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的夏天
開學(xué)時,我們的歷史教師老李頭站在講臺上莊重地伸出一個指頭說:“只有最后一個學(xué)期了,娃兒們,懂不懂?”隨后手?jǐn)蒯斀罔F地往下一揮:“準(zhǔn)備好挨一刀一沒有?”
準(zhǔn)備挨一刀,這是真的。我們這群可憐的面臨高考的中學(xué)生好比是一頭臭烘烘而又香噴噴的豬一樣,被爸爸媽媽和教師們勸著哄著進了屠宰場,是好是壞,是情愿還是不情愿,都得挨那么一刀,都得完蛋,真慘哪,又比如一刀下去,發(fā)現(xiàn)你還挺有油水,那么就可以有個好去處,人人都把你“乖乖寶貝”地叫著,如果是頭不中用的瘟豬(我們老師可也常常這樣罵人喔),那么就在街上閑擺著,讓蒼蠅和馬路上的灰塵陪著,沒人理你。現(xiàn)在沒別的希望可圖,只得盼挨刀的日子快快地到來,也好知道自己究竟值個什么價錢。僥幸的是已經(jīng)是最后一學(xué)期了,按家長老師的話來說,到了決定命運的關(guān)健時刻。“人生能有幾回博”哇,瞧這話多漂亮,每篇作文里都點綴上這么一句,保管高分。博就博吧,就當(dāng)是報答父母,感謝老師好了。
今天是星期六,我故意磨蹭到六點過才慢騰騰地往家走。十字街口拐角的地方,站著我們文科的一朵花王琴。這么熱的天,穿那么讓人刺得頭昏的大紅T恤,下面的褲腿緊繃繃的才齊膝蓋,那模樣真象那些年貧下中農(nóng)才從田里插秧回來,她還覺得挺時髦呢!這會兒,她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湊上來一句話也不說,似乎很多情地作嫣然一笑狀,然后飛快地塞一張紙條在我手里,又飛快一溜煙跑開了.我看那紙條折得花里胡哨的,好容易打開,上面寫著:“你今天干得真棒!男子漢,我愛你!”
媽媽的,我的手高興得哆嗦起來。把那紙條翻來復(fù)去看看,又放到鼻子下嗅嗅:香!呵___嚏!
不過這艷遇也沒能叫我興奮多久。回到家里,那日子可就不怎么好過了。親愛的爸爸在等我吃鈑。象任何一個老謀深算的成年人一樣,他坐在桌邊,拿了一張報紙遮住了臉,腳一下一下地在地板上磕著,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我把書本放好,洗完手,輕手輕腳在桌旁坐下,望著爸爸。
“你回來晚了,該你打飯的。”爸爸放下報紙。(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真該死,在學(xué)校里有點事。”我可憐巴巴地陪著笑。
“好啦,邊吃邊說。別做出要死人的樣子?!卑职终f。我也拿起筷子一聲不吭猛吃。
“你今天干的事可不怎么漂亮?!?/p>
“是嗎?爸爸,你說得對,應(yīng)當(dāng)尊敬老師?!?/p>
一切瞞不過爸爸.我最擔(dān)保老李頭沒給爸爸打電話,因為我告訴他爸爸工作正忙,不宜打擾。我也最擔(dān)保一定會有人告訴爸爸。愛屋及鳥,在局里的叔叔們都尊重我爸爸,連帶著我也受到可怕的愛護,我的一舉一動也都逃不過那些好心人的耳目。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爸爸注意聽我招供,“其實呢,不就是我沒有舉手就站起來指出李老師,讀錯了一個字,他氣得不得了,罵我是什么公子哥兒.說著說著上了火,他說他有權(quán)幫您管教我,一耳光就給我打過來,我用手擋開了,沒讓他打著,就這么回事?!?/p>
“李老師是對的,你為什么不舉手發(fā)言呢?是不是有點‘驕驕二氣?’”爸爸很嚴(yán)肅。
“不是的,只不過當(dāng)時太激動了,因為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李老師出錯?!蔽曳洲q。
“不管怎么說,你犯了不敬師長的錯誤,李老師他作為老師,不該打人,但又是你的長輩,爸爸的同事,就該好好教育你,懂不懂?”
我只能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差點沒說:“以后打完了左臉,又把右臉伸給李老頭,那該是最尊敬老師的了?!?/p>
像爸爸和李老頭這些人,你得理解他們。碰上老師跟學(xué)生發(fā)生矛盾這等事,爸爸再怎么說也不能說是學(xué)生做得對,尤其像李老師這樣頗受新生的老知識分子,不過“臭老九”也真有點臭,那自尊心薄得像層紙,一戳就完蛋。你不認錯,說不定他能跟你拼命。唉!
吃完飯,我只好洗碗。當(dāng)然,如果媽媽在這里,這些事就輪不到我干。她總會說:“看你的書去吧”。
爸爸在客廳里等我。例是這樣的,每周周末晚上,如果沒有客人來訪或有急事要辦,那么就屬于我們父子交流思想。不過話題翻來復(fù)去總是那么幾套,什么學(xué)習(xí)呀,理想呀,前途呀之類,稍有人情味的是談?wù)剫寢專勏雼寢屨谧鍪裁?。我提提褲袋里的那張紙條,很謹(jǐn)慎地問:
“爸爸,你認為我們現(xiàn)在這個年齡可以交朋友嗎?”
“嗯?是你這么想?”爸爸的眼睛可又不怎么對頭了。
“不,不。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一位同學(xué)這么想.”我巧妙地支吾過去。
“你們現(xiàn)在還小,該把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等你能掙錢的時候再談也不遲呀”
瞧瞧,我這爸爸有時挺開通的,挺民主的,在這個總是上仍是一個字:俗??!
媽媽每月都趁禮拜天休息來看我和爸爸.有一天就聽她咕噥說:“我看這孩子是不是變得多了?”
其實癥結(jié)就在于:我不想考大學(xué)。
都是給逼的。一天到晚你不拿本書在手里翻著,人家就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名堂。而你一手拿著書,什么歷史,語文,政治之類的,就好比手里捧著一根沒了一絲肉的光骨頭,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可以下口。其實本來我這個人挺愛學(xué)習(xí)的,只是覺得那些教科書翻起來太乏味。于是期末考試評語上說: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良,但學(xué)習(xí)態(tài)度欠端正。
我們這所學(xué)樣,論教學(xué)質(zhì)量不怎么樣,學(xué)校的大門修得可有講究。一扇沉重的大鐵門,兩根龐大的鋼筋水泥柱子,然后左右兩面三刀邊一溜光滑默黑的板墻,上面張三李四刻著幾十個名字。這就是這所中學(xué)歷年來考上大學(xué)的人了。
無疑我也被學(xué)校老師當(dāng)作有望上光榮榜的人。為了保尖子,各科老師不得不開小灶,開始每天晚上輔導(dǎo)課。這些老師說實話品質(zhì)很得我們學(xué)習(xí),他們一不圖錢二不圖名,只盼著我們個個都上名牌大學(xué)。對著那兒張慈祥嚴(yán)肅的面孔,你又沒法不認真聽他講。咱們可是全校的希望呵,而一旦考上了就是全校師生的驕傲了。就沖這個,你也得拼出個樣子來,別讓你的家長、老師傷心失望。
話又說回來,人可不是機器,特別是像我們這個年齡,總得有個玩的時間。晚上絕對不行,只有下午五點半放學(xué)到吃飯那段時間。
傍著小縣城穿過一條東河,河邊筑了很長一道防洪大堤,上面栽了不少的桉樹,這倒是個好去處。
下午放了學(xué),男男女女十幾個一起到河邊堤上找個蔭涼地方坐下,嘰哩咕噥、稀哩嘩啦背上一陣。別人遠遠地望見了,不識相的說是發(fā)神經(jīng),內(nèi)行的知道我們是在‘鉆’。背得不耐煩時,誰發(fā)聲喊,就一起跑到河堤深處桉樹下齊刷刷地換上游泳衣,卟通卟通地栽進水里。舉行一聲別開生面的水上宴會,要不就不聲不響潛到水下,扯扯哪能個哪個女孩子腳脛,或者摸摸其它什么地方,弄得河面上一會兒又是一陣驚乍乍的亂叫。也是怪事,越到要各奔前逞的時候,男男女女的關(guān)系反倒表現(xiàn)出可疑的親密。
我不干這些事,一來下河游泳,違反爸爸的原則,二來像占女孩子倒便宜什么的,太沒意思,如果敢在大街上光明正大的去摸摸人家,或者說句我愛你,那才是有膽量。于是這會我就仍在樹蔭下躺著,和楊希聊天。
我和楊希是好朋友,都是文科的。他一條腿跛,所以他不會游泳。他長得挺帥氣,1米8的個兒,如果不是因為腿的緣故,我敢肯定,向他送秋波,遞條子的女孩子不下二十個。他的家庭不怎樣,母親在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父親是個煤礦工作,不有兩個妹妹正上初中。他家里很愛他,支持他考大學(xué),所以他一直很努力。
在我離高考還有三個多月的時候,爸爸接到調(diào)令,去外地工作。當(dāng)然,權(quán)衡利弊,我還是在為爸爸的離去心眼里暗暗高興。由于我占了獨兒的優(yōu)勢,爸爸向來對我挺民主的。挺溫和的,他很疼我,我也愛他。關(guān)健在于,大人和孩子之間總有個什么地方不能溝通,我的許多事情是沒法讓爸爸知道的。
近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發(fā)不像個好孩子。有一天翻到一篇小說。上面寫某個人:“你像一只貓,一只嗚嗚叫著思春的貓?!毕氩坏绞澜缟弦灿懈乙粯拥娜四?!
眼下爸爸要走,當(dāng)然得把我的事安排好。他提出了三種方案,供我參考。第一是跟他轉(zhuǎn)學(xué),這一條他也覺得不大有把握,再加我很嚴(yán)肅地說馬上就要高考換環(huán)境不好,也就作罷;第二是讓媽媽到這兒來陪我高考完,我當(dāng)即跳起來說是不是真把我當(dāng)成公子哥兒,要人服侍;第三是住到老李頭家里去,我死活不干。爸爸也就沒辦法了,想了許久,同意讓我一個呆在這兒。他帶我到樓下小蓉家里,對小蓉的爸爸說:
“我走了,請多關(guān)照小忠呀?!?/p>
我反正不做聲,眼睛總往房子里瞅,希望能看見小蓉。
第二天爸爸就走了。臨上汽車時,爸爸有些動了感情了,他說:“爸爸真對不起你,把你一個人丟這兒,也沒辦法?!蔽也铧c流淚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哪!最后爸爸對挺有風(fēng)度地握住我的手說:“等你的好消息?!蔽夷凶訚h似的點了點頭:“代問媽媽好?!?/p>
晚上小蓉就上來了。她在書店工作,我認識她,并不是因為我爸爸是她不怎么頂頭的上級。也不因為她父親是個長輩,反正,我經(jīng)常去書店找她借幾本書翻翻,也就跟她挺熟。
“大概沒哭鼻子吧”她說。
“哪能兒能呢,我是大人嘛?!?/p>
“可不羞,才十八歲呢,充什么大?”
我站起來:“睢,比你高這么一大截,”又順手刮一個鼻子,喊了一聲‘蓉兒’。
她可就羞紅了臉,不知咕噥了句什么,大概是罵我壞,不再理我之類的。跟她在一起,總很隨便。當(dāng)然,人前總還尊重地喊她蓉姐。
晚上她沒事就到我這兒來。我也就沒心思再去吃老李頭的什么小灶了。天天晚上呆在一起,我吹牛,她聽,挺有意思。
媽媽仍是每個星期都來一趟,捎點好東西,弄兩頓好吃的。有一次我說:
“哎,你的手藝好象還不如蓉姐呵?!?/p>
媽媽是知道小蓉的,這會兒更知道小蓉常常為我弄點飯菜什么的,于是就說她是個好心的大姐姐,她總是疑神疑鬼,雖然明知小蓉比我大那么四歲,但不是沒有可能出現(xiàn)她不怎么愿意看見的事。于是她叮嚀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最后還意味深長地加上那么一句難懂的的話:“千萬不要胡思亂想?!?/p>
當(dāng)然,如果胡思亂想具有特指的意義,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結(jié)果有一天我很鄭重地告訴媽媽說:“我覺得蓉姐是天下最可愛的女孩子啦!”
媽媽只差就昏了過去了。
老李頭這人怎么說呢?他太關(guān)心我了,而且容易讓我疑心他是不是想做我的干爸爸,盡管我知道他已經(jīng)有將近半打干兒女。大概是想逞逞長輩的威風(fēng)吧,我想。這些都是細節(jié)的方面,他這個人主流是好的,我也挺尊敬他。
近來老李頭摸不清我呆在家里干些什么,問我,我自然回答是在學(xué)習(xí)。他可惡習(xí)狠狠地恫嚇說:“別說慌,小心哪天我來檢查?!?/p>
這天晚自習(xí)的時候,他竟然真來了。
當(dāng)時我正和小蓉玩。屋子里臺燈光線很柔和,總叫我腦子里不時閃過‘談情說愛’這詞。我把她的一只辮子捏在手里,輕輕撫弄著。
“頭發(fā)太長,就發(fā)杈了。”她說。
我說是嗎,就輕輕拽一根下來看,正在這時,門不合時宜地響了。聽那得意洋洋的敲門聲,就覺得事情不好,急慌慌地?zé)o頭蒼蠅似地忙一陣,才開門。
“好小子,搞什么名堂?這么久才開門?”老李頭作嚴(yán)厲狀。我做賊心虛,搭不出一句白。老李頭冷著臉走進里屋,就發(fā)現(xiàn)小蓉坐在里面,于是滿足地點點頭表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走出門來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叫我忍不住一陣牙酸。
“娃兒,你人小鬼大呀,你們這些公子哥兒------”
“好好,李老師,我從明天開始上晚習(xí)好吧?!蔽矣采卮驍嗨脑挕?/p>
老李頭痛心地盯我好久,終于悻悻地走了,還送了我一句忠言:“孺子不可教也!”
完蛋!
星期六媽媽又來了,告訴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她請了假,從眼下到高考完都留在這兒照顧我。我激動地說:“媽,你太好了?!毙睦飬s涼了半截。
小蓉從此很少來了,平時見了媽媽,也總是紅了臉訕訕說上了幾句。嗨,真他媽的,好象我和小蓉干了什么不雅的事似的,媽媽一見我和小蓉說話,就恨不得耳朵能長長些,還老拿一種說不清的眼光盯著人家。唉!
有一次,在作文里面,我寫:我們已經(jīng)到了愛和被愛的年齡,但要懂得愛,還需要時間。為此老師興奮地和我討論了兩個鐘頭,鼓勵我當(dāng)什么詩人,作家,哲學(xué)家等等?,F(xiàn)在我敢說,我懂得愛了,可是媽媽殘忍地又想扼殺它,于是我開始沒有好臉色。
這會兒,可不知為什么,我非常想考上大學(xué)了。
以后就真的努力起來了。什么也不想,只管往死里啃教科書??嗔藡寢?,我多久睡,她就陪到多久,在一邊十分鐘九個呵欠,看了真不忍心。學(xué)校里老李頭則很欣喜地拍我的肩膀說:“孺子可教也!”
去他媽的!
這天,可就是挨刀的日子了,學(xué)校四周都是警察,真象屠宰場的人。時刻戒備著我們這些豬不愿進去而逃跑似的。
也有不怕警察這東西的。張莉坐在背后,打扮得象個到這兒拉客的小姐。她踢踢我的屁股,蚊子似的說:“偏著身子?!?/p>
我就讓她抄了些去,反正她也不會考得上的。監(jiān)考的人大概眼睛正在鬧病,愣沒看見。
三天下來,我感覺挺好,我老師算分,保守點也在五百分以上。媽媽當(dāng)即打了長途給爸爸報喜。
然后幾乎全校的人都知道我一定會在學(xué)校大門的光榮榜上永遠被人眼熟了。我這時才發(fā)覺,考大學(xué)確實是為自己的,你考上了,家長老師叔叔阿姨都樂,你看見他們那樣,心里自然也就很得意。
晚上趁媽媽出門聊我平時如何努力之類的話題,我上了小蓉家里去了。
她可瘦了不少,那模樣叫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她才說:“大學(xué)生……”眼淚就下來了。
我拿住她的手,很想在上面親一下,然而只呆呆地這么想了一下,說
“明天就走了?!?/p>
“我送你?!?/p>
“我媽……”
“那就算了吧?!毙∪乜薜眉珙^一抖一抖的。
晚上回去,我也哭了一,然后給小蓉寫了封信:真的愛你。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娶你做我的妻子(哇!)我走了,可別忘記我。
第二天一早,和媽媽到了汽車站。
公路線的那端,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世界?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27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