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
一
我25歲那年,在姥爺家,看到一張發(fā)黃的舊照片。照片上有我父親、母親,還有不到一歲的我。我一絲不掛,天真爛漫地笑著。母親扎著兩條大辨子,像個大姑娘。看了照片,我才知道,父親當(dāng)年也很帥氣。照片背后有字,是父親寫的;“花,你看咱們幾個誰好看”。花是母親。當(dāng)年,照片一定是隨一封信由父親寄給母親的。父親說好看的一定是我。25歲時我才知道,父親也曾疼愛過我。
我是家中長子,由于父母兩地分居,他們婚后三年才有了我。聽母親說;當(dāng)時人們還擔(dān)心他們不能生育。可見我的出生多么及時,打消了很多人疑慮的同時,也給父母帶來無盡的歡樂。然而,我是后來知道這一切的,多年后我努力回憶父親是如何疼愛我的,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因為這一切變化太快,兩年后有了二弟,又過了兩年有了三弟時,父親一看又是一個吊把的,連看也不想看了。
8歲以前,父親是模糊的,他差不多一年回家探親一次,匆匆來去。
二
8歲時,我和弟弟們隨母親遷到了父親的單位796礦,開始了和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也許在父親看來,他的幾個由母親教養(yǎng)的兒子缺乏某些特質(zhì),他要樹立作為父親的權(quán)威,實施教子的職責(zé)。我是他的長子,他的教子計劃自然從我開始,正如古語說:殺雞給猴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當(dāng)過兵,部隊鑄就了他鋼鐵般的意志。而我還弱小,意志很薄弱。一開始,我真的不能適應(yīng)他;什么吃飯不許說話,飯不能掉的滿桌子都是,大人說話小孩不許插話。站要有站相,坐有坐相……,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過去,在母親那里合理合法的行為在他眼里都不合格。在母親那里,我們可以隨心所欲,達不到目地可以鬧,可以哭,可以給她甩臉子,這一切,在父親那里都不靈了。在他看來,我們渾身都是毛病,那都不順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遠離他,跑到外面去,絕不單獨和他相處,吃飯的時候我也端上碗,到外面去吃。
好在礦在山里,我家房前屋后都是山,山上有趣,到處鳥叫,野兔亂跑。
人總在山上跑,心就會變野,心野了就容易缺心眼兒,一缺心眼兒就愛上房。那天,我就爬到了父親辦公室的房頂上。是我的伙伴先爬上去的,看他高興地在上面跳啊!樂啊!我也跟著爬了上去,我們瘋狂地跳著,那土質(zhì)平頂房的塵土紛紛落在父親的頭上,他奔出來,一看是我,大罵,也要上房,我跳下房,向上山爬去,他在后緊追,他胖,追不上我。他在山下看著我,大喘粗氣,說:“你等著,看我回家怎么收始你”。
他有時說到做到,回家后被他一頓拳腳,他打時,總會問,“以后還犯不犯,記住了沒……”我當(dāng)然說不犯了,記住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當(dāng)然,不是我每次犯錯,都會遭到他的拳腳。他會說;“我給你記著,你等著,等我攢夠了,看我怎么收始你”。他用這話嚇唬了我好多年,不知他都記了多少我的不良記錄,啥時候就攢夠了。事實上,他動起手來隨心所欲,真的很難尋找規(guī)律。
那天,我又忘了,放學(xué)時,看到幾個比我還小的孩子走在路上,我本是和人家鬧著玩來著,拿了一個小石塊丟向了那幾個孩子,我用的力氣不大,估計打不到他們,但我扔的石塊太扁,那石塊不是往下落,而是往起飛,好像長了翅膀,飛了老遠,石塊沒落地就打在了一個孩子的臉上,鮮血從那孩子的臉上流了下來。他的家長找到我的父親,痛訴我的罪行。當(dāng)晚,父親差不多用盡了全身的體力,將我揉來搓去,正值狀年的他將我捶打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我像一堆爛泥灘倒在地,一動不動……,我當(dāng)時感覺,他不像我的父親。他也在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我的幾個弟弟照例在一旁觀看。
被他打的多了,我也多了心眼兒,不是不犯錯誤,一個人不犯錯誤太難,而是犯了錯誤如何躲過他的毒打。比如犯了錯不要急著回家,躲過了初一,不管他十五。等他不在或他已睡時才溜回家。他也有優(yōu)點,就是一般不會從被窩里把我提出來。再就是看他要發(fā)怒時,悄悄溜走。萬一他動起手來,要像泥鰍般濕滑,能溜就溜。當(dāng)然,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他的視線。
但是,我就是機關(guān)算盡,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那就是發(fā)考試卷的時候,父親只有小學(xué)四年級文化,看不懂試卷的內(nèi)容,但能看懂分?jǐn)?shù),看懂叉和勾,看到滿是叉的試卷,他就難以控制自己,手就發(fā)癢,就要松我的筋骨。有時,我也想把試卷上的勾搞多一些,把分?jǐn)?shù)提高一些,但老師不配合,一點不講情面。
三
我崇拜父親,他的事業(yè)一直是我的驕傲。剛到礦上,我就知道父親當(dāng)車隊隊長,管上百號人,近百輛車,人們見了父親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樊隊長”,我自豪!
也許,父親當(dāng)官,對于我來說,還太抽象,我崇拜他,是看到他會開各種車,巨大翻斗車,吊車,大客車……,他都駕輕就熟。父親的才華不總是在單位上顯露,在家里,他也進行了各種建設(shè),如盤火炕、磊火墻、砌火爐、砌水池……他在自己善長的領(lǐng)域施展自己的才華時,總是有我相伴,我是小工,負責(zé)挑水、和泥、搬磚頭。
雖然父親看不懂我的教科書,但他是有極強的要對他人施加影響的人,父親對我進行了多年的改造。
父母無女,只有四個兒子,母親自到了礦上比父親還忙,她不善家務(wù),做得飯尤其難吃。父親好美食,也好酒,想吃就得自己做。那時所有的生活都處在原始狀態(tài),家務(wù)很多。父親要上班,還經(jīng)常要出車,對于他來說,我就是他的幫手,他做飯,我洗菜,他洗衣,我挑水,他拖煤餅,我還挑水,他要挖菜窖,下菜窖的人就是我。而弟弟們在和尿泥玩兒。
我尤其怕星期天,由于母親上班,沒有休息日,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在洗衣服。他洗衣,我挑水。小些時,我和二弟抬水,到我十二、三歲時,我就自己挑水。父親在洗衣時,脾氣極大,好像在發(fā)泄,“一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還在家洗衣服……生了一堆兒子,沒有個女兒……”
讓父親想不通的事很多,表現(xiàn)在外表的就是動粗、罵人,而他發(fā)泄對象通常是我。好像這一切是我造成的。我很委屈,你洗的衣服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沒有生養(yǎng)女兒,更不是我的錯。
在父親的叫罵中,我學(xué)會了做飯、洗衣、拖蜂窩煤。幾年后,我做飯得心應(yīng)手,蒸饅頭,攤煎餅,炒菜樣樣在行。我會洗衣服,就是故意將衣服不洗干凈,因為我不喜歡洗衣服,不像男人干得活,不爺們,時間一長,父親就不讓我洗了。
我尤其要說說拖蜂窩煤的事。早些年,礦上家家都拖煤餅,不知后來是誰多事發(fā)明了做蜂窩煤,有許多人家自制了做蜂窩煤的模具。做蜂窩煤時要靠手壓、腳踩,慢且費力。拖蜂窩煤對煤質(zhì)要求高,土和煤的搭配要合理,干濕要適度,和得要均勻。父親只管將煤和土拉回來,一仰翻斗,煤就倒在了屋后??刺鞖馇缋?,就會說;“把煤泡上”。說得多輕巧,他的一句話,就毀了我一天的游戲生活。天氣晴好時,也正是到山上游玩的大好時光,鳥兒到處在叫,伙伴們一個勁地摧。有好多次,我扔下已和好的煤,和伙伴們跑了。
我本打算玩一會兒就回來,無奈山太高,路太遠,山中的誘惑太多,沒等回家,已太陽西落,家里人已吃罷晚飯。父親的臉自然很黑,少不了一頓臭罵,嚴(yán)重時又是一頓拳腳。
四
有幾年,父親常喝酒,酒后老愛醉,醉了愛打人。我也知道,是父親的事業(yè)走入低谷,礦上的一把手在整他,他從車隊隊長,到修理車間主任,再到車隊教練,父親的事業(yè)像下山的索道,急速下滑。
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也著急,但我?guī)筒簧纤膊恍枰业膸椭?,在他眼里,我狗屁不是。?dāng)然,我也顧不上他的事,我也正為我的初戀女孩被他人拐跑而痛苦。男人誰都會有失敗的時候。
我只好遠離他,不在他眼前晃,好在我也有一群整日閑逛的伙伴,和他們在一起,我快樂、自信。
他最后一次打我,是在我17歲時,那天他喝了酒,某名其秒動了肝火,他罵我,我頂了嘴,他上來給了我兩巴掌,我沒躲,也沒跑,我連手都沒抬,就支著讓他打,他一下愣住了,揚起的手沒有再落下來。
我們父子就像是一對冤家,我不懂他,他也不懂我,當(dāng)然,我自己都不懂自己。我們無法交流,他高高在上,總是在指責(zé)我,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
有一段時間,父親苦悶極了,就找一些小說來讀。父親讀書,在我看來是最不可思意的事。我的判斷是對的,他讀不了十分鐘就睡著了,等他睡了,我就將書悄悄拿走。我愛上了讀書,書將我?guī)肓艘粋€斬新的世界,我試著了解世界,了解他人。我變的安靜了,不再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串,我也在思考一些問題。
父親看我讀書,即不反對,也不說贊成。我明白,他提唱的讀書,是讀好學(xué)校發(fā)的課本,其它的書,是用來摧眠的。
五
應(yīng)該說,父親對我的改造還是有成效的,那年,家被洪水掩了,進了一米多深的水,不能住了。發(fā)洪水的第二天就搬了新家,家是新建的,一切設(shè)施都待重建。
家有大大的院子,正好可以施展我的才華。
我蓋了雞窩、兔窩、建了花池,又挖了菜窖。我鬼使神差搬喜歡上了這些繁雜的事物。
春天來時,我找來一些花籽,種在花池中,盛夏時,看到鮮花竟相怒放,我自豪,有成就感。
父親沒有夸我,只是默默地看我做著這一切。我像他總是想改造我一樣,我也渴望能改造事物,既然我沒有權(quán)力改造人,就改造院子。
18歲那年,我有了工作,單位在150公里外的武威,去報道時父親開著大驕車送我們。回來路上,幕色降臨,卻發(fā)現(xiàn)車大燈不亮了,我一直伏在父親身后,希望能幫他看清道路。
我19歲時,父親單位的車隊到民樂水庫去建水庫,我正好在家,要隨他前往。
同去的有二十幾輛車,由于父親是老司機,單位讓父親壓后。
車隊零點出發(fā),計劃天亮?xí)r趕到民樂。
晚飯時,家里來了父親的同事,父親高興,喝了好多酒。到車隊出發(fā)時,他醉得連車都上不去,是我和弟弟把他架上了車,父親一上車,車就平穩(wěn)出發(fā)了。
我從來不懷疑父親的技術(shù),多年來,他醉酒開車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擔(dān)心他睡著了。雖然我聽說他單位有的司機打著呼嚕、睜著眼,車照開,我還是不希望他睡著了。我不停地觀察他,看他要睡著了,就給他點上一支煙,讓他提提神。
那晚,車隊有一輛車有些毛病,走走停停,父親就一直跟著,他們早已脫離了大部隊。整個晚上,不知父親睡了沒,我是一直沒睡。
一大早,我們到了水庫,天空飄起了雪花。我?guī)退鹆舜?,生著了火爐,打來了飯菜,父親真的困了,飯吃了一半,就睡著了,照例是沉悶的呼嚕聲。
在單位,我是個好青年,我先入團,后入黨,當(dāng)團支部書記。在經(jīng)濟大潮來襲時,我適時下海,在廠服務(wù)公司一個小廠當(dāng)廠長。
有一段時間,常鼓勵自己,我的爺爺當(dāng)過公社書記,管上千人,父親當(dāng)過車隊隊長,管幾百人,我也不能落后吧!
這期間,我娶妻、生子。
與父親的關(guān)系也早已有了改善,他早已不對我黑臉了,而是總盼我回家,要我?guī)掀拮印鹤印?/p>
每次回家,他總是為我們做豐盛的飯菜??鋬合眿D手巧,孫子漂亮、聰明。爺孫不分大小,爺爺摸孫子的小雞雞,孫子摸爺爺?shù)暮?,看著他們,我總在想,我和父親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光嗎?
我和他也早已能同坐在一個沙發(fā)上,都翹起二郎腿,平等交流,話題多是;國際形勢,國內(nèi)形勢……
弟兄們相聚、如果再喝些酒,我們會暢想童年,回憶那段歡樂時光,每到這時,父親絕口不提我的童年,是我的童年給他帶來了傷痛嗎?
六
有時我總在想,人的基因會遺傳,人的命運也會遺傳嗎?
父親的中年危機曾深深刺痛了我,我知道,事業(yè)對于一個男人有多重要。2000年,下崗大潮來時,我和全廠的人一樣,買斷了工齡,開始過上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為了創(chuàng)出一片天地,我走出甘肅,遠走青海、西藏、寧夏、新疆、廣東、糊南……這些地方也曾留下父親的足跡。
以為自己就是那弄潮兒,能在驚濤咳浪中搏擊。
有一天,我病倒了,病得很重,要手術(shù)。此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肉體凡胎,一直引以為豪的身體也會背叛自己。
為了治病,家人傾盡了財力。
住院一個多月的時間,父親全程陪伴。耳背、眼花、已是灰白頭發(fā)的父親,忙前跑后。
手術(shù)后十幾天,看到我蒼白,瘦弱的臉上長起的如山羊般的胡須,父親說;“我給你刮胡子吧”。也許父親抱過我,幫我把過尿,給我喂過飯,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父親會為我刮胡子??吹礁赣H粗大、笨拙的手為我剔須,我心痛!刀口也痛。
我慶幸躺在病床上的是我而不是父親,盡管我的位置顯得滑稽。
父親頑強,他臉上起了一個鼓包,我叫他去醫(yī)院,他卻自己擠掉。他腿疼,卻要堅持爬山,說爬山能醫(yī)腿病。他患高血壓多年,卻堅持喝酒,說我不喝酒就渾身無力?!?。
病痛襲來時,我也會報怨社會的不公,命運不濟。每當(dāng)這時,父親就又變得嚴(yán)厲,好像又回到了我的孩提時代,他說;“人要堅強,不要垂頭喪氣。遇到困難就害怕,就退縮,那不是男子漢。人活著要有責(zé)任感,你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還有太多的事等著你去做?!?/p>
這就是我的父親,當(dāng)我不知自己的疾病會向何處發(fā)展時,他還在給我講責(zé)任。
我出院不久,迎來了父親70歲的生日,他說:“生日不過了,你剛出院”。
我和家人堅持要過。
生日那天,父親要刮胡子,小弟說我來給你刮,父親破天慌的同意了??粗麄?,我羨慕,我就不會提出來為他剃須,估計他也不會同意。
如今,父親今年70好幾了,我也恢復(fù)了健康。
父親走路如風(fēng),還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近幾年,母親多病,父親差不多承擔(dān)了所有家務(wù)。
多年以來,父親的老哥們、老鄉(xiāng)們過逝后,他們的子女們就會請父親去操辦喪事。有時,喪事過后,人家會提出讓父親主持喪后事宜,父親就成了法官,如孤寡老人跟誰過,家庭財產(chǎn)怎么分……父親都為人家分得一清二楚。
幾年前,我來到了海南,這里也是當(dāng)年父親修鐵路時工作過的地方。多年來,我好像在不自覺地追尋父親的足跡。早年是他帶著我走,后來就變成了自己在尋找。
父親就好像一座山,我就是那登山的人。希望有一天,能登上那山之巔,那里一定風(fēng)景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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