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文/武雙安
最近晚上總是睡不踏實,在半夢半醒之間,腦海里滿是已故父母親的身影。再過兩個月是母親三周年忌日,也許老人家在給我托夢吧。
一大早,我約二哥一起去看望大哥,順便商量一下母親三周年的事。二哥提議大張旗鼓、風風光光辦一場,至少招待200到300人,煙、酒要買多少錢以上的,酒席要辦多少錢一桌的,等等;大哥有病在身,沒有發(fā)表意見,我則主張一切從簡,沒有必要大操大辦。理由很簡單,父母早年雖然遭了不少罪,受了很多委屈,但晚年跟我們生活在西安,子孫滿堂,享盡了天倫之樂。如今老人已經(jīng)過世,喪事也好,忌日也罷,辦得再大、再排場,都是做給外人看,沒有這個必要。
父親晚年常對我們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我母親,自從跟了他,不但沒享幾天清福,反倒遭了不少罪,囑咐我們兄弟三人,一定要好好孝敬老母親。可世事難料,短短四年時間,父親母親竟相繼離世,留下的只是傷感和回憶。
我的父親是名教師,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婦女。
父親生于1933年,是大戶人家的二少爺,吃的是大魚大肉,穿的是長袍馬褂。爺爺當時在縣上開燒坊(就是現(xiàn)在的酒廠),一大家人吃住生活在那里,很是風光。爺爺生意做得大,光雇勞力就有二三十人,生意紅火時,曾一口氣買下了鎮(zhèn)上半邊街道的門面房。
爺爺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不識字,更不會算賬,這方面的事經(jīng)常要求人。所以對后代的學習抓得特別緊,從父輩名字就不難看出爺爺?shù)牧伎嘤眯模?、父親及三叔,每個名字里都有一個“文”字,很顯然,爺爺希望他們長大后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爺爺?shù)膰栏窆芙滔?,伯父不僅毛筆字寫得既快又好,文采更是了得。解放軍拉練的隊伍路過我們村,首長非常賞識伯父的文筆,便動員爺爺讓剛結(jié)婚不久的伯父參了軍,隨部隊去大西北。解放后,這位首長成了青海省公安系統(tǒng)領導,伯父也成了一名西寧市的公安干警。
父親考上了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當了教師,20歲被任命為當?shù)匾凰陆ǔ跫壷袑W的負責人,相當于第一任“代理校長”,這所學?,F(xiàn)在已經(jīng)是縣級重點中學。
母親比父親小兩歲,是鎮(zhèn)上大戶人家的閨女,排行老小,上面有三個哥哥,全家人都把她當寶貝,外公更視為掌上明珠,給她取名“玉香”,走到哪兒就帶到哪。據(jù)母親講,那時候外公家家大人多,騾馬成群,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外公除了雇人大面積收種莊稼外,還利用農(nóng)閑時間與幾個舅舅一起從甘肅、青海、新疆等地販賣牲畜、紙張、布匹等日常生活用品,生活相當富裕。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稱外公是“活神仙”,一說他日子過得富足悠閑;二說他能掐會算,凡事有先見之明。外公常常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看風水、選宅邸、說媒等,一說一個準。母親成年以后,外公做主把她嫁給了當時年輕有為的我的父親。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1950年,新中國實行農(nóng)村階級成分劃分,我家和外公家都被劃為“地主成分”,外公被打成“地主分子”,常常被揪斗,老人家一蹶不振,幾年后便悄然離世;1956年,政府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爺爺苦心經(jīng)營的燒坊被充公,購置的房產(chǎn)被沒收,全家除了爺爺被勉強安置在縣食品公司上班外,其他人都回老家務農(nóng)了;在1957年,席卷全國的反右斗爭擴大化,當校長的父親被人誣陷而錯劃為“右派分子”,被撤銷職務遣返回鄉(xiāng)接受勞動改造;大伯和那位青海省公安廳的老領導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大伯被開除公職帶著一家人從西寧回到了老家。
從此以后,只要公社、大隊或是生產(chǎn)隊給“地富反壞右”開批斗會,每次都少不了伯父和父親,有時候還會拉上爺爺。田間地頭開批斗會更是家常便飯,他們必須隨叫隨到,只須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父親為人耿直,愛憎分明,批斗會上人家讓他低頭認罪,可身高1.80米的父親總是站得筆直,這讓那些領導們很沒面子,也讓他自己在后來的日子里吃盡了苦頭。公社和大隊的民兵、紅衛(wèi)兵經(jīng)常有事沒事拿父親練手,輕者用繩子練習綁人,一個接一個,一遍又一遍對父親進行五花大綁;重者用棍棒、繩索、鐵絲等輪流抽打,不許喊叫,更不許反抗,直到他們自己精疲力竭為止。
運動最緊張的時候,隨便一句話,或是一件事都可能成為父親被批斗的理由和借口,家務事也不例外。
有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拉家常,第二天卻有人舉報說,爺爺、伯父還有父親,三個“壞人”預謀反攻倒算,推翻政府,說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樣。接下來幾天,大隊、小隊輪番開會批斗他們。
從此以后,在我的記憶中,身為“右派分子”的父親逢年過節(jié)便很少在家,不是被安排去給生產(chǎn)隊和大隊部打掃衛(wèi)生、掏茅房,就是去很遠的地方干體力活。后來才知道,怕他們這些“壞人”過節(jié)期間搞破壞,故意這樣安排的。平時在生產(chǎn)隊干活更不用說,粗活、重活、臟活、累活都是他的,但報酬(工分)卻只能拿別人的一半或三分之一。這一切,父親從來沒有爭辯過,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
記得分家時,父親和叔父為了一輛架子車發(fā)生了爭執(zhí),父親認為我家人口多,勞動更需要架子車,叔父那時候還沒有結(jié)婚,只有一個人,但他堅決不給,還出口罵了父親,父親一氣之下扇了叔父一個嘴巴。沒想到叔父在別人的煽動下,把鼻血摸得滿臉都是,然后跑到大隊去告狀,結(jié)果來了一大幫人,不由分說,用繩子將正在吃晚飯的父親五花大綁,母親的雙手也被綁起來與父親串在一起,一大幫人押著他們在全村游街示眾。
父親頭上帶著一頂高帽,胸前掛著一塊大木牌,上面寫著字,一幫人連推帶拉,邊走邊高呼口號:“打到右派分子XXX!”“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等。游完街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八、九點鐘,腿有關(guān)節(jié)炎的母親累得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小小年紀的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直哭。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常常夢見父母親突然間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抓走了。
母親身高只有1.50米,沒上過學,不識字,小時候還纏過腳。由于父親的問題和家庭現(xiàn)狀,母親說話做事一直謹小慎微,平時只知道埋頭干活。母親每天除了跟社員們下地勞動,回來還要經(jīng)管一家6口人的吃和穿,晚上紡線、織布、做衣服、拉鞋底到深夜,一年四季從不間斷。
母親腿有關(guān)節(jié)炎和風濕病,長年冰涼僵硬,遇到天陰下雨更是疼痛難忍。家里無錢看病,夏天午后,我常常看見母親長時間跪在房檐下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條上一動不動,她說熱石頭能逼走膝蓋中的寒氣,能治療關(guān)節(jié)炎;母親還聽別人講,讓蜜蜂蜇腿膝蓋,可以達到以毒攻毒的治療效果,母親就讓我?guī)退凉M院子追著抓蜜蜂,看著母親膝蓋被蜜蜂蜇得腫脹變形,我一次次嚇哭了。母親卻苦笑著說:“沒事,不疼!里面熱乎乎的......”可事后并非母親所言,她的腿病該犯還犯,該疼還疼。
隊里有位老“五保戶”,患傳染病癱瘓在床多年,又臭又臟,社員們都害怕自己被傳染,沒有人愿意去管,隊長就硬性指派母親勞動之余義務給“五保戶”做飯。母親一心向善,覺得“五保戶”一個人怪可憐的,她每次做完飯還給洗臉、喂飯、端屎、倒尿等,一直伺候到“五保戶”去世。
我家姐弟四人,確切的講應該是姐弟五人,都出生在這段艱苦歲月里。母親說,老大是個男孩,叫懷岐,特聰明,已經(jīng)會叫爹娘了,也可以進行簡單對話,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卻奪走了他的生命,母親為此差點哭壞雙眼,直到大姐出生,母親才從失去兒子的痛苦中慢慢解脫出來。
父親給大姐取名“木蘭”,希望她長大以后能像“花木蘭”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為父伸冤。只可惜那年月人人吃不飽,營養(yǎng)跟不上,十六七歲的姐姐長得又瘦又小,連她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在生產(chǎn)隊干活更是受到歧視和排擠,無法得到應有的報酬。姐姐剛滿18歲那年,父親就急著把她嫁給了一位比姐姐大10多歲的民辦教師。姐夫是根紅苗正、一貧如洗的貧下中農(nóng)后代,父親希望大姐從此能跟著貧下中農(nóng)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珊髞碛捎诔?,姐夫被取消民辦教師資格,回家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生活過得十分清貧。
1960年,大哥的出生給父母親帶來了歡笑和希望。父親怕兒子再有個三長兩短,便起名叫“雙寧”,取“雙”字圖個吉利,取“寧”字自然是渴望過“安寧”日子。再后來有了二哥和我,分別取名叫“雙喜”、“雙安”,寓意不言而語。
由于家庭出身和父親的問題,像大哥這樣的“黑五類”子女,初中畢業(yè)沒有資格被推薦上高中,大哥14歲就在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了,未成年的他每天跟社員們一起拉糞拉土、收種莊稼、拉石頭、鋪馬路、修水利等。
上小學的二哥也受到了影響。一天下午放學后,二哥跟堂哥,還有幾個小伙伴一起在水渠邊剜野菜,鄰村小學的楊老師路過時看見了,他讓另外幾個先回家,特意讓二哥和堂哥跟他去學校。楊老師嚴厲地批評他們說,野菜是生產(chǎn)隊的,是集體的財產(chǎn),你們的行為屬于偷盜,問題很嚴重,野菜要沒收,每人再寫一份書面檢討,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楊老師把兩個人的13個野菜沒收了,又給他們的班主任寫了一封信,然后折起來做了標記,讓第二天交給班主任。
二哥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他不敢給家里人說,更不敢偷看楊老師寫的信,第二天一到學校就把信交給班主任康老師??道蠋熆赐晷?,臉色大變,二話沒說,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恨恨地扇了他們一人一個嘴巴子,然后告訴大家,今天的課不上了,開“批斗會”。
班主任說,這兩個地主階級的后代,昨天放學以后竟然去偷生產(chǎn)隊的東西,被鄰村的楊老師抓住了,現(xiàn)在大家檢舉揭發(fā),看看他們還有沒有其他“罪行”。班主任讓他們低頭認罪,站在講臺上做公開檢討,在教室內(nèi)走幾圈,讓全班同學往他們的臉上身上吐唾沫、仍廢紙片等。二哥想不通的是,自己一直謹小慎微地用心做好人,怎么一夜之間也成了大家批斗的對象?
我們家人多收入少,吃飯一直是個大問題。父親是文化人,好面子,怕求人,但為了養(yǎng)活一家大小,他每年不得不厚著臉皮找親戚朋友借糧食,來年收成好了再還給人家。父親每次出去借糧食都跟做賊似的,總是半夜出去,趕天亮前回來,一是怕耽誤白天勞動扣工分,二是怕別人說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弄不好自己又要挨批斗。
有一年冬天,大哥修水庫時在大壩上撿到一條沒人要的死魚,差不多有一尺長,凍得硬梆梆的,拿回家一直舍不得吃,拿到集市上去賣,兩三天沒有一個人問。這才拿回家自己做,因為從來沒有吃過魚,不知道要刮魚鱗,更不知道還要掏魚鰓,跟殺雞一樣,掏了內(nèi)臟洗干凈,就放進鍋里加上開水和調(diào)料一起煮,滿屋子頓時充滿了魚肉香味,我饞得直咽口水,可做好的魚吃起來更是苦不堪言。盡管這樣,一家人還是舍不得倒掉,硬是把魚吃完,湯也喝光了。
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父母打算把我送人。我五歲的一天,父親把我拉到懷里說,過幾天城里來一位叔叔,讓我去給人家做兒子,以后天天有新衣服穿,有面條白饃吃,最主要還有肉吃。想到能吃好的,穿好的,能做“洋氣’的城里人,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父親接著說,成了人家孩子就要管人家叫爸、叫媽,就不能姓“武”了,以后要跟人家姓“魯”,是魯迅的“魯”。
我不會寫字,更不知道魯迅是誰,父親便手把手教我寫“魯”字,這也是我平生會寫的第一個漢字。我好奇地問母親,是不是給人家做完孩子就可以回家?母親突然抱住我大哭著說:“瓜娃,你還回來做啥呀?!”
幾天后,那人來了卻沒有進村,說怕被人看見。父母親就領著全家人來到村口,那時地里的小麥已經(jīng)黃了,風吹麥穗翻熱浪,人感覺渾身發(fā)燙。
只見一位又高又胖的叔叔站在不遠處,穿著整潔筆挺,身后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他過來跟父母親打了聲招呼,給我們姐弟每人一些糖果,然后抱著我就上車了。小車開車去不遠,我扒在窗口回頭看,一家人都在哭,母親已經(jīng)癱坐在了地上泣不成聲。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嚷著、鬧著要下車,那人一看沒辦法,只好放我下車。母親沖過來抱住我放聲大哭,無論誰說什么也不愿松手......
就這樣,我們一家人擠在一間不足12平米的房間生活了很多年,冬天特別冷,夏天特別熱。
一天深夜,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想出去一趟,永遠也不回來了,哪怕被抓住槍斃了,或者被送到偏遠的勞改農(nóng)場、監(jiān)獄服刑也無所謂,只要四個孩子不再受他的牽連和影響。
那一夜,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了,母親開始一句話不說,后來一個勁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天亮。第二天鄰居問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眼淚汪汪,一言不發(fā),父親從此再也沒有提過出走的事。
1979年,父親的冤假錯案終于得到了平反昭雪,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結(jié)束了22年勞動改造,回原學校工作了???4歲的父親已經(jīng)被歲月摧殘得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怎么看都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年人。
不久,大伯的冤案也得到了解決,官復原職,穿著上白下藍的公安制服,戴著鑲有國徽的白色大沿帽回到了村里。放學回家的我看到身穿公安制服的大伯時,竟激動地熱淚盈眶,語無倫次。大伯給他們一家人辦完戶籍遷移手續(xù)就走了。雖然大伯一家人自從走了之后很少回來,但像我們這樣一個“黑五類”家族中有一位身穿公安制服的大伯,著實讓膽小怕事的我驕傲了很多年。
改革開放以后,父親的朋友介紹大哥去縣農(nóng)機局做炊事員,雖然是臨時工,那時候農(nóng)村人能有一份這樣的工作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可大哥只干了兩三年卻辭職下海經(jīng)商了。他在寶雞市區(qū)開了一家岐山面館,生意紅火時又開了第二家,二哥初中畢業(yè)后跟著大哥一起干,兄弟倆一人一個飯館,效益很好?!秾氹u日報》多次報道過大哥和他的飯館,大哥是改革開放以后家鄉(xiāng)最早外出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九十年代初就已經(jīng)是當?shù)赜忻拇罄习搴腿f元戶了,這讓父母親覺得很有面子。
九十年代初,我在西安上學工作以后,把大哥、二哥叫到西安來,正趕上西安大發(fā)展,他們重操舊業(yè),經(jīng)過幾年打拼都在這里安家置業(yè)了。不久,我們把父母從老家接到了西安,除了大姐在老家以外,全家人都生活在西安。
父母親最驕傲的是,三個兒子三個家,想住誰家住誰家。父親喜歡住在大哥家,跟大哥有說不完的家鄉(xiāng)話;母親愛熱鬧,二哥開小超市,人多,春夏就住在二哥家,秋冬住我家,家里有暖氣,母親有關(guān)節(jié)炎,怕冷。
父母親晚年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一家人還會有今天。
父親晚年患有腦溢血后遺癥,在西安家中癱瘓三年后,于2006年10月1日晚上十點零五分不幸去世,享年73歲。在三周年之際,我們依照母親大人的意愿,把先父的骨灰遷回老家安葬,讓老人家魂歸故里,入土為安。
在如何舉辦葬禮的問題上,我們?nèi)值墚a(chǎn)生過分歧,二哥認為父親含冤受罪一輩子,應該大張旗鼓、風風光光辦一場葬禮,母親默認。我和大哥則主張一切從簡,不是怕花錢,只是覺得老人晚年生活在西安,很開心、很幸福,這就足夠了。
但母命難違,我們只能照辦。父親三周年忌日那天,我們按照家鄉(xiāng)習俗給先父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多年沒有來往的親戚來了,父親生前好友、同事來了,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來了,執(zhí)事當著全村人的面,把父親的生平做了介紹,在場許多人都落淚了。
看到這樣的場面,想到父親艱辛屈辱的一生,想到許多年沒有人愿意與我家來往的尷尬處境,我不由得傷心欲絕......
母親眼看著我們?nèi)值芙o父親辦完三周年忌日后,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母親說,父親去世這三年里,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夢見父親回來了,現(xiàn)在總算可以安心了。每當親戚朋友說起父親,或者說起父親的喪事辦得如何體面、如何好,母親總是眼含淚水,情不自禁地說:好!好!順手點燃一炷香火,插放在父親靈位前,然后凝望著父親的遺像發(fā)呆。
春節(jié)過后,我只覺得母親的話比以前少了,飯量也小了,我問了好幾次,母親都說自己好著,我也沒太在意。四月份,母親提出要去二哥那里,我說外面早晚還有些冷,等五月份天氣暖和了再去??赡赣H趁我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坐出租車去了西郊二哥家,到了以后才打電話給我,說她在樓上待了一個冬天,心急了,想出來散散心。
母親在二哥那里待了不到一個月,突然住進了西安高新醫(yī)院,我接到二哥電話就往醫(yī)院趕。一進病房,看見母親正坐在床邊跟臨床的一位老人在聊天,母親除了臉色有些紅潤外,似乎沒有其他明顯異常,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母親見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娃呀,你把娘忘完了!聽了母親的話,我的眼淚“涮”地就下來了。我坐在床邊,左手摟著母親的肩膀,右手拉住老人家的手說:“娘,您不會有事的!”說完我卻淚流滿面,母親也眼淚汪汪。
我不想打擾他們兩個人談話,提出想在床上休息一會,母親給我讓出一塊地方,讓我躺在她身后,給我蓋上被子。我隱隱約約聽見母親對病友說,這是家中老四,上面還有兩個哥和一個姐......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得特別香。
但我做夢也想不到,這竟是最后一次躺在母親身邊睡覺。
兩個禮拜以后,醫(yī)院通知給母親辦理出院手續(xù)。主任醫(yī)師把我和二哥,還有侄女平平叫在一起說:“老人患有肺間質(zhì)纖維化、高血壓、心臟病、腎衰竭等多種疾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只能采取保守治療,沒有別的辦法,回去按時吃藥。長則一年,短則半年,老人想吃什么就給買,想去哪里就帶著去。記住,千萬不能受涼感冒,否則會出現(xiàn)并發(fā)癥,從而導致病情惡化?!?/p>
大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讓人緩不過神來。二哥跟大夫大喊大叫,質(zhì)問人家:既然老人有這么多病,為什么還讓出院?大夫解釋說,這是專家會診的結(jié)果,不是某一個人的結(jié)論。母親以為二哥跟人家吵架,示意讓我拉上二哥趕快回家。可憐的老娘耳聾多年,一定沒有聽見醫(yī)生剛才說的話!
母親回到二哥家兩個月后,二哥打電話說,母親想回老家看看大姐,看看老家的房子,看看后院的果樹......我說老家房子多年沒有住人,陰冷潮濕,怕母親受涼感冒,千萬不能讓回去。可一個禮拜后,二哥說母親已經(jīng)坐老鄉(xiāng)的順車回了老家,現(xiàn)在大姐家,一切都好,讓我不要操心。五天之后,姐夫突然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母親病倒了,非常嚴重,估計是在老家房子住了一晚受風寒引起的。
大哥急忙回老家把母親接到西安,送進交大一附院。醫(yī)生診斷說,母親各個臟器衰竭嚴重,可能維持不了幾日,我們兄弟三人輪流陪伴在母親床前。老人家一連幾天沒有睡覺,坐臥不安,嘴里喊個沒完沒了,說她心里難受,臉脹得通紅,眼睛里全是血絲。
凌晨五點,值班護士過來抽了三大管血,說天亮化驗要用。上午八點剛剛上班,化驗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母親突然昏迷不醒。2010年9月3日(農(nóng)歷七月二十五)九點十五分,母親經(jīng)搶救無效去世,享年76歲。我們眼睜睜看著母親從奄奄一息到永遠地閉上雙眼卻無力回天,二哥不停地大聲哭喊,我緊握著母親還在輸液的手久久不愿松開。
母親去世距離上次住院還不到半年時間,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們都無法接受。我們兄弟三人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與眾親友一起把母親的遺體運回老家,安葬在了先父墳旁,讓二老永遠相伴在一起。
母愛如天,娘死了,做兒的天也塌了!母親下葬那天,我一看見母親的靈柩和墓穴就會不由自主地雙膝跪下,哭得死去活來。
轉(zhuǎn)眼,母親離開我們快三年了,可我覺得母親沒有死,只是出了遠門,也許過幾天就會回來。
作者:武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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