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親、狂親”的鑼鼓聲來到文家大門前，門前換了新的紅燈籠。馮家的抬盒吹吹打打送到中門，天井里也掛起了朱紅幔帳。鳳冠霞帔等滿滿排在天井里，整整三十擔(dān)。文家上下忙將東西搬下來，又將準(zhǔn)備好的妝奩：首飾、衣服、擺設(shè)、被褥等，裝滿抬盒，又抬回馮家。

全家上上下下為沉魚忙碌著，沉魚卻一天躲在房里不出來。月亮漸漸升上來，透過門上的兩方玻璃，正照在沉魚臉上：淡白的瓜子臉，像一朵潔白的梔子，烏濃的眼睛是汪在花上上的水珠，微微笑來，眼里水渦又汪到臉上——兩個(gè)圓圓的笑靨。沉魚是美麗的，配得上名字的美麗。

可也有人說：小姐下頜過尖，犯了薄命相。這話雖然刺耳，卻也有番依據(jù)：沉魚當(dāng)嫁時(shí)，穿了祖父的孝，而后，又穿了父親的孝。一拖幾年過去，家里人著了慌。二十歲那年在飯莊見了馮保粵，綢緞莊的少爺：圓滾滾的頭，圓滾滾的臉，陡然尖下來的嘴與下巴，微微的齙牙。說話濺出唾沫星子來，聲音如同夏日午后傳來賣豆花的梆子聲：干硬且單調(diào)、單調(diào)且繁瑣、繁瑣到讓人精神緊繃。

但是沉魚還是應(yīng)了下來。雖然他還沒她高，雖然他還沒她識(shí)字多，雖然他還沒她懂得事故禮節(jié)，雖然??????許多的雖然，她還是應(yīng)了下來。因?yàn)椋依锶藳]有給她認(rèn)識(shí)別人的機(jī)會(huì)。

沉魚昏昏睡去，臉下的床單漸漸濕了，水暈子越來越冰冷，刺得臉生疼，生疼的臉。定一定神，天剛蒙蒙亮，老媽子在于她開臉，針刺的疼，處女的疼。這疼直到晚上，?；浭稚焐蟻頃r(shí)，沉魚微微一抖，想起在家做活時(shí)，絲線“嘶——嘶——”穿過緊繃的綢布，不小心刺破了手，鮮血一滴一滴的滴在上面??????沉魚漸漸暈眩起來，眼中的?；浫缤械牡褂啊幯⑴で苍S是龍鳳燭在跳動(dòng)。

日子一天接連一天的滾過來，每日的晨昏定省。此外，沉魚只在房中呆著，讀書、看報(bào)、賞魚。?；涴B(yǎng)了許多魚，沉魚初次見時(shí)，雖都不認(rèn)得，倒也喜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浿钢粭l紅魚道：這是定親時(shí)節(jié)買的，每日必吃鮮肉，厲害，不好養(yǎng)活??????但，也游不出這缸。

沉魚被他的話震了一震。

?；浻值溃合惹暗轿募姨嵊H時(shí)，你家老姨娘說馮家若是讀書出身的便合適了，可你叔叔還是把你嫁了過來，我娶到了你這書香門第的小姐，攀上了你家這高枝。

保粵說道最后，竟?jié)u漸氣憤起來，揩臉的熱毛巾敲得桌子梆梆響。

沉魚忽然明白了，他不愛她，且恨她，恨她家里人。他要她在這兒為她家里人的不恭賠罪，她逃不出他的掌心。對(duì)于缸里的紅魚，代表她的紅魚，沉魚竟也憐惜起來。

還沒滿月，?；洷銤u漸地不回家。沉魚無聊時(shí)便看魚，這紅魚卻又獨(dú)特之處——每日把水底的石子啄到一側(cè)又啄到另一側(cè)。但大部分時(shí)間，沉魚都在埋頭看書。有時(shí)?；浕貋?，鼻子一哼，吊著膀子騎在椅子上，一條腿甩到桌子上，隨手?jǐn)Q開留聲機(jī)，捧著戲考，便跟著哼唱起來。仿佛成千上萬的鐵片傾在鐵桶里，嘈雜個(gè)不停，源源不斷的鐵片傾下來。沉魚從背后定定的盯著保粵，?；洆u頭晃腦的樣子漸漸模糊起來，沉魚仿佛聽到他不斷的嘲笑：女先生，女先生??????時(shí)間長(zhǎng)了，老太太的話也傳到沉魚耳朵里：新娘子天天木著臉，捧著書，難怪?；浱焯焱馀?，他在家不順心。

沉魚更加不愛出門了，天天悶在屋中。有時(shí)?；浺才c她講幾句心里話：我不愛官，不愛名，只**和魚，這女人就是我缸里的魚，我要怎樣就怎樣。這話雖然又添了幾分氣惱，但到底是他的真心話。

缸里除了紅魚之外，別的魚不斷地變換著，也有一條白魚，長(zhǎng)時(shí)間的悠然的游在缸中。

沉魚知道她，街尾油店的大女兒。豐腴白皙，愛穿一件白狐大衣。臉面不知道長(zhǎng)的什么樣子，沉魚雖然不好奇，但還是有機(jī)會(huì)讓她看清了。有天她鬧到馮家來，沉魚在自己房里，不知道她來的原因，也不想知道。不過，此事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傳到她耳朵里：女孩以懷孕要挾?；浫⑺M(jìn)門。保粵缺頂恨女人的要挾。

晚上回房來，保粵把手伸進(jìn)魚缸里，撈出白魚，“啪——”一聲摔倒地上，肚子爆開。甩甩手，抬眼正遇到沉魚淡淡的目光閑閑的移開。?；浻行M愧，又添了些氣——?dú)馑哪抗?，氣她不同他吵，氣她不同他鬧。?；浝^沉魚，甩到床上，躬下身子，死死地板著沉魚的膀子：女人如魚，哪個(gè)不如意，就將哪個(gè)??????他說這話時(shí)，如同刻章一般——靜靜的屏住呼吸，卻狠狠地用著力。沉魚略略偏了偏頭，燈光正好照在臉上，淡白的臉，淡白的脖子，在燈下近乎透明。一股涼絲絲的香氣沁到?；洷侵?，手中的膀臂也覺得滑膩起來，?；浻譁惖匠留~臉邊：我來教教你這條魚怎樣游水。這一片瘋狂的世界，沉魚感到惡心。

這種惡心持續(xù)了一段時(shí)間——馮家有了喜事，少奶奶沉魚有喜了。對(duì)此，?；浺彩歉吲d的，他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在缸里養(yǎng)了條黑色的金魚。

姨奶奶墨菊是堂子出身，抬來的路上，卻碰到?；浖芍M的事——油點(diǎn)一家老小搬回鄉(xiāng)下。墨菊匆匆被家人扶了進(jìn)去。拜見沉魚時(shí)，墨菊還未跪下去便滿口姐姐的叫著——她的應(yīng)酬功夫是一流的。很快，墨菊博得馮家上上下下的歡心，馮家也只適合這樣的媳婦。

?；泿缀跆焯炫菰谀辗坷?，有時(shí)墨菊約沉魚出去看戲。黑緞旗袍，領(lǐng)口露出金心吊墜，那是與沉魚嫁妝一起抬來的。沉魚并沒有計(jì)較，墨菊的心也許只有著一顆罷了?？吹氖浅抢锩┬∠商业膽颍彳浀纳矶?，鵝蛋形的粉臉，蘭花指伸出來，手背上也傅了粉。墨菊傾過身子，指著臺(tái)上的男旦，詭笑著：爺說老太太生日請(qǐng)他來唱堂會(huì)，奶奶知道罷？沉魚抿著嘴搖了搖頭，她深諳馮家一切，卻又不知道馮家一切。

又在喂魚，沉魚忽然想撫摸一下水中的她，把手伸進(jìn)魚缸，卻被魚啄了一下。猛的抽回手來，手指上的血摻著水蜿蜿蜒蜒的流了下來，原來魚也會(huì)咬人。沉魚先是驚了一下，隨即陷入沉思：它在怪我，怪我讓它一直呆在這片水里，怪我一直讓它呆在這個(gè)缸里。

沉魚找了個(gè)小點(diǎn)的瓷缸，把紅魚放了進(jìn)去。這樣來，房里擺了三個(gè)魚缸。另一個(gè)養(yǎng)了兩位斑斕的熱帶魚，沉魚從來不玩賞它們，?；浺膊粶?zhǔn)，或許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卻想不到，沉魚都已知道。老太太生日那天，她碰巧去書房找保粵，在門外，聽到小仙桃嬌滴滴的聲音：爺，咱們宅子里的花都開了??????他捧戲子她知道，但她沒想到，他卻買了宅子養(yǎng)著小仙桃。

紅魚在小魚缸里依舊每天啄啄石子，陶醉在它也許短暫的快樂里。

一天，馮老太太請(qǐng)親家太太來打牌。文太太帶來了沉魚的堂妹，文四小姐。文四小姐是文家最活潑的姑娘。在女師讀書，雖然女學(xué)堂已不算什么稀奇事，但在這守舊的家庭中，卻也費(fèi)了一番周折。打起牌來，沉魚先是在旁邊做些遞遞拿拿的小事，看了幾圈，大家興致漸漸高起來，精力漸漸地都被吸到一圈圈的麻將中去。沉魚趁機(jī)拉了四小姐去自己房中坐。四小姐瞅著四周沒人，對(duì)沉魚悄笑道：姐，我們學(xué)堂自己創(chuàng)辦了報(bào)刊。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230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