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爺(原創(chuàng))
莫來由的就記起了龔爺,老人家去世都快二十年了吧!在第一場冬雪降臨的夜晚,很突然地就想起了龔爺——一個很快活很獨特的鰥夫。
龔爺身材矮而瘦,臉上一個鷹鉤鼻子,一雙渾濁狹小的眼睛,一張嘴超出了比例,很不協(xié)調(diào)地嵌在臉上,下巴上生著幾縷略顯黃色的胡須,極像山羊的胡子,胡子下面還隱藏著一顆拳頭一般大的肉球,我們稱作癭瓜瓜的東西。就是這樣一個略顯猥瑣的老頭兒,卻成了娃娃們追逐的對象,每當龔爺出現(xiàn)在村子里或者學校附近,娃娃們就一窩蜂似的把他圍裹在中心。龔爺則樂呵呵地咧開大嘴,露出黑黃的大板牙,臉上的皺褶全都被擠到眼角兩旁堆積著。在娃娃們的喊叫聲中,他慢悠悠的從黑棉襖的兜里掏出一粒又一粒的水果糖,每人一粒,一個都不拉。發(fā)放完畢,娃娃們的嘴角流著甜甜的涎水,歡呼著散去,龔爺黧黑色的臉上則寫滿了慈祥、歡喜,掏出他的旱煙鍋裝滿一鍋旱煙燒著美美的吸一口,一股嗆人的濃煙便彌漫開來,他嘟囔一句:“把他家的都是饞貨!”便搖擺著矮而瘦的身材離去了。
龔爺是縣藥材公司種苗場里的一個臨時工。打我記得龔爺,他就是一個背微駝,頭上一年四季纏著一條黑色圍巾的老漢,沒有看見過他的親人,也沒有見過他有老婆。聽父親說,龔爺是武山一帶的人,年輕的時候逃壯丁流落到了關山,以采藥為生。后來縣藥材公司在蒼溝成立了一個種苗基地,就把通曉野生藥材的龔爺雇傭來了,他也從此成了拿工資的人,一月的工資大約是三十來塊錢,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很可觀的數(shù)字了。
在藥場里(我們把種苗基地稱作藥場)干完一天的活兒,吃過晚飯,龔爺就到村子里串門子,諞閑傳。他以在前采藥的時候,和每一家每一戶都是炒面捏娃里——熟人,所以隨便走進誰家都會受到歡迎。他也不客氣,脫掉鞋子,盤腿打坐在火盆邊,自己找茶罐子,自己下茶葉,宛若在自己家里一般。男主人也不陌生的從龔爺?shù)拿抟\兜里掏出旱煙袋,或是用報紙卷一個喇叭筒,或是直接用龔爺?shù)臒熷佈b上一鍋吸上了。吃煙的男人們都喜歡吃龔爺?shù)暮禑煟驗辇彔數(shù)暮禑熓亲约禾刂频?,旱煙里面混雜了川芎、鐵棒錘等藥材,氣味芬芳,開竅通神,回味無窮。我也不止一次的聞過那辛辣中夾雜著芳香的旱煙味,因為龔爺也是我家的???。龔爺之所以整個夏天都在山林里出沒,從來不懼怕毒蛇蚊蟲,我想主要是因為他身上那股濃烈的旱煙味,老遠的就令毒蛇蚊蟲畏懼遠遁了。
龔爺一月的工資,除去伙食費和買卷煙(劣質(zhì)的雪茄)的錢,也就所剩無幾了。這些所剩不多的錢,成了全村人的救急儲存。誰家的娃娃頭疼腦熱,誰家沒有煤油了,誰家娃娃報名沒有錢交學費了……不管是誰家,只要向龔爺開了口,只要恰好龔爺手里還有幾個錢,他都會一個子不留的交到來人手里。而且這些借出去的錢,大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一來是借錢人困窘的還不上,二來龔爺從來不記賬,誰借了他的錢,他也說不準,記不清楚。按照他的說法就是:“把他家的,誰記哪做啥?本來就不指望誰還!錢那東西不就是人身上的垢甲嘛,洗去一層還會有一層的。”
1984年,我剛參加工作那年,就在本村的初小任教,學校有二十來個學生,我們兩個老師。有三分之一的娃娃因為家里困難,開學交不上學費,一直拖欠著,最后學校催得急了,龔爺就尋到學校來了,他先是問清楚娃娃們所欠的學費,然后解開他的包頭布,一條很黑很臟的圍巾,從里面取出一些一元幣和毛票,湊夠所欠的數(shù)字交給老師,然后狗蹲子坐在學校的臺階上,裝滿一鍋旱煙,愜意地猛吸幾口,臉上那堆疊的皺褶似乎舒展開了不小的程度:“把他家的,再窮也不能耽擱了娃娃的念書!”留下這樣一句話之后,就起身晃悠著出了校門。這樣的事情,我親眼目睹了整整三年六個學期,雖然那時候一個小學生一學期的學費也就是十來元錢,但是對于一個月工資三十來元的老人,已經(jīng)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更何況這些娃娃與他非親非故,毫無瓜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我離開蒼溝學校的最后一學期,龔爺由于給藥場里采集了幾十斤桃兒七(一種稀有的野生藥材,有抗癌作用)種子,縣藥材公司給他獎勵了二十塊錢,龔爺把這筆獎金一下子全買了作業(yè)本、鉛筆,抱了一捆來到學校,說是要給娃娃們獎勵,我們算了一下,剛好是每個娃娃四個作業(yè)本五支鉛筆。對于老人家的這個舉動,我們很感動,卻苦于無法找個恰當?shù)姆绞奖磉_感謝。在我們把學生們集合起來,講明了緣由之后,孩子們都很激動,不住地“龔爺!龔爺!”的喊叫。當我們請老人家給孩子們頒發(fā)作業(yè)本和鉛筆時,龔爺那數(shù)年如一日渾濁的小眼睛竟然晶晶閃亮,格外的精神。給娃娃發(fā)完作業(yè)本和鉛筆,龔爺突然一改往日的開放,略顯羞澀的問我們:“能給我寫一張獎狀么?”我和校長忽然間醍醐灌頂,這是最恰當?shù)囊环N感謝??!我們趕緊答應龔爺,并思謀著書寫獎狀的理由。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書寫了這樣一張獎狀:
獎給
關心孩子們學習、成長的好爺爺龔進財
以資鼓勵
蒼溝初級小學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日
我們集合起全校的二十來個學生,很是莊重、嚴肅的把這張獎狀頒發(fā)給了龔爺,老人雙手接過獎狀,很是虔誠地向師生們鞠躬致謝,然后如獲至寶般把獎狀細心地卷了個筒,插在他的包頭布里,遠遠看去,好像一個彝族頭領的造型。
在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后不久,藥場也倒閉了,龔爺繼續(xù)上山采藥材,村上的鄉(xiāng)鄰勸他種點地,安穩(wěn)過日子,他說自己在山上跑了一輩子,和草藥打交道習慣了,靜坐下來會生病的。后來聽說龔爺?shù)洁彺宓纳缴駨R里做了廟官,靠化緣度日,好在龔爺人緣極好,走到誰家吃到誰家,沒有一家不歡迎的。再后來,聽說他得了重病,村人們也送他去醫(yī)院治療,但是病已到晚期,不久就壽終正寢了,享年八十一歲。
我沒有見過藥王爺?shù)降资呛文?,如果真有藥王,也該是龔爺?shù)姆媪?。一個形象猥瑣的鰥夫,以他的愛心和樂觀,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念想,一份感動,雖然老人家逝去已經(jīng)二十來年了,但是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依然生動鮮活,耳邊還不時回響起他那澀滯的喝花兒的聲音:“梅蓮哪個花花吆——”
龔爺,一個不容易被忘記的老人,一個在人們的傳頌和念想中繼續(xù)活著的一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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