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傷的音樂
人不同于別的動物，也在于人知道在該生存的時候努力生存，在該死亡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去選擇死亡。
我已經(jīng)習(xí)慣晝伏夜出，多年來，接觸很少的人，回避幾乎所有的活動。我想，在深若和一舍的訂婚酒會上，人們又會感慨于我們這對性格迥異的姐妹。我頹廢的形體是他們無法接受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聽到他們的耳語：“……簡直是天使和魔鬼……”我根本不想理會，白天的陽光太刺眼，讓幽靈一般的人感覺暈眩。
一
十四歲以前，我真的天真地以為我是天使。我和深若是姐妹，我卻比她聰明，比她漂亮，誰都疼愛我勝過深若，除了我的母親。但是我并不在意她對我的態(tài)度，因為我曾經(jīng)是那么的狂妄而快樂，奔跑在陽光中，伸出雙手竟以為自己擁有整個世界。
快樂何其的易逝。父親去世，我也變成了一只失去主人的流浪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個小小的我看著站在二樓窗口的深若，她也哀哀的看著我。
我說：“深若，你求求。媽媽讓我進去，天黑了，我害怕?！?/p>
她忽閃忽閃的眼睛帶著淚，在深夜里像閃爍的星星。
“吵什么吵？我告訴你，你不是我親生的，跟小若也不是什么姐妹。這些騙人的鬼話都是你那個該死的爸爸編出來的。他在外面尋花問柳讓我來給他養(yǎng)你這小雜種，養(yǎng)你十四年也夠?qū)Φ闷鹉懔恕，F(xiàn)在他死了，你這個野種也跟他一起滾得遠遠的！”
窗簾被猛的拉上，我聽見深若在里面對著那個我曾叫作媽媽的人嚎啕大哭。
我拼命的錘打冰冷的鐵門，小小的拳頭滲出血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多么的渺小，我聲嘶力竭的喊叫，卻沒有人回應(yīng)。
我坐在冰冷的臺階上，直到眼淚被風(fēng)吹干，直到哭累了蜷縮著睡去。
清晨，下了很大的一場雨。我開始明白，我一直生活在一個謊言中，而我就是站在這這謊言中心的魔鬼。
人生像是一出戲，如果深若是天使，我情愿做魔鬼。從遙遠的十四歲開始，我就接受了這出戲。
從那個時候起，在這個城市，我時常聽見最悲傷的音樂，無時不刻，侵蝕我的靈魂。我坐在公共汽車上，我的手放在前座的椅背。前面是一位頭發(fā)長長的中年婦女，她的發(fā)絲散落在我的指邊。突然，我的臆想開始了，我想到自己的手不小心扯到了她的頭發(fā)，她因為疼痛而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大叫。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咆哮，內(nèi)心無助的恐懼將我壓倒。我知道這只是我的幻想，可是時間不曾讓它們淡去，反而越來越強烈的啃噬著我的心靈。
只有在陽光里，我能夠感覺到一絲絲的安全感。呵，我親愛的一舍，在陽光里，我曾為你畫過一幅畫，一個小小的肖像，是否就在這個街角？你曾經(jīng)把它放在你的錢包里，旁邊是否有我溫暖微笑的照片？這些我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思考讓我的頭劇烈的疼痛著，我唯一清晰記得的，是你把它撕碎了。我看著那些碎片飄散在風(fēng)里，就像我自己，慢慢的粉身碎骨。
二
一舍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在唱陶喆的《找自己》：
……
彩虹下有一棵大樹
大樹上有一個蘋果
咬下一口我就全明白
……
一舍突然笑出聲來，“這什么歌詞啊？”然后大家都笑了。
“即使你不欣賞這種風(fēng)格，也麻煩你給我起碼的尊重，至少允許我唱完這首歌?！?/p>
我不愿再唱下去，走下舞臺，被老板攔住，“你真以為你是大藝術(shù)家??？還想不想要錢了？換首歌接著唱!”
我推開大門，告別曖昧的燈光和酒紅色的輕薄。我嘲笑自己，我算什么？不過是從一種頹靡走向另一種頹靡，我該如何延續(xù)我的生命？最終我又回去，輕緩的唱著歌，我感覺到我藍黑色的眼影在臉上溶化，如淚流般灼傷我的臉頰。
某個凌晨的街頭，一舍的車停在了我的身邊。
他為我開門，我的眼睛泄漏出輕蔑的微笑，“只要你肯付錢，我什么都可以做?！?/p>
“你不是那種女孩?！彼麑Ｗ⒌拈_車，并不看我。
“那你讓我上車干什么？”
“離開那里，那里不適合你!”他眼睛里飽含的情深，竟然如記憶中已經(jīng)溫暖。
“我可以送你上學(xué)，你要是愿意做歌手，我也會找公司讓你好好發(fā)展?！?/p>
“我只想與世隔絕?！蔽业男耐蝗荒纳n涼，最悲傷的音樂，又在我的耳邊回響。我的頭開始劇烈的疼痛，我看見周圍環(huán)繞著的黑暗，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墜落又墜落，在望也望不到邊的夜色里。
我聽見一舍的呼喚聲，但是我醒不過來，怎么也無法醒來。
三
那些時間，沉靜又安穩(wěn)。一舍每天都會來看我，他一直悉心的照顧我，卻沒有過半點輕薄的舉動。
我以為他是愛我的，曾想過與他的結(jié)局，也曾想過與他共度余生。從十九歲到二十五歲，耗盡人生中最美的時間，即使一切都結(jié)束，那又如何。我并不屬于他的世界，即使在最寧靜的時刻，我依然能感覺到內(nèi)心深深的不安，像一道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痕，從遙遠的時刻開始，仿佛要持續(xù)到永遠。
我想要好起來，我去看過心理醫(yī)生，但是我拒絕他探究我的過去。于是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擺脫了，那根深蒂固的疼痛和恐懼，還有那最悲傷的音樂。
一舍流淚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夠堅持多久？你為什么不配合醫(yī)生？再這樣下去，我怕我也會因承受不了而發(fā)瘋?！?/p>
“忘了我吧?！蔽逸p聲說，聲音在夜空里消散。
親愛的一舍，我不能讓你如此傷心，我要讓你覺得我很健康，至少在你的面前我可以表現(xiàn)得充滿陽光。
我開始試著接受一舍為我找的工作，像任何一個小資女人那樣裝扮自己。然而寫字樓里的空氣讓我窒息，我總是沉默寡言，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躲在格子間里，直到每一個人慢慢的把我忘記；我謹(jǐn)慎的做任何事情，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一無是處，輕易的顯示出自己的愚蠢。其實我懼怕這一切，我只想要與世隔絕。
我獨自走在下班后落寞的街頭，在給一舍的電話里我卻依然能夠興奮的說，“今天和同事們出去shopping咯，明天還要一起KTV，每天都好開心！”
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到了某種邊緣，也許明天，就會跌進無邊的深淵。那么被埋葬也好，我早已經(jīng)被撕碎。那夜空里最深最深的眼眸，像是一道利劍，刺進我柔軟而溫暖的心臟。我在流血，無時不刻。
四
電話鈴響起，突然聽見了深若的聲音，“陽陽，這么多年你好嗎？”
“我很掛念你?！?/p>
十二年不曾見面的姐姐，真的已經(jīng)很難相認(rèn)。
“是一舍讓我來見你的，他說是時候了！以前一直瞞著你，是因為一舍說你的狀態(tài)很差，提起我怕你會想起以前的事情，對你心情有影響?！?/p>
街燈悄然變亮，我眺望著這條路的盡頭。我終于明白，一舍對我的照顧不過是姐姐的托付。
此時，我看著挽著深若的一舍，他的眼神閃爍而朦朧。我撫摸著薄薄的杯壁，容顏仿佛水藍夜色中的黑蝴蝶，我的翅膀在陰暗中絢麗的展開。我，依然還是那個站在謊言中心的魔鬼，我害怕謊言，即使是善意的。
五
我的血液將要流盡，那么明天，我將會永遠的消失。我想再看一舍最后一眼，在深夜里，我偷偷追隨他的影子，我看見他的黑衣在夜色里若隱若現(xiàn)。
我笑著轉(zhuǎn)身，想結(jié)束這場夢游?；仡^，卻被幾道銳利而凜冽的光線扼住了咽喉。你能想象嗎？一個白天溫存驕傲的男人會在夜幕的掩蓋下變成一個面無血色的吸血鬼。他的利齒深入我的動脈，鮮紅的血液如泉水般汩汩涌出。
我以為我會掙扎著逃脫，我竟然沒有，因為這身體騰空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妙。原來是血液承載著生命的重量，沒有生命的我，終于可以面容淡漠的釋懷。
我的一舍貪婪的吸取著我的生命，給他，給他，全部給他。
我聽見了最悲傷的音樂，我的手在流血，好像又回到了十四歲，敲打著重重的鐵門。深若，只為你飄散在夜色中的眼淚，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因為你永遠是最美的天使，而我只是站在謊言中央的惡魔！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1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