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裝修房子，在馬路邊找了二位匠人。二位匠人一人姓張，五十開外，另一人姓馬，四十多歲，郊縣人，兩人在市里做裝修工已經(jīng)數(shù)年。裝修的活比較臟，兩人對儀容穿著不太講究，一個身著沒有肩章的黃軍服，一個穿有些破洞的牛仔裝，兩人頭發(fā)零亂，胡碴怒張，煙癮很大，嘴刁煙卷，煙從口入鼻出，并不影響干活。口渴了喝生水，汗流了用袖子擦，很有個性。張匠人到廚房里喝了自來水后，沖我一笑說道：“有人說喝生水肚疼，那是驕氣，適應(yīng)就好，想當年，天旱在地里澆地，口渴時捧起水就喝，沒事”。

我對二人并不放心，生怕他們干活不用心，老張看我直直地站著，說道：“你該干啥干啥，咱農(nóng)村人實在，不會使滑”，話至此，咱也無話可說，只好回到內(nèi)室在雜物中拔出一方靜地坐下。只是他兩個聊天十分有趣。

“老張，咱村二孬真是個鱉，媳婦跟劉支書明鋪暗蓋，他能不知道？”

“你懂個屁，二孬精著哩，他鱉犢子有個啥本事，不是劉支書罩著，他能批來三四所宅子？他能把中專畢業(yè)的兒子安排到鎮(zhèn)上，這叫大智若愚”

“劉支書也是的，在咱村姘頭就有五六來個，哪個隊都有，唉，這社會”，小馬嘆道。

“五六個？你也太小瞧劉支書的能力了，咱村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就這么一頭有權(quán)有勢有力的大公牛，大姑娘小媳爭著往人家的被窩拱還輪不著哩，馬老弟呀，你一出來十天半月不回去，就不怕劉支書把你媳婦給拱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咱那媳婦屬于看著惡心用著省心走了放心的三心媳婦，沒事，倒是嫂子，人老心不老，細皮嫩肉的，你應(yīng)該小點心”

“放心，就她那霜打茄子樣，沒事”

“常言說，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頭上，你整天在外往家撿食，回去一看墻上全是綠帽子，哈，綠油油的，預(yù)示著明年的豐收，真是放家一顆種，發(fā)了無數(shù)芽！”

“你這牲口欠揍，咋胡說八道呢？就這樣說你嫂子”，一陣追逐聲傳過，我從內(nèi)室走出，對他們說：“伙計，好好干活，別耍嘴皮子了”。

“沒事，我們習(xí)慣了，保證不耽擱干活”，馬匠人說。兩人安靜下來，開始干活。不大一會，又聊上了。

“老張，你家小文畢業(yè)沒？”

“早畢業(yè)了，畢業(yè)就是失業(yè)，這閨女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在家歇了半年，就去南方打工了，真是的，為了讓他上學(xué)，家里的房子也沒蓋，現(xiàn)在真是后悔死了，要是不讓他上學(xué)，直接打工，該有多好”

“那你家小強呢？”

“這回你老哥學(xué)精了，高一上了一年，就讓他去打工了”

“他程度不行嗎？以前你不是說砸鍋賣鐵也要貢他們上學(xué)，現(xiàn)在咋的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咱也與時俱進了，你想這年月，滿街跑的青年的十個有八個是大學(xué)生，畢業(yè)就是失業(yè)就是現(xiàn)實，咱家小強程度還可以，在重點高中屬中上等程度，我問老師，象他這樣程度能考上啥學(xué)？老師說二本沒問題，一本有難度，我考，聽了這話我還能讓他再上？要上就上一本，二本三本上了也白搭，不如讓他早點打工，我年齡大了，該指望他了”

“你太絕對了，咱村喜旺家孩子，大專畢業(yè)不進了工商局，還有馬濤家的閨女，三本出來還進了人大呢，你咋知道咱小強畢業(yè)就一定找不來工作？有首歌不是說有夢想才有什么的？”

“我考，你都四十的人了，這點世故咋看不懂？喜旺家孩沒有他伯在市里當局長，他能進縣工商局？馬濤家閨女在學(xué)校談了個對象，他老公公是縣人大主任，這年月沒關(guān)系成嗎？”

“咱村張義家的孩子不是當上公辦教師，張義老實得象塊泥巴，他的孩子咋當上了公辦教師？”

“你個二蛋，不是抬扛嗎？我告訴你實情，那年招教，張義的兒子在縣里考了第一，可體檢時出了問題，說他有肝炎，張義嚇壞了，帶兒子到市里治病，市里一化驗，說沒問題，然后到省里，也是這個結(jié)果，張義惱了，拿張化驗單開始上訪，進了兩回學(xué)習(xí)班，出來后又告，驚動了省領(lǐng)導(dǎo)，作了批示，沒用，后來找個拐彎抹角八桿子擴不著的親戚，在省里弄著事的，給縣里打了電話，才解決的，縣城留不了，到了咱縣最偏僻的鄉(xiāng)最偏僻的村當了教師，那地方不通車，學(xué)校就他一名正式教師，校長是村里領(lǐng)導(dǎo)兼著，張義兒子準備辭職，張義不讓，現(xiàn)在還在哪蹲著呢，這情況你不知道？張義自從進了學(xué)習(xí)班，腦子就有問題，眼也不好使了”

“聽你這么說，我家狗兒子也不讓他上學(xué)了，跟咱干，一年不也弄他三兩萬”，馬匠人說。

“別呀，老弟，你叔叔不是在市里弄著事嗎？孩子畢業(yè)找他不就行了嗎？”

“我叔叔呀，別提他了，部隊轉(zhuǎn)業(yè)分到市里，剛開始是個領(lǐng)導(dǎo)，后來越混越小，早退休了，頂個屁用！”

“兩位師傅，別光顧著聊天，要專心干活”，我有點急了。

“我們現(xiàn)在正在鏟墻，不耽誤事”，張師傅說。

“還是毛主席時代好呀，那時多清正，現(xiàn)在真是的，世道大壞呀！”馬匠人說。

“毛主席時代？你娃子才幾歲？餓肚子時你還在娘胎里呢”，老張說。

“我是55年生的，慘呀，三四歲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為了讓我活命，我老父親活活餓死了”

“還餓死人了，你那時是個穿開襠褲的娃娃，你知道個屁，那時候人大公無私，當官的清正廉潔，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馬匠人大聲說道。

“我媽說的，那三年，咱村餓死人多了，我父親、爺爺、奶奶、外公，還有鄰居王坤的爹、張老六他爹，張老六的哥哥都餓死了，對了，還有你爺爺奶奶，都是那幾年餓死的，不信你問問你爹”

“這事我還真不知道哩，我還以為他們是害病死了的，我有空問問，不管怎么說，那時沒有腐敗，社會風(fēng)氣很好”

“人窮得給牛虱似的，不過，那時的生產(chǎn)干部村支書可是腐敗得很，那幾年餓死人，他們這些家就沒人餓死，咱門外的春光，一家人晚上在家偷著吃，還有生產(chǎn)隊會計等幾個人，他們偷偷將糧食往家搬，晚上偷著吃，食堂飯管伙的掌勺都一樣，有一句順口溜是這樣說的：貧下中農(nóng)餓死餓活，生產(chǎn)干部偷偷摸摸，大隊干部明搶暗奪，公社干部大吃大喝，毛主席在北京裝做啥也不著（知道的意思），就因傳這句話，瞎子瞎子他哥兩人被判刑入獄，80年才出來，在監(jiān)里住了二十年，可怕不？那年月一年閑不著，記憶最深的是冬天挑渠，一家一段，沒有膠鞋，赤腳泡在水里挑，你看我這腳，現(xiàn)在這疤還顯著呢，還有早請示晚匯報、提燈大游行、大批判，唉，窮折騰呀，我年輕時最深的印象就是餓，按說你龜兒子生于68年，你小時就沒感到餓？”

“不談這些，當年看病不花錢，現(xiàn)在有病治不起，去年我媽到縣里住院，一下花了一萬多，新農(nóng)合報了二三千塊，今不如昔，今不如昔”，以匠人嘆道。

“我靠，你聽誰說那時看病不掏錢？咱村帥正是赤腳醫(yī)生，頭疼腦熱打針吃藥你少掏一分試試，到家里，先是一碗雞蛋茶，或者一碗面葉，否則以后你掏錢他也不去，就那么幾種藥，安乃近、阿司匹林、青霉素，包治百病，不知咋的，帥正有時一針下去，人就翻了，咱村花桃、劉芳就是讓他給治死的，我幸運，八0年，我發(fā)燒，讓他打了一針，然后就喘不上氣，他騎車回家取針又打，我才活過來?，F(xiàn)在你去縣里治病，那時村里有病誰去過縣里？都是在家挺，挺過去了撿條命，挺不過去就摞個，這你不是不清楚吧？”

“別說了，該吃午飯了，下午咱得把活干出來”，劉匠人說。

我感覺他們談話特有意思，取得他們同意，將一些太粗野的話進行修改，將他們之間的對話記了下來，今年當我整理書柜時，發(fā)現(xiàn)這斷對話，現(xiàn)張?zhí)鰜砉┐蠹蚁病Ｎ闹薪詾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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