。她得知文龍的職業(yè)考試失利后，心里可曾有一絲難過?“記得嗎?‘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矣X得這是上天在考驗?zāi)?，請你一定要堅持?”曉雪的這則淺顯的短信，給了這個高傲卻失意的男孩多大的安慰與鼓勵啊!
那時的文龍，失魂落魄，漂泊不定。但他心里有個溫暖的聲音在召喚。他把內(nèi)心的苦惱，化為一篇篇動人的詩篇?？上]有勇氣寄給還在讀書的曉雪。這時候，他完全有資格成為一位游吟詩人。他不愿讓曉雪失望，第二季度職業(yè)考試來臨，他從遙遠(yuǎn)的地方趕回來，如期參考?；侍觳回?fù)有心人，這一次，他以滿意的成績，擠進榜單。這個冬季，天一直飄著雪花，厚厚的積雪，堵塞了家鄉(xiāng)的山路，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銀白。“這大約就是曉雪心里的美麗世界罷?”
文龍逐漸走出困境，有了一份滿意的閑適工作。但在困境里形成的人格，卻沒有丟失絲毫。他同情默默無聞的勞動人民，以及那些滿懷理想的青年?？傁胫鵀樗麄兘ㄔ煲粋€理想世界。
“好不容易，我有了自己的信仰。我怎么也不愿丟失這份來之不易的信念!高爾基說，‘別人都過著一種單調(diào)的生活，娶妻生子，當(dāng)牛做馬。而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愿過這種生活，是的，我不愿意!’我也一樣，不愿意過這樣的單調(diào)生活，既然來到這個人世間，我愿意選擇另一種無私而高尚的活法，活出我的別樣人生!”文龍在日記里這樣寫道。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愿意默默做一個無私奉獻的人。
* * *
那么，曉雪呢，文龍失魂落魄的時候，她在做什么?文龍走出困境，向他的理想世界奮進的時候，她又在哪里呢?
她曾以自豪的口吻告訴文龍：她是父母一直當(dāng)作男孩養(yǎng)大的女孩。曉雪在家里總是有說有笑，格外活潑。父親是個沉默的人，從不多講一句話;母親卻剛好相反，喜歡說幾句逗笑的話。曉雪第一次將文龍引見給父母時，忽然對母親說：“媽媽，他不愿叫你阿姨，太沒禮貌!”母親笑著答道：“也許，他在想一個更親切的稱呼呢?！备赣H則只是微微一笑。
據(jù)曉雪說，她初次見到文龍，對他的印象并不好?！斑@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男生，說話口無遮攔，又自以為是，切!”她無意中這樣想過。她也許并不知道，她也是個自以為是、話語滔滔的女生。有時候同學(xué)聚會，她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只有文龍能巧妙地反駁回去。這終于使得他們漸漸成為好朋友。
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正好趕上“5·12”汶川大地震，他們的城市受到強烈的地波沖擊。當(dāng)時正是午休剛剛結(jié)束、準(zhǔn)備上課的時候。突然間地動山搖，四處塵土彌漫，校園里頓時亂成一團。曉雪看到文龍獨自從教學(xué)樓里逃出來，罵罵咧咧;半天之后，臉色蒼白的謝秀芳才被人流擠出，茫然跟幾個女同學(xué)在一起，等待學(xué)校大門打開。曉雪立刻感到，這對小情侶的故事已然接近尾聲。
果然，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文龍成了一只無頭蒼蠅，整天在街頭亂闖，不回宿舍睡覺，也不回去吃飯，與其說他害怕突然襲來的余震，還不如說他有了更好的理由放縱自己。據(jù)曉雪所知，那些天別人都露天打地鋪，睡街道，睡廣場，而文龍和他的幾個朋友卻泡在最危險的網(wǎng)吧里玩通宵。等通訊設(shè)備恢復(fù)正常，曉雪收到一條來自文龍的短信：“各位朋友，請保重!”很明顯是群發(fā)的。曉雪回答道：“這幾天死哪里去了?快快現(xiàn)身!”
傍晚時分，文龍疲憊地來到曉雪的住所，眼睛紅腫，頭發(fā)凌亂。并急匆匆地請求她：“弄點吃的吧，今天還沒吃東西呢。好嗎?謝謝!”等她煮好方便面，端到他面前時，他已經(jīng)頭枕胳膊睡倒在書桌上了。
“網(wǎng)吧里不是很舒服嗎?怎么成這幅德行了?”曉雪看著狼吞虎咽的文龍，忍不住嘲笑他。
文龍一邊吃得津津有味，一邊牛頭不對馬嘴地皺眉說：“看你煮的面，這么難吃?！睍匝┮话褜⑼霌尰貋恚澳銗鄢圆怀?，我倒掉喂豬?！笨墒前l(fā)現(xiàn)碗里已空空如也。
“人家說，曾經(jīng)患難與共的朋友，永遠(yuǎn)也不會相忘。咱們這算不算患難之交呢?”那夜，在橫七豎八睡地鋪的人堆里，曉雪忽然幽幽說。文龍與她共擁一張被子，廣場中央的路燈，把疲憊的燈光灑在他們身上。
文龍嘆口氣，沉默許久之后，低頭說道：“我想，我再也不會忘記你!”曉雪很自然地別過臉，望向遠(yuǎn)處奔流不息的河水——她的臉有些發(fā)燙;文龍也是，心無節(jié)奏地跳動著。他至今不解，那時為何竟說出這么一句肉麻的話來。
但從此之后，兩人再也沒有機會像那夜一樣，坐在一起互訴心事。直到文龍?zhí)こ鲂@，走出困境后，邀請還在就讀的曉雪一起旅游時，他們才愉快地單獨相處了好幾天。
* * *
那是多么難忘的天堂之旅啊!
正是春風(fēng)遍地的時節(jié)，處處生機盎然。垂絲的楊柳，吐綠的小草，待放的花蕾，還有那雪白的洋槐花，不經(jīng)意就把濃濃的花香吹進車窗內(nèi)。曉雪閉起眼睛，感受這大自然的恩賜?！拔蚁袷亲谳p盈透明的花瓣上，在無邊無際的花香之海中航行。嗯，請別打擾我?！?/p>
文龍側(cè)過頭，凝望窗外，曉雪背光的側(cè)臉，與朦朧閃過的景像構(gòu)成一幅無比動人的畫面。他忽然大起膽子，細(xì)細(xì)凝視她的臉。還是那張?zhí)鹈鄣哪樀?，還是不變的燦爛笑顏。那時，他多么想在她額頭印上一個輕輕的吻。
“不知為什么，我有些心緒不寧?！蛟S，我在擔(dān)心，旅途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呵，怎么會呢?我已經(jīng)夠開心的了，明天會更開心，是不是?”
這是個下著蒙蒙細(xì)雨的夜晚，他們并肩走在昏暗的路燈下，像多年前那樣。開朗的曉雪忽然憂傷起來。
“所以，我們不能把生活想得那么完美;也不能想得那么凄慘。這只是旅途中第一個夜，你看，多么美的細(xì)雨，多么美的夜景?！蔽凝埌参恐?，心里也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傷感。
“嗯，就可惜時間短了些，僅僅幾天，怎么能看盡那么多的美景呢?”曉雪說。
“那就留待日后慢慢再看啊。”文龍說。
曉雪忽然幽幽嘆氣道：“是嗎?就怕不經(jīng)意間，一切都變了，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啊!說真的，我好怕，怕有一天，大家都變得那么遙遠(yuǎn)，一張張陌生的臉，世界只剩下虛偽與假笑，再也沒有人肯說一句真誠話;滿腹的開心與辛酸，無處可訴說。不是嗎?”
文龍一時無話可說。是啊，我們的社會，不正向這個虛偽無情的前景過渡著的嗎?人類圣神的感情，卻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左右著，金錢，利益，權(quán)勢;酒吧，夜會，豪宴;客套話，詛咒，假惺惺;浮華的社會，煩躁的人心，再也沒有人省視自己的靈魂，清洗那里的污垢。
“但我相信，這世界總有不變的東西。曉雪，你放心，我會是你永遠(yuǎn)的朋友，真心的朋友!——只要你對我的友情不改變?！蔽凝埖难劬Υ藭r變得那么明亮，這使曉雪立刻相信了他的話?！笆堑?，這世界的確有不變的東西!”
旅游即將結(jié)束的最后一個晚上，曉雪在文龍的要求下，扎起兩條油黑的麻花辮子?！班?，是不是很好看?哎呀，我怎么這么會聽話，你說什么就做什么。不行，我才不愿這樣呢?？墒牵嫔岵坏貌痖_來。算了，就當(dāng)感謝你帶我旅游的盛情吧?！睍匝┰阽R子前端詳自己，“哈，蠻好看的嘛，如果不怕別人笑話，我真想就這樣去上學(xué)?！?/p>
文龍被曉雪清純的模樣深深打動，好不容易才把沖出嘴邊的一句話壓進心里。
* * *
到底是什么，使得文龍和曉雪終于走在一起，并愿意終生相伴呢?
是理想!是兩人心中難以澆滅的火焰——理想!
那時候，文龍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氐碾s志報刊上發(fā)表文章，引來許多贊許的目光。有一家雜志社邀請他作編輯，但文龍拒絕了。他覺得這樣會失去創(chuàng)作的時間和自由，他向來做不出命題文章?！墒?，這就算實現(xiàn)夢想了嗎?在這片小天地里默默筆耕一生，是他的理想境界嗎?
那么，曉雪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
文龍曾問過曉雪，她心中最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樣。曉雪想了想，說：“我想成為一個自由歌手，每天唱著喜愛的歌曲。呵，那時候我就背著吉他，走遍中國，走遍世界，走遍大地?！?/p>
“如果有一個璀璨的舞臺，你愿意登上去嗎?”
“想!做夢都想!但是我覺得這不大可能。我才不像你那么不著邊際。啊，有一次做夢，我高高站在一個琉璃溢彩的大舞臺上，燈光四射，臺下千千萬萬的觀眾，靜靜等待我的歌聲。從夢中醒來，我惆悵惋惜了大半夜。唉，可惜那只是個夢!”
文龍當(dāng)時笑了笑，怎么也沒想到，多年之后，他會幫助曉雪，實現(xiàn)這個令她惋惜的夢境。
那是前幾年的事情。曉雪就要完成學(xué)業(yè)，即將步入社會。而文龍已經(jīng)準(zhǔn)備步入婚姻的殿堂，為青春與理想畫上句號。曉雪在校學(xué)習(xí)音樂，已有五年之久。她對音樂的酷愛，使得她在同學(xué)中格外出眾。上天又恩賜給她甜美的嗓音。
“哇，多好的一次機會，可以辦個人演唱會!不過，我放棄了名額，我爸媽可沒那么多閑錢讓我糟蹋。……據(jù)估算，除開學(xué)校的贊助經(jīng)費，也得有三四萬才行，得請樂隊，請燈光師，還有什么化妝師、音響師，反正亂七八糟一大堆?！懔税桑路菥彤厴I(yè)啦，該踏踏實實做人了。你也是，都要當(dāng)新郎的人了，別再一副孤傲不群的怪樣。……哈，我真想象不出你作新郎的樣子，到時候一定要來看看。……當(dāng)伴娘就算了吧，不過，可別忘了買套可身的西裝，那才像個樣子，對了，還要打領(lǐng)帶，哈哈，你也有‘拴上狗鏈’的時候啊!”
和往常的通話一樣，曉雪肆無忌憚地隨心講著話，而電話這頭的文龍，已不知不覺熱淚盈眶。曉雪，她以為遙不可及的夢境，現(xiàn)在就觸手可及——畢業(yè)之際，學(xué)校鼓勵她開一場小型演唱會，僅僅需要幾萬塊錢，她就可以站在夢幻般的舞臺上;結(jié)婚，當(dāng)新郎，向每位來賓鞠躬，擠出虛假的笑容，點頭哈腰，然后是看不見盡頭的日?，嵥椋蚯榱R俏，賭氣拌嘴，接著撫養(yǎng)兒女，算計衣食油鹽，最后悄悄踏進墳?zāi)?
這一夜，文龍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難以入眠。曉雪可親的笑臉不時在腦海浮現(xiàn)，她的聲音在耳際縈繞，還有她扎著辮子的清純樣子，似乎還在向他調(diào)皮地眨眼睛。所有這些關(guān)于曉雪的記憶，化作可怕的龍卷風(fēng)，一陣一陣向他襲來，好幾次將他從迷糊中驚醒?！冒?，最后再瘋狂一次!
第二天傍晚，文龍已到了曉雪就讀的學(xué)院外面，暮色正漸漸向大地籠罩。陌生的校園門口，照例有甜蜜戀人手牽手進出。啊，幸福的學(xué)子們!
曉雪出來的時候，身著青色上衣，純藍(lán)牛仔褲。天似乎又要下雨，她手里拿著兩把傘。
“真是奇怪，每次見你，天幾乎都要下雨。你是水龍王轉(zhuǎn)世吧?”她笑著走過來，一時不知怎么做。
“帶你的水龍王到校園散散步吧?？次医o你帶來了多么珍貴的甘霖——錢!”文龍把手中的工資卡晃了晃。
他們穿過操場，穿過宿舍樓，在圖書館前的池塘邊停下來。文龍望著館內(nèi)亮著的燈光，感嘆道：“好久沒進過圖書館了。要知道，圖書室曾經(jīng)是我避難的天堂啊!”一滴細(xì)雨落在他臉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咱們往回走吧。得委屈你住旅社。都告訴你了，不要來，不要來，你非要來，抽掉結(jié)婚費用，虧你做得到!婚姻毀了，我可不負(fù)責(zé)。——不過，真的謝謝你!”雖在暮色中，文龍還是看到有晶瑩的淚珠，從那雙茶色的眼睛里流出來，一滴，兩滴，三滴……那不是雨水。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另一只在他旁邊擺動的小手，多么細(xì)膩柔軟!軟得他的心都酥了。
“我的青春已像西下的夕陽，再也不能輝煌;但是，我要它最后一次燃燒起來，燒掉它的殘殼，照亮另一段珍貴的美好青春。曉雪，不要多想，登上你心中的舞臺吧!我要看到你最光輝的一霎那?！?/p>
曉雪默默地點點頭。雨水再次打濕了她那濃密的秀發(fā)。
“事情一過，一定要回去結(jié)婚?！?/p>
“好的，一定。”
“不能再那么任性?！?/p>
“好的，不會了。”
“錢以后我會還你?！?/p>
“好的，我等著。還有什么要說嗎?”
曉雪忽然不知如何回答。還有什么要說嗎?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嗎?我不知道，不知道!
“那么，明天晚上，我來見證你的輝煌，分享你甜美的歌聲。好嗎?現(xiàn)在我送你回校園。”文龍從旅社雪白的床上坐起來，認(rèn)真說。
* * *
雷鳴般的掌聲，震耳欲聾的樂隊前奏，帷幕緩緩開啟，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贊美，忽然間，燈光璀璨，長袖飄飄的曉雪出現(xiàn)了。文龍坐在靠前的嘉賓席上，可以看清她傅粉后變得潔白的面龐，也能看清她畫得又黑又大的眼睛。音箱里傳出她變了聲線的聲音?？上В瑺N爛可親的笑顏被緊張中強裝起來的僵硬笑容所代替。文龍悄然嘆口氣。
但是，演唱越到后來，那個自由活潑的曉雪回來了，她放開歌喉，歌聲猶如絲綢般流暢，流暢中卻有一股凝厚的底蘊。文龍的手掌拍得發(fā)熱，越到后來，節(jié)目越精彩，他反而陶醉其中，忘記了鼓掌。
終于，晚會接近尾聲，掌聲稀稀落落。主持人感謝了到場的觀眾，并宣布本次演唱會就要落幕。忽然，已大汗淋漓的曉雪——晚會的主角，站在主持人旁邊。
“對不起，請恕我的無禮。我請求最后再唱一首歌，獻給我的一位好朋友。沒有他的幫助，我就沒機會站在這里;沒有他坐在下面聽我唱歌，我的手會發(fā)抖，我沒有足夠的信心放開歌喉?！?/p>
啊，曉雪，請不要流淚，我不知道我對你這么重要。我還以為，我們已經(jīng)走得好遠(yuǎn)了。為什么不早一些講出這些話?啊，我也不是從沒告訴過你，你的鼓勵，你的不經(jīng)意的關(guān)心，是多么珍貴，曾經(jīng)怎樣激勵過我的嗎?
“說這么多，也不足表達(dá)我心意。就讓我唱出我的心聲吧。我的朋友，你在聽嗎?——《無淚的遺憾》!”
唱吧，曉雪，我在聽，可是，別讓我流眼淚，好嗎?
——終于漫長歲月，也已仿佛似流水;我不知道，擁抱你，已是誰。多少夢和往事，如今依稀再回想，我不應(yīng)再說，只愿你做伴隨;多少汗和眼淚，度過歡欣與憔悴，也許只跟你，可細(xì)說，可傾訴;終于別離以后，在你消失于人海，卻總想到你哭與笑的一切。遺憾已無淚。昨天是你，陪伴我傷心與苦惱，是否話過，明日將會給你彌補;夢想漸近，疲倦了只感到枯燥，但竟是我，忘掉你不可再填補?！?/p>
文龍的眼淚不聽話地往出流，他用手遮在額頭上，不讓她看見他的眼睛。然而，她的歌聲已明顯在顫抖。啊，親愛的曉雪，我說過，我會是你永遠(yuǎn)的朋友，不會變。什么婚禮，什么新郎新娘，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 * *
轉(zhuǎn)眼之間，曉雪由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學(xué)生，變?yōu)橐晃粌?yōu)雅可親的音樂教師。與文龍同在一城，一樣的天氣，一樣的街道，一樣的夜景。每天清晨，曉雪總要獨自坐在明凈的辦公室里，沖一杯奶茶，讀那份常?？俏凝埜寮脑鐖蟆｜S昏來臨，她低聲哼著歌，走過喧鬧的街道，到混亂狼藉的菜市場買些新鮮的豆腐青菜，又哼著歌，回到舒適的單人宿舍。木質(zhì)書桌，軟墊椅子，碼得整整齊齊的書本，掛在墻上的紅色木吉他——這是文龍送她的生日禮物。接著夜晚降臨，她打開小窗，讓河風(fēng)輕輕吹進來。她調(diào)整琴弦，隨意彈一首吉他曲。思緒隨著音樂聲飛揚的時候，她就要想起文龍。于是，不經(jīng)意間，吉他又奏出那首《無淚的遺憾》
——終于別離以后，在你消失于人海，卻總想到你哭與笑的一切。
曉雪滿足于這種井然有序的生活，卻又向往文龍用文字勾勒出的色彩繽紛的世界。有時候，她突然會被他的一篇文字感動得鼻子發(fā)酸?？偸菬o故感到，文龍的每一個字里行間，都彌漫著她昔日的影子。
很想看他作新郎的樣子呢。要我當(dāng)伴娘，那也不錯!滿腦子的古怪思想，他怎么可能成為別人的丈夫呢?更何況，以后還要做爸爸，太不可思議!嗯，什么時候得去瞧瞧他。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連電話都不打一個，想必他早忘了我這個昔日那么要好的朋友了罷?可不是嗎?人生多么奇怪，多年前，我們在這個小縣城相識，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書，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拔梗x秀芳呢?”——一點也不客氣;“我想，我再也不會忘記你!”——什么都說得出口。啊，患難之交。如今我們都又回到這個小城市里，他卻再也不會來我的宿舍里吃泡面了。哈，奇妙的人生!
曉雪決定就這樣安安靜靜過一生。耳邊喧囂的人聲，她似聞未聞。有時候也參與同事們的關(guān)于“成功人生”的話題，但心里總有個聲音諷刺地回答她：嗨，這些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曉雪老師，還不打算結(jié)婚嗎?”同事有時會這么問她。
曉雪心里很窘，卻裝作毫不介意的樣子，笑著說：“早打算過，可是沒人要?！?/p>
“要不要我介紹一個給你。大老板，什么都有，就缺個老婆?！?/p>
“好啊?！睍匝┻€是笑著說。
自然，誰都看得出來，她這是玩笑話。曉雪優(yōu)雅大方，有一種脫俗的美，絕不至于“沒人要”。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她自己也很茫然。
這年的秋季，曉雪收到文龍寄來的一封長信。兩人已有一年多不通音訊，驀然看到那熟悉的筆跡，曉雪的心跳頓時亂了，興奮，激動，酸楚。
* * *
“曉雪(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
近來安好?
很對不起，我答應(yīng)了你，要過正常而幸福的生活，可是，我食言了。我已推掉那場預(yù)期中的婚禮。我想，你也許要生氣。但請你耐心讀完我的這封信。
我沒法控制我自己的行為，我是個瘋子，這你知道。有時候，我甚至想打一針麻醉劑，使我的大腦麻木一些，這樣或許能過上你所謂的‘幸福生活’。但是，已經(jīng)晚了。我告訴 我那可笑的新娘，我不能把一個溫柔而愚蠢的女人帶進我的、她永遠(yuǎn)也不會理解的生活里。她聽懂了我的話，真奇怪，她似乎一下子聰明起來了;我的家人也拿我沒辦法，我不能拿一生的時光開玩笑，生命只有一次啊，曉雪。為了不虛度一生，我不會屈就任何一個人。這會使他們傷心，真的，母親為此哭了大半夜?？墒牵瑳]有辦法。
我也不愿意再打擾你。要知道，人的思想有時候也會傳染。我怕你一不小心也變得如 我這般無藥可救。于是，我刪掉你的號碼，不接觸我們共同的朋友，我要劃清我們之間的界限。請不要誤會，在我的心里，有一個唯一真誠的朋友，那個人就是你。
你不會知道，這時候我是多么孤獨，啊，孤獨得可怕。為了驅(qū)逐這噬心的孤寂，我需 要不斷地讀書，與靈魂深處的人物對話，這是個好辦法。有時，我還得把自己灌醉，我怕 清醒的理智占據(jù)上風(fēng)，使我懷疑起我的信仰來。但我更喜歡到河岸邊上去散步，隨意行走，隨意思想。河風(fēng)一吹，多么愜意。
如今，我的周圍是一群無聊的人，他們的大腦貧乏得可憐，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這 些人的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他們也會思考嗎?除了吃喝玩樂，他們也做一些別的事情 嗎?哪怕動動腦子，做點別有新意的壞事。據(jù)說，瘋子總覺得別人都是瘋子，除了他自己。那么，我是十足的瘋子無疑了。我要告訴你的是，與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僵尸坐在一起，呼吸 他們周圍腐朽枯燥的空氣的時候，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生機勃勃的笑容啊。
我不能再隱瞞，我的苦悶使我不得不尋找你。說真的，好幾次，我把無關(guān)的路人錯認(rèn)作你，有時候喝醉酒，走在路燈下，仿佛千千萬萬個你與我擦肩而過。可是，我又怕真的撞見你，讓你看見我醉醺醺的鬼模樣。
你若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墮落，是不是已經(jīng)放棄早年的理想?不，曉雪，沒有!我會向 你證明的，我從來沒有放棄珍貴的人生理想。
但是，我的理想世界在逐日變淡，這不可否認(rèn)?；疑疑?，死氣沉沉的灰色彌漫著 我的世界。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因為缺少了你的顏色。我偶爾翻看從前的日記，只要是關(guān) 于你的，一詞一句都那么絢爛多彩。我不知道你的日記里有沒有我，如果有，也是那么絢 麗嗎?
你不知道，為寫這封信，我下了多大的決心，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落筆。我打算用啤酒灌醉自己再下筆，但是，胃已經(jīng)灌滿，身子也軟了，腦子卻越來越清楚。呵，曉雪，多么無奈，喝酒竟然喝不醉。
也好，我就明白地寫下去罷。有一句話，我原本打算一輩子藏在心里的，但猶若紙里 包火一樣，它時時燒痛我的心，我已經(jīng)熬不住了。相信我，曉雪，我是那么喜歡你，更需 要你的愛，求之如渴。如果有你相伴一生，將是多么幸福，——雖然我從沒想過要這么幸 福。
但假如，你已經(jīng)走遠(yuǎn)，不愿回頭;又假如，你已經(jīng)夠幸福，不愿別人打擾。那么，請 把這封不該出現(xiàn)的廢紙拋進紙簍吧。我也許還能獨自支撐我的夢想，你不用顧慮。我們永遠(yuǎn)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心里的朋友?！腋敢夂湍阕鼋K生相伴的朋友，你也愿意嗎?
寫信給我吧，哪怕告訴我去年的雪花多么美麗也好?！僖?，曉雪?！?/p>
* * *
正是傷感的秋夕，如水的夜色，伴隨河畔的風(fēng)，吹進打開的小窗戶。月亮還沒有出來，星星也似有似無。曉雪爬在臨窗的書桌上，輕輕抽泣著。有個騎車的男生從窗前經(jīng)過，哼著變了調(diào)的歌曲。
我為什么哭起來了?由于歡喜嗎?還是因為愧疚?做終生相伴的朋友，多么好!可是我有些怕，就像那一次的旅行，我也害怕明天的生活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幸福。我該怎么回答你呢，我的朋友?不，不，我怎么會拒絕你，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我愿意，比你更愿意，做一輩子相守的朋友。嗨，騎車那位，別唱了，沒見過這么跑調(diào)的。
曉雪破涕為笑，重新扭開臺燈。鏡子里，整齊的劉海已見散亂，兩腮通紅，哈，她害羞了。曉雪趕緊把鏡子移開，拿起筆紙來，準(zhǔn)備寫回信。可是，一時不知怎么開頭。好不容易寫好開頭，卻發(fā)現(xiàn)拿錯了筆，竟用了批改作業(yè)的紅色蘸筆。于是又撕掉。直到深夜，她才算寫完這封困難重重的信件。
“文龍同志啟：
閱函已畢，感慨唏噓。君既情深如此，妾復(fù)何言?唯妾無傾城之貌，亦乏敏對之才，實非君之良配。慎思之矣，勿令悔時已晚。——謹(jǐn)復(fù)?！?/p>
收到這封似通非通的短函，文龍欣喜若狂。他騎上心愛的“雙輪寶馬”，在幽靜的河岸繞了好幾圈。平日的頹廢氣息一掃而光，全身煥發(fā)出青春活力。多么美麗的夕陽，多么干凈的柏油路，多么動人的傍晚，多么可愛的曉雪。這一切又編織了多么溫馨的世界。哈哈，前面的朋友，不要把油門踩得那么響，開輛卡車，沒什么了不起?！八烧堂⑿p勝馬”，寫得太好了，我怎么寫不出這么好的詩句呢?誰的詩句來著?忘記了。管它呢。蘇東坡?不是?！耙凰驘熡耆纹缴?。下點雨就好了。呵，她還跟我玩文言?？次也话涯沭垥灐Ｊ堑?，立馬給她回信，查字典找生僻字，讓你讀懂才怪?？墒牵囊粡埌准埲ゲ皇歉脝?什么玩意兒，那些專門賣弄學(xué)問的家伙，做出一大篇誰也讀不懂的文章，給鬼看嗎?可是現(xiàn)在的人，就服這些故弄玄虛的專家教授。想到哪里去了?回去，寫信。
誰也沒瞧出來，曉雪的步履開始變得那么輕快，咔，噠，咔、噠，為嘴里哼出的曲子伴奏著。讀早報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每個晚上，她那間優(yōu)雅的宿舍里，飄出歡暢如流水的曲子。從那扇小窗里流出來，流進不遠(yuǎn)處的小河里。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在打地鋪的人群里，文龍說出那句肉麻的話后，曉雪別過頭，看見的就是這條小河。如果世界夠安靜，在河流下游散步的文龍，每晚就該聽見他的那把紅色木吉他奏出的樂曲了。
文龍終于沒有寫出那封“讀得懂才怪”的信，而是在一個星月爭輝的夜晚，撥通了曉雪的電話。他滿以為她已經(jīng)睡下了，不料——
“Hi，我可憐的手機，終于有幸顯示了您的號碼。嘿嘿?！?/p>
“可我的可憐的手機，還沒有顯示您號碼的榮幸呢。怎么樣，睡下了嗎?”
“怎么睡得著嘛。你不是刪了我的號碼了嗎?”
“是啊，可我把它存在了心里。這里更安全?！?/p>
“你那顆心的內(nèi)存夠大嗎?能存多少個號碼?”
“不用多大，能存下一個就夠了?！?/p>
“那可不行，你的林妹妹，你的娜塔莎，儲存在哪里呢?嘿，還有謝秀芳姐姐呢。那個新娘就不提了，想必早刪除了。嘿嘿?！?/p>
“我永遠(yuǎn)說不過你。投降啦!”
“我的目的可不是讓你投降。呵呵，開玩笑的嘛。說吧，說你想說的，我認(rèn)真在聽?！?/p>
“我想說……想說，想說什么來著，忘記了，見鬼?！?/p>
“那就聽我說唄。喂，你想好了嗎?真的要、要……一輩子么?”
“那還用說。不過，我很難相信這夢境將成為現(xiàn)實。我沒有理由這么幸福?！?/p>
“你覺得阻力很大嗎?是的，我比你更擔(dān)憂，好幾晚從睡夢中驚醒，哭醒來。這時候，望著空蕩蕩的屋頂，我感覺一切都那么虛假，都是幻象?！墒?，我們之間存在阻力嗎?它在哪里?它是什么?……”
“我最擔(dān)心的是，你舍得離開父母嗎?舍得……”
“不，別說了!我舍不得，舍不得!”(曉雪突然哭起來。)“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們有多愛我!……好不容易，他們的小不點長大了，卻……卻不能陪他們……我原以為……，算了，你不會懂的。”
“我懂，我不也有愛我的父母嗎?我……”
“行了，可你不懂父母的愛，我從未聽你說起過你父母的事。不是嗎?”
“……。曉雪，這次你錯了。有一種感情，誰也不愿意把它拿出來炫耀，因為太平凡太普遍，每個人都擁有父母的愛。我不提起，是因為我把它珍藏在心靈的最深處。我愛我的父母絕不在你之下，——也許更愛，愛得太自然，以至于沒有引起你的注意。愛自己的父母，這需要聲明嗎?需要用什么方式表明嗎?不需要!沒有人懷疑父母愛他們的子女，卻懷疑子女不愛他們的父母。真奇怪。”
“嘿，有些慚愧，對不起!我的愛太幼稚了，是不是?但請你放心，我會狠下心來。如果你要娶我，我一定嫁給你!不過說真的，我不敢想象以情人的身份與你相對。見面的時候，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面紅氣喘，驚慌失措，請不要笑話我。最好別過臉去。好嗎?”
然而，見面之后，驚慌失措的不是曉雪，卻是文龍。曉雪變得那么脫俗，甚至高貴;文龍卻略顯老氣，傲氣收斂了很多，笑容也柔和起來，不再顯出輕蔑的成分。他們坐在冰冷的河岸上，望著遠(yuǎn)處黑幽幽的山脈。這里遠(yuǎn)離都市，沒有七彩的霓虹;此時夜色正濃，沒有白天的喧囂。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靜謐溫馨?？罩泻暧巍?/p>
“那么，曉雪，今夜我向你求婚。你愿意嫁給我，作我終生的伴侶嗎?”一陣閑聊之后，尷尬緊張的局面慢慢緩和。文龍伸出手去，再次握住了那雙細(xì)膩溫軟的小手。
“我難道還有選擇的余地嗎?”曉雪輕輕靠近他，俏皮地反問。
這次輪到文龍熱淚盈眶了。他鼓起勇氣，在曉雪額頭印上一個輕微的吻?！爸x謝你，我親愛的曉雪!”
“不用謝我。但是，你得給我一個與眾不同的婚禮，——不許再攜婚款私逃，嘿嘿?！?/p>
“當(dāng)然，你不要世俗的那一套，什么‘車子房子票子’，就愿意將一生的時光犧牲給我，我心里由衷感謝你。我已決心過一種別人難以理解的、清貧高尚的生活，并愿意用一生精力，在這個世間做點有意義的事。這條路本是孤獨的，我已逐漸習(xí)慣。你的陪伴，將為我驅(qū)散多少的寂寞苦楚啊!——很久以前，我還是無知少年的時候，我就想過，要與最愛的人一起環(huán)游世界。啊，多浪漫!曉雪，你不心動嗎?”
曉雪愕然看著文龍——“你是說，旅游結(jié)婚?”
“沒錯。我向爸爸再申請了一批婚款，已獲批準(zhǔn)——你怎么也想不到吧，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你，因為你，他們連我從前的任性都原諒了。我自己也攢了一筆不小的稿費。我想，這次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什么時候出發(fā)，由你說了算?！?/p>
曉雪不住地點頭，含淚答道：“當(dāng)然越快越好?？晌也辉赶蚋改敢X。幸好，我也攢了些工資，不妨贊助給你，嘿嘿，我也是你家的一份子嘛，不能拖后腿?！液眉?”這次流下的是幸福的淚。
雖然無花無月，文龍只覺得世界好美。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幅動人畫卷，幽靜閑適的英國鄉(xiāng)村，川流不息的美國都市，還有浪漫高貴的巴黎女郎，雪花遍地的俄羅斯郊野……
* * *
——回想著一幕幕動人的往事，文龍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幸福的笑容。想起曉雪為他流灑過的晶瑩淚珠，瞬時鼻子發(fā)酸，眼前逐漸模糊，燈光變得朦朦朧朧。夜更深，風(fēng)輕輕吹著樹葉，唦唦作響。今夜也沒有星星嗎?看不清呀。就讓淚水悄悄流干凈吧?？墒?，該休息了。他將手中的照片收起來，放進抽屜。順手關(guān)掉臺燈。這時東方已泛白，嶄新的明天即將來臨。
按：如果故事繼續(xù)，我們將伴隨兩人，開始浪漫的旅程。但這完全沒必要。文龍在旅途中寫下的優(yōu)美游記，我們隨時可以閱讀。我要說的是，三個月的旅游結(jié)束之后，曉雪回到平凡而偉大的崗位上，默默耕耘她的三尺講臺;文龍著手收集材料，打算寫一部長篇小說。并在曉雪及家人的幫助下，開辦了一家公益性書樓，成為當(dāng)?shù)刈x書人的天堂。有相當(dāng)全面的書籍，有舒適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并且后來，書樓里增添了興趣型公共課，文龍親自講文史，曉雪執(zhí)教音樂。他們還設(shè)法邀請社會各界的有志人士，來書樓里作演講。而這一切，都是無償提供。
本文作者，就曾日日進出于這家書樓，在明凈的閱讀室里讀世界名著，在公共課堂聽文龍先生的精彩演講。當(dāng)時的文龍先生，鬢發(fā)已見白，眼睛近視得厲害——他不肯戴眼鏡，但渾身流動著一股青春靈動之氣，舉止灑脫，比一些死氣沉沉的學(xué)生反顯活潑。曉雪老師，還是那么和藹開朗，可是已不再邊走邊唱，處處透著公主般的端莊與優(yōu)雅。他們沒有子女。上面的故事，摘自文龍先生的回憶錄，經(jīng)先生同意，改為小說。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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