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歌風(fēng)》系列散文之《高壩聽歌》
我大姐就嫁在隔著圭葉溪的我家對面的皮所,那里離高壩不過二里地。而高壩的每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都要舉行隆重的歌會。因高壩地處天柱、劍河、錦屏的交界處,是所謂雞鳴三縣的地方。當(dāng)是時,各路歌手、聽眾、貴賓、客商云集此地,斗牛賽球,放映電影,對歌會友,通宵達(dá)旦。從村頭到村尾,密密麻麻,不下二三萬人,周圍村寨,除一些不能走動的老人外,幾為空村。我家與對面的皮所高壩,雖下坡上坡,隔著一條圭葉溪,少說也有二十來里,卻是屋舍田園,歷歷在目;早晚之間,雞犬相聞。
那年初秋,田野飄香,遍地金黃,七月二十,已是谷子正熟尚未進(jìn)倉的時候。中午時分,登高遠(yuǎn)眺,已能隱約望見對面的高壩似有人影搖動,歌吹渺渺,依稀傳入耳中。這時就心癢難忍,便跟父母嚷嚷著要去皮所看大姐,要跟大姐去高壩看歌會。母親就說,你還小,這么遠(yuǎn)的路,還要過圭葉溪,現(xiàn)在水大,你又不會水,路上蛇又多,我和你爸都不放心。再說你姐也要去對歌的,沒功夫照顧你。最要緊的是,那歌場復(fù)雜,什么地方的人都有,漢子們?yōu)闋幑媚锘蚴菍Ω鑼斄松踔烈恍┬∈?,常有打架騷亂的事,那歌場崩塌下來,踩傷人的事時有發(fā)生,你一個小孩子在那,我們怎能放心?我就說跟我大哥去,可比我姐小五歲但卻大我十歲的大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早約了一伙同伴,要去高壩與相好對歌的,嫌我礙事,堅決不要我去,還趁我不注意,悄悄溜了。但我想念我姐,更想聽歌,我是一定要去的,于是便邀了幾個玩伴,瞞過母親,向父親說了我們到皮所后要姐夫帶我們?nèi)?,請父親大人千萬放心。母親對我雖嚴(yán),曾因犯錯痛打過我多次,父親卻不同,對我似乎要多幾分關(guān)愛,甚至頗有幾分放縱,如果我是頭牛的話,父親是決不把我老關(guān)在圈里的,放養(yǎng)是他一慣的行事作風(fēng)。即便是九歲那年我第一次要到四五里外的黃門小學(xué)讀二年級,父親也只送我不到半里路,然后就把半缸午飯交給我推著我走,自己回家去了。也許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也許是因為我說的能讓他放心,便輕易答應(yīng)了。我們幾個便手拿一根防蛇的竹棍,在天高云淡的秋野,吹著口哨,雀躍前行了。三個多小時后,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正如計劃的,一切如愿,果然在皮所見到了姐夫。姐夫是極喜歡我的,對我的要求,還沒有說過不字。于是我們便跟隨姐夫到高壩趕了第一次歌場,那種興奮,這一生是無法忘掉的了。那時我才十歲。到了高壩,在那剛分田到戶不久食品還不是很豐富甚至半饑半飽的年代,望著豐收在望的田野,姐夫似乎要讓我們忘掉那饑餓的童年似的,給我們買了許多吃的,有我喜愛的葛薯,有糖果,有兩個人分也吃不完的特大的水梨,還第一次吃了米豆腐和涼粉。這一切,都讓我們高興。因為來晚了,斗牛是趕不上了,球賽還在進(jìn)行。但我最想看電影和聽歌。好在歌場就在寨子背后的山岡上,那山岡叫“高坪頌”,很寬,四周能望到很遠(yuǎn)的地方,地上都是些馬鞭草之類的,好坐。放電影的地方就在歌場的下方。我們就想了一個兩全的辦法,站在半山腰,既可看電影,又能聽歌。但這回的電影既不是打仗的也不是武打的,不好看,我們就干脆上到山頂,一心一意的聽歌。我們圍坐在一伙聽說是唱“三堂歌”的大哥大姐們身邊。他們約有十多人,女的為一方,男的為一方,他們一會兒盤問,一會兒唱歌,多是男女分幫合唱,那些歌好像都是背熟了的;也有獨唱的,感覺不是在背,而是即興編唱的。特別有意思的是那“白話”,既是說話,又是唱歌,因為是第一次聽到,我們不得不驚嘆竟有這等說唱的,完全被迷住了。我覺得,這白話說唱,是北侗最有魅力最能夠體現(xiàn)歌手才華與水平的歌種之一。后來得知,所謂白話說唱,說是歌又不全是歌,說不是歌又是歌,即說話像唱歌,歌如說話,話如唱歌,是歌中的散文詩。白話說唱,是三堂歌的主打歌,其句式長短不一,字?jǐn)?shù)也不受限制,是真正的民間古體詩。歌手初會時,都會互相盤問或自報家門,從盤古開天辟地至家門族譜祖宗遷移,歷朝歷代,各種史事傳說名言警句攪拌其中,一個回合下來,要有十幾分鐘。說唱完后,一般都要說“我的話兒講到此,還有首歌在后頭”作為過渡,然后變換腔調(diào),以歌收尾,接下來再輪到對方說唱。白話說唱,可男女對唱,也可同性對唱。男女對唱,是為情歌,從初會唱到架橋,從架橋唱到相思,從相思唱到成雙或分手。同性對唱,是為交友結(jié)義歌,侗話叫“伙計庚”。因侗族在解放前沒有文字,先人的史事與生活的經(jīng)驗無從記載,而白話說唱,以歌代史,在某種程度上彌補(bǔ)了這方面的一定空白,因此可以說,白話說唱,就是北侗民族的敘事史詩。我也是從歌中知道,北侗民族也是遷徙的民族,大多是明朝洪武年間從江西吉安或福建泉州等地遷到湖南貴州,其間幾經(jīng)輾轉(zhuǎn),篳路籃縷,個中艱辛,一言難盡。
象這樣的三堂方陣,在這山岡,我無法去數(shù)到底有好多處,只覺得到處是人,到處是歌,仿佛置身于一片歌的海洋之中。那歌聲或高亢,或沉靜,或粗獷,或細(xì)膩,經(jīng)夜風(fēng)吹送,掠過樹梢,在村莊上空飄浮,在山谷之間,久久回蕩。我們就這樣聽著,全無睡意,直到天亮。第二天,吃過早飯后,帶了大姐送的幾個磁粑(高壩皮所在農(nóng)歷七月二十歌節(jié)那天家家都打糍粑),告別了大姐和姐夫,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說來也真奇怪,雖遠(yuǎn)離了歌場,但滿腦滿耳,還是歌聲,揮之不去,抹之不去。后來把書讀到“余音繞梁”這個典故,我對其真實性是確信無疑的?;丶业穆飞?,我們幾個懵懂少年,一邊回味昨晚的歌會與快事,一邊扯起嗓子,把撿到的幾句歌,加上自己的一些胡編亂造,在空曠的山野吼唱起來。那種高興,那種無拘,那種放蕩和自在,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下到圭葉溪,我們找了個清得見底的半腰深的淺塘,泡在水里慢慢地搓,搓完了,把腳放在水里,把腳趾任那小魚慢慢吸吮,看著螃蟹在水里橫行的熊樣。這時,把那學(xué)唱的歌又重溫一遍,真是難以言說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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