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各徘徊
男生向明最近很苦悶。說來其實也簡單，他喜歡上本班一個名叫淑娥的女孩。坐他前排左側(cè)第三位的淑娥，皮膚白皙，東北口音，性格內(nèi)斂話很少，說話時先紅臉，愛穿一身紫色休閑裝一雙白色低跟皮鞋，這裝束在當時校園里就算新潮了。向明的成績在班內(nèi)名列前茅，性格也偏內(nèi)向，在更靦腆的學習成績一般的淑娥面前，自覺有優(yōu)勢也能放得開。向明愛好文學。他風格傷感行云流水的文筆被老師稱贊、被同學羨慕和嫉妒，男生們對他捉刀代寫的情書津津樂道。多么脆弱的顯擺多么輕薄的賣弄??！那本是儒冠誤身、文學害人的開端??！也為他人生的跌宕起伏和心理的灰暗落寞埋了伏筆植了蠱。
怎會突然關注起淑娥？是學習壓力的被動轉(zhuǎn)移？是她的溫婉形象加完美想象的合力作用？是雄性荷爾蒙和情竇初開的交織？還是身邊早戀實例的推波助瀾？————誰和誰好了、誰給誰寫了情書、誰又和誰周末牽手爬山，還偷吸了從家里拿的煙······或者是幼稚的個人魅力征服力的攀比？總之，初三男生向明被內(nèi)在情感外部氛圍共同營造的困惑攪擾著，他悵然若失的微妙地關注著淑娥，欣賞她自習課上疊一摞小紙牌鬼鬼祟祟地和同桌用筆點推著下棋，可愛的狡猾。舉手投足一絲一毫都是無瑕的完美。
向明是老師家長眼里中規(guī)中矩的學生，同學當面背后評論他的情感說他“純凈的‘不食人間煙火’”，他愿意保留“好學、好玩、清爽無瓜葛”的口碑，除了紀律約束，他希望堅守這份虛榮。他倆從沒說過話，不確定淑娥的態(tài)度更顧慮淑娥的反應，回絕對他是當頭棒喝的打擊，甚至顏面丟盡灰頭土臉倉皇鼠竄。
所以他苦悶，他墮入了一張綿軟無形牢不可破的網(wǎng)?？酥撇蛔〉啬亲仙谋秤昂桶雮€白皙的臉龐，有時企盼淑娥能敏銳地會意他的傾心，有時又刻意靜海深流地隱藏這份獨享。頻頻不經(jīng)意地寫她的名，邊寫邊想邊想邊寫如癡如醉，猛一驚醒，慌忙收卷四顧。那種感受溫馨又酸澀，甜蜜抱著惆悵泛濫在情感里隨波逐流。
那年夏天的雨水多得要命，幾乎成了每天的必修課。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葡萄架上的和風細雨整夜輕吟淺唱。不由自主地呢喃著她的名字入睡，一覺醒來又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淑娥”這倆字。惱怨自己無力排遣沒有骨氣的單戀。想著恨著，心臟疼得窒息，他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緩解情緒和感覺。他也偷了家里無人理睬的劣質(zhì)香煙躲在悶熱的蚊帳里瘋狂吞吐。他讀《少年維特之煩惱》，品味田園牧歌的優(yōu)美風光，體味維特的無奈與悲涼，更渴求綠蒂丈夫的那把槍。他把歌德的書狠狠地摔到地上。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壞了，再不能無底地煎熬下去了，必須盡快尋求結(jié)論，什么外界風言風語、淑娥的接受拒絕都無所謂了。只要一個斬釘截鐵的的結(jié)論，哪怕就此心死。
數(shù)月之后，一次深夜驟烈的心痛中，向明毫無信心的下定了決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替寫過無數(shù)情書、戲稱自己“北方情書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的向明，動筆平生屬于自己的第一封情書。之前洋洋灑灑、一揮而就，而今絞盡腦汁、力不從心。他深感知識的膚淺狹隘和才情的貧乏蒼白。寫了又撕撕了再寫，反反復復終于差強人意的完工，買了精美的信紙認真謄抄仔細折疊，小心翼翼地藏進書包夾層、忐忑不安地等待遞交的機會。大張旗鼓貿(mào)然行事不是向明的選擇，就算他調(diào)整了狀態(tài)鼓足了勇氣，淑娥也未必不難為情??！
安全與巧妙互相尋覓的躁動里時光荏苒而過。
原定補課因老師臨時有事取消的一個星期天，向明獨在教室里出板報，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又走了。清晨的窗外細雨濛濛，屋里靜得只剩粉筆摩擦黑板“沙沙”聲，這時，紫色云一樣輕盈的淑娥夢幻般推門進來了，見室內(nèi)只他一人面露驚詫，然后紅了臉小聲問“不是補課嗎？”向明也緊張，因為性格因為別有用心因為期待已久。聽完解釋的淑娥走到課桌前從抽屜里拿了什么東西回身走了。他的大腦極速運轉(zhuǎn)，偶然又偶然的機會不容錯過，那么多巧合并在一起不是上天鼓勵是什么？他飛快地扔下手上粉筆拍掉粉筆末沖到課桌前，取出書包夾層的信，三步并兩步跑出教室，身后的粉筆骨碌碌從桌上跌落地上，一聲脆響支離破碎。
他望見了校門拐角處撐傘的背影，他邁步奔跑。學校東邊沐雨的小巷憫其辛苦呈獻他空寂。給自己當郵差的少年氣喘吁吁地追上了魂牽夢縈的客戶。淑娥聽見急促的腳步，停轉(zhuǎn)身望著一臉雨水和汗水的他，先前編排的場景與臺詞無影無蹤，運動和緊張轉(zhuǎn)換成囁嚅不清，迎著淑娥一天中第二次詫異，他突兀地伸手遞出潮濕的信，“這是什么？”“你看看就知道了。”說完，向明如釋重負的落荒而逃。
信送出了答案卻泥牛入海。一周多的時間那個紫色的背影白皙的臉龐若無其事。向明內(nèi)心的糾結(jié)逐漸理順和明朗，他已經(jīng)判斷出結(jié)果，但他還抱有僥幸心理，或者固執(zhí)地拼湊形式的完整。他注意到淑娥下午進教室的步伐幾乎踏著預備鈴而來，那個時段校內(nèi)外的人寥落星辰，淑娥一定是在制造畫句號的機會。
季節(jié)已是初秋，天氣霧靄沉沉。向明在下午預備鈴前5分鐘離開教室，他囑咐同桌“老師要問，說我肚子不舒服，很快就回來?！彼麆傇谛ｉT東側(cè)站定就看見紫色的倩影飄忽而來，伴著他的鏗鏘心跳越來越近，走到近旁，白皙的臉一紅，低下頭把個紙團往他手里一塞就小跑進校門了。
還用看內(nèi)容嗎？不言而喻的現(xiàn)狀不言而喻的氛圍。還是看看吧，再者進教室的時間也要錯開些。學校北面的空閑院子里，展開那頁32K作業(yè)本紙揉成的團，滿紙都是“對不起······。”“有什么對不起的？”向明嘟囔了一句。初關注，她茫然不知；輾轉(zhuǎn)反側(cè)，她茫然不知；自作聰明的唐突對茫然不知是不是一種侵略和驚嚇呢？尋釁滋事的始作俑者的成功才可怕，那將是錯誤與淺薄的擴散延續(xù)，挫折和失敗造就修正與深沉。事前深刻的心理體驗、充分的思想準備賦予他穩(wěn)定的心態(tài)和坦然的容納。沒有多少涼意，都過去了，他解脫了。向明一身輕松腦海完全空白，抬頭望天忽又無語。良久，他解開外套最上端靠近脖子的紐扣一路狂奔進教室，眼睛余光里淑娥低下了頭。那天下午他喜歡上了王杰的歌《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
幾天后他在合適的地點利用可以公開的理由放聲大哭了一場。不只為單向情感的夭折，也為成長里潛移默化積累的辛酸和委屈。同桌阿強安慰他“你咋會喜歡她？長得是挺白模樣也不難看，可那口四環(huán)素牙夠慘的！”他裝作惶惑反問：“你說的誰??？”強說：“當然是淑娥啊，我都看見你寫她名了?！毕蛎鲝垙堊鞗]發(fā)出聲，尷尬至極。有次登記早退違紀名單時他故意漏報了淑娥。眷戀，一息尚存；完美，刻骨銘心。那個漏報，衡量當時的心理壓力和執(zhí)行老師指示的熱情，程度上不亞于今天貪贓枉法地把無期轉(zhuǎn)有期。
初中畢業(yè)中考后，向明上了高中，再沒見過她。
高中開學前一周，路遇淑娥要好的女同學俊寧，閑扯幾句，俊寧突然說“淑娥回東北了，淑娥那事······”礙于旁邊很多同學，向明急忙指著她新買的變速車問這問那岔開話題。淑娥那事怎么了？事隔多年再問俊寧，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她一定不再記得這個細節(jié)了。話后的話也成了永遠的懸疑。
高中開學軍訓分班一番辛苦和適應，新環(huán)境有新朋友。一個月后家里的葡萄架拆了，母親說蔭涼多了易招蛇?？粗鴽]了葡萄架庇佑的那片空地，向明覺得最后的心結(jié)打開了，卻又空落落的鼓脹欲飄。同時他也同情那無辜的葡萄架，它伴生和承載的那段心緒從此浮游渺茫、彷徨無依。
也許根本和愛情無關。只是青春苦悶下溫和自然的掙扎。只是空虛臨近時應急的填充，如剛剛鋪展的白紙，微風輕顫，就倉促點厾兩滴墨水作鎮(zhèn)紙。或者僅是靈魂本真的自我救贖。青春不只是蓬勃朝氣陽光燦爛也有風雨和陰霾，詩人唯美的歌頌青春是對流逝不再的無限懷念和遺憾久存的潛心修補。
高中、大學、工作，世事茫茫，瑣碎紛雜。十幾年后向明已經(jīng)是一間上市公司的行政主管，不再內(nèi)向的他站在數(shù)百人前可以侃侃而談。追逐在名利場、攫取于物質(zhì)間，朝夕面對那么多雍容華貴香艷妖嬈，哪有時間再眷顧文學、情書和淑娥？
2007年某個冬夜，向明和聯(lián)系頻仍的強、雷。勇等同學喝酒，說來說去話題轉(zhuǎn)到聚會上，雷說“別人都搞同學聚會，咱也辦一次吧?！毕蛎饕恢闭J定聚會是自認成功者揚名炫耀、爭權(quán)逐利者擴大穩(wěn)定人脈關系的手段與平臺。盡管如此，聽了雷的話還是怦然心動。大約人都有性情的一面或都有性情的時候吧？！一經(jīng)商定立馬落實，第二天他們四人分頭行動，借助令人唏噓感嘆的“二十年重逢”這個煽情概念，他們滾雪球般聯(lián)系了近六十個同班同學和四個任過課的老師，聚會定在2008年元旦。一時熱火朝天群情激奮。他想到了淑娥，滿心的濕漉漉的溫暖。揣著實實在在的惦念與少許好奇多方詢問，竟有好幾個人說“她病了，精神失常。”再問原因，眾說紛紜：有的說工作壓力，有的說為情所傷，有人煞有介事的說看見淑娥目光呆滯的走過菜市?！ぁぁぁぁぁは蛎鬟吢犨呄?，半信半疑久久沉默。次日下午他叫了司機估摸著地址找淑娥的家，故地重游了那年送信接信的地方。停停住住問了很多人終于找到她家。斷壁殘垣、宅門破敗，長時間的敲門喊人，要放棄時出來一個老年婦女，估計該是她母親，一問果然。向明對淑娥母親說明來意、留下了參加聚會的書面說明聯(lián)系電話，懇請轉(zhuǎn)告淑娥一定按時參加聚會。純樸的母親盯著向明的臉看了又看，然后說“小娥可能去不了，你不知道，她精神不大好。”向明還想說些什么，陡然而生的莫名情緒使他語塞，他朝淑娥母親點了點頭，上車回單位。
四天后的上午一個陌生的號碼呼入他手機，拒接，再打，接通，陌生女子的聲音問“你是誰??？”“你打我電話還問我是誰？”“說要同學聚會，留的這個聯(lián)系電話??？”“??？你是淑娥嗎？”“是啊，你應該是向明吧？”“嗯，是我，你還記得我？”“我當然記得你?！薄笆菃?？是嗎？······”向明的眼睛有些潮濕，視線模糊，遠山的輪廓滋潤且生動。淑娥答應按時參加聚會。語音的制約、情緒化的心態(tài)辨不出淑娥思維異常，只覺她比上學時開朗了。好幾次想問她“過得好嗎？”話到嘴邊又哽住了，他們是同學，一個簡單概念的銜接、一段共同歲月的覆蓋。他們就只是互不相干的人啊，天光云影、各自徘徊。沒有任何理由涉及細膩的話題，他自己也不允許蠕動敏感的觸角。他們就只談聚會，往事只能是往事。多年的不見，所有的故事都斑駁的面目全非，年輕的悲喜疏離的黯然失色，只有淡淡地痕跡頑強地證實著他們曾經(jīng)相識，雖然絕不相知。漫長的光陰將昔時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完全溫柔化了，藝術(shù)而絕美，只是鮮活不復。通話結(jié)束，他擦了五六次眼睛，他無法給這些淚水定性命名。
聚會當天氛圍熱烈、激情涌動。四十多位同學、四位老師。擅長硬筆書法的勇一一登記入冊，也為印制通訊錄儲備資料。向明操著蹩腳的普通話為“二十年重逢”聚會致辭：情文并茂、真摯熱忱，大廳內(nèi)掌聲雷動。學生爭先恐后地給師長們獻花、敬酒端酒，同學之間或直呼其名，或“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向明給沒教過他課的紀老師敬酒時，紀老師調(diào)侃：“我又沒教你，這酒不用喝了？”向明笑了：“沒教過我不要緊，關鍵您教過這班，現(xiàn)在又上課了，您還要趕我出去？”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大家躊躇滿志的合影。席間，老師、同學紛紛登臺獻藝，韓老師聲情并茂地朗誦了艾青的《我愛這土地》，俊寧一段辣舞十足勁爆，場面熱情高漲喧囂熾烈豪言壯語情真意切。也有隱隱的滄桑與感慨，張揚與失落。沒有人注意淑娥的有約不來，除了向明。向明那天狀態(tài)絕佳：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彬彬有禮千杯不醉。說是千杯不醉，也僅是言行稍顯穩(wěn)重、失態(tài)的幅度不大。深色西裝的向明笑容可掬的舉杯穿梭在流光溢彩的男男女女間，他掩埋了生活的艱辛和負累，收攏了用心和技巧，遺忘了爭斗和傷害，他深深地感動于這一時的寧靜和潔凈，他只把生命中積累的幸福零存整取出來，優(yōu)雅或幽默地傳遞給每一位和他穿過同樣校服的人。他們也一定是這樣，放眼看去，男人個個意氣風發(fā)，女子人人艷若桃李。傳遞？敬業(yè)的郵差十余年后重操舊業(yè)，不同的是專一的VIP客戶換成了不特定群體，單薄的信紙換成了厚重的氣息，羞澀拘謹變成了落落大方。醉眼朦朧間向明把穿紫衣的服務員錯認成淑娥，遠遠地舉杯向她敬了一個，自己一飲而盡。
盛筵必散。閑暇的節(jié)假、短促的集會等于情感的驛站、精神的憩園，之后，還要繼續(xù)擔著責任戴著面具扮著角色趕赴彼此無盡的人生約會，生命無軌、離合無常。
事隔多年，時過境遷，風雨蕩滌，浮躁沉淀?！芭瑢W”的稱呼不再具體刻薄，搖身一變成了極具誘惑的名詞，無論美丑高矮胖瘦。向明用挑逗的口吻和騷擾的方式惜別每位女同學。
捫心自問，這場聚會擺脫了“自認成功者揚名炫耀和爭權(quán)逐利者擴大、穩(wěn)定人脈關系”的怪圈？懷舊情結(jié)、強挽似水流年的無限依戀產(chǎn)生了巨大的維系和推力。這力量積蓄在前、宣泄在中、余音在后。
傍晚回到家，感慨難消，震撼依舊。坐在沙發(fā)上吸煙，煙霧繚繞里恍惚沉醉，不知今夕何夕？迷離間一片紫色的云靜謐地穿過厚厚的一疊歲月，趟過紛亂掠過浮華偎依向明，懷想那份始于暗戀止于表白的清淺，蘊藏心底的純情如水如煙緩緩彌漫開來，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一笑之下，遙遠的往事、舊日的細節(jié)蜿蜒曲折倒涌而回。
細節(jié)與純情在心靈的舞臺上久別重逢，久別重逢分外親切。它們緊緊的擁抱、放肆的纏綿，越纏越緊，最后竟衍變?yōu)闊o法忍受的疼痛。扔掉煙蒂，向明再也笑不起來，表情僵在臉上，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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