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可能有很多愛很多情，但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就是與那人短促，甚至瞬間的靈魂撞擊并融合。此外，只是背景的重疊、虛榮的擴張或事實的復(fù)制。

他和她是初中三年級時的鄰班同學，比現(xiàn)在早戀情節(jié)輕淡點的、“好”過的那種。朦朧的情思，純真的情愫。他，小有文采；她，貌美如花。恰是郎才女貌的雛形。

那時候，她的家境優(yōu)越而性格外向，說話行事自然更能放開些，課后遞小紙條，見面打招呼都是這樣。他們沒有單獨約會過，概念的親近滿足了那時少年的懵懂。他們沒有說“愛”，只是在新年賀卡內(nèi)頁寫上“友誼萬古長青?！焙芏嗪唵蔚脑~句上，牽掛了他一遍又一遍的喜悅、悵然和不知滿足的尋覓。等他的感情稍微濃烈一些時，不巧，她提前離開這個學校去了遠方一家子弟職業(yè)中專。那是她母親的恩澤，一個在地方上很有影響力的女人因材施教地呵護女兒的結(jié)果。

離別仿佛催化劑，他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他，棖觸萬千，忽而微笑，忽而惆悵。他洶涌如火地想念她，長時間的失魂落魄，為她獨自痛哭、整夜心疼無法入睡和自然而生而事后慚愧的遺精。他一遍一遍寫她的名字，寫在紙上，也印在心底。

性格和能力依舊不允許自己用公開傾訴的方式獲得寄托與圓滿，他把煎熬的情緒掩埋在心底。唯一的，含蓄地輾轉(zhuǎn)了好幾個人，如獲至寶了她新的準確聯(lián)系地址。每天至少一封信，字里行間訴盡相思。雪落無聲的心音，驚心動魄的文字。才寫完一封信，又覺得有話要說；剛讀完她的信，又盼著新的那一頁快點到來。寄信等信，惆悵又甜蜜的日子里的重要主題和全部意義。

他們依舊沒有說愛，卻再也不提友誼。暑假中，她膽大包天地去了一次他家，在他母親禮貌而冷漠的監(jiān)視下，局促的他們不知說什么好。特別是他，抓耳撓腮、手腳放在哪里也不舒服，過后想想又好氣又好笑。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華貴的裝束、美麗的眼睛和熱烈的眼神，心里又疼又甜，水一樣溫柔的情波無聲流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臨近高考時，她已經(jīng)參加工作實習。她來找他，在門前開滿木芙蓉淡紫色花朵的文科班教室。此時閑置的教室很安靜，僅有他倆隔桌而坐。她說“你給我的信寫的真好哦，每一封都是篇好文章?！辈桓男邼乃?，心不在焉地和眷戀的人說著風輕云凈的話。年輕的心無比的甜美和感動，他愿意時間一直繼續(xù)或者定格在這一瞬。他給她拿最近課余寫的文章看，給她講同學間的閑情逸致。她微笑著，卻欲言又止。雙方都敏感體味到這種氛圍，不約而同的渴望突破穿越，但又如履薄冰。就怕一言一行不慎，壞掉對方心目中的圣潔。

自以為是的年齡，脆弱蒼白的光陰。自認成熟的青蔥歲月，多少美麗單薄的失落，無法修復(fù)的傷痕和凌亂撓心的倉皇??！

突然，她柔和地打斷了他的講述，帶著經(jīng)過最大自我鼓舞的勇氣，她說“有人找我母親提親了，我母親同意了?！薄笆菃?？”這是他始料未及的話題。他倉皇起來，語無倫次。多年后，他才明白，這一瞬，其實是他跌宕起伏的情感世界面臨的第一次重大抉擇。但他的性格，處境，家教和能力，導(dǎo)致他迂腐、拙劣地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似乎看見了她眼里一閃而過的灰暗。他也希望她把話說得更透徹些，用意更明了些，甚至敦促他、逼迫他，最后通牒?？上?，她沒有，她已經(jīng)用盡了膽量。她也只是一個初涉人世的女子啊，怎么會有放棄全部矜持的不顧一切？如何讓她洞察遺漏的善解人意？！他始終怯懦地敷衍著，她需要的承諾和鼓勵沒有出現(xiàn)。她用最后的寬容地收斂起眼中的失望，也用最后的耐心聆聽他無關(guān)緊要的花說柳說。臨了，只是拿走了夾了他很多字的一本詩集，淡淡地說了句“回去吧，我走了?！憋h逸的身影漸行漸遠，揪著他的心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始終沒有回頭。他傻了一樣，呆了很久，垂頭喪氣地回到上課的教室。

一別多年。他一直記著她，暗暗留心牽扯她的絲縷消息。念念不忘。

高考，就業(yè)，婚姻。收到入取通知書后，他去找她，她的家門緊鎖，打聽鄰居，才知道搬家好久了，具體新住址沒人知道。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有一天下午，娘倆閑扯家常。母親說，“那年暑假來咱家的女孩就很好，我相中她了?！彼睦镆凰?，上午剛從同學嘴里得知她訂婚的信息，男方是比他們高一級的校友，一個很普通的男子。望著母親熱切的臉，他搖了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肚子怨天尤人，懊悔自責。伴著疼痛，眼淚安靜的流了一夜。年齡對責任施加了緊迫感，他也邁進了婚姻的殿堂，新娘是位溫柔善良的姑娘，有著令人欽羨的工作和強大的家族背景。那正是他事業(yè)輝煌的開端，年輕有為，手握重權(quán)，不用特別招呼，幾十輛車蜂擁而至。結(jié)婚那天，他調(diào)整出一副入鄉(xiāng)隨俗的面孔，強迫自己進入角色。好友阿偉在沒人時拍拍他肩膀，“哥們，不是例行公事吧？看你那沒心沒肺的樣，像幫別人結(jié)婚累垮了?！彼嘈χ鴵u了搖頭。晚上，他喝得大醉，頭疼欲裂卻一個勁地喊“高興，嗯，高興！”。

他想，她也應(yīng)該是幸福的，他也就漸漸覺得自己幸福起來。日子就那樣四平八穩(wěn)的翻卷著。偶爾與她相關(guān)的記憶，是遙遠又真實，渴望又驚恐的時刻，那些惦念潛伏在瑣碎的生活里。強烈的不甘與隱約的好奇，此起彼伏或者一起發(fā)力左右著他的心念。他們徹底沒有了互相的消息。

社會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的負效應(yīng)，生產(chǎn)了眾多空虛不安的靈魂。這是一個流行懷舊的年代，很多人熱衷于人前人后追憶往昔，初戀必然是個不可回避的課題。有時狐朋狗友們輪流交代自己的故事，你方唱罷我登場，輪到他時，他囁嚅著說，“我沒有初戀?！贝蠹揖推鸷?，說他“不實在?！彼諏嵵v，別人聽了索然無味，就又說他“保守?！彼荒軣o奈的喝下很多杯懲罰的酒。心里的苦水才是真正持久深重的責罰。由于虛榮由于自卑由于怯懦，他編織了殘缺的造型，只好在命運的譏誚里自欺欺人地假想著完美的篇章。別人可以隨意輕描淡寫的青稚華年，成了他永無修復(fù)的遺憾。

某年，中學同班同學聚會，他見到了也是同學的她的表妹。此時的他，早已褪盡了少年的輕狂。他委婉地探聽他想知道的情況，知道她身在膠東某城市，活得還算滋潤，和她一塊經(jīng)商的老公以前是個停薪留職的教師。他在微笑的背后，淡淡的酒意籠罩下，欣慰而酸澀。點了支煙，慢慢地在酒店走廊里來回走了一陣，直到同席的人喊他回房間。

他的仕途表現(xiàn)日趨成熟，談吐自信而中肯，觀點細致全面，深入人心。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方關(guān)系和各類事件，勾心斗角，折沖樽俎。日常交往中，很多人在他面前議論別人是非，他秉持謹慎認真的態(tài)度，中庸又貼切的語言，對方感覺不到他絲毫的失態(tài)和敷衍。好事者挑撥離間時，才發(fā)覺他看似鮮明的觀點，竟無法復(fù)述。又兩年，他的事業(yè)如日中天，整個城市范圍內(nèi)，某個方面的項目審批都要經(jīng)他核準。他隨時直面林林總總的誘惑，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他順水推舟地穩(wěn)妥地保守地取舍。世俗的成就感和物質(zhì)的炫目，令他欲罷不能。他堅持了一個很個性的習慣，只要沒有很緊急的事，就會一個人靜靜地步行。一邊觀察著城市的大小建筑和來來往往，一邊思考著事業(yè)和情感。安步當車，二十分鐘，穿越繁華的必經(jīng)路段，從家里到單位上班，或者從單位下班回家。

那是一個初雪的黃昏，下班后，他比以往晚些離開，整理最近要定案的項目材料。他平靜的在辦公桌前文件堆里低頭勞作。房間里流淌著舒緩的音樂和瑩白的燈光，微暗的外面世界，仿佛水墨畫里的朦朧背景。細細碎碎的雪霰在窗外靜靜地飄著，偶爾隨風撒到玻璃上，窸窸窣窣，妙如夢境。他點一支煙，揉揉眼睛，扭頭看時，那些雪霰又害羞地離遠了。他溫和地凝眸人間，多么單純、踏實和淡泊的生活！一股深層感動的暗流慢慢地在心底回環(huán)，甚至，溢出了雙眼。

這時，一段悠揚的電話鈴打破了寧靜。他拿起話筒，用一貫沉穩(wěn)的語氣問“您好，那位？”對方稍稍停頓，喊出了他的全名，又加了句“是我?！焙芫脹]人大名大姓的喊他了，平素入耳的，多是莊重的職務(wù)稱呼或者親切的后兩個字?！啊ぁぁぁぁぁぁ彼?，微一思索，那個生命中刻骨銘心的名字和形象瞬間逼到眼前。忽然的，他有些哽咽，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似乎就這一刻。多年來，舊夢的懷想、奮斗的艱辛和人生的負累，都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得粉碎。撥通這個穿越了二十年電話的，是她。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很多遠景近事，彼此清晰聽見對方的聲音的微顫，感受對方的掩抑著的激情，感慨無限。這是一個溫暖的冬夜，戶外白雪皚皚，他在白衣少年的舊夢里甜甜酣眠。

美麗的少女，經(jīng)過多年的商界打拼，修煉得優(yōu)雅，干練而風情。精心裝扮而雕琢無痕的她，秋霜淡染卻俊朗依舊的他，在靜謐里對坐，這是一間裝潢考究的茶室，飄渺的樂音，古樸的氣息，熟悉的情懷，氤氳的香銘。他捏著一小盞鐵觀音淺啜，她面前是一杯香霧繚繞的普洱。那么多年疏離、厚厚的光陰屏風，在相對微笑的一瞬，層層后退淡化。他們依然沒有提到“愛”字，可是沒有一丁點缺憾。他因了過度知足飄飄無酒而醺，她也用緋紅的雙頰歌頌著命運的青睞眷顧。他們喁喁私語，拋棄了時光的運轉(zhuǎn)。道別時，她輕聲地說了句“因為到處奔波，那本存有你很多字的詩集找不見了。”他心頭一凜，不得不終于承認了歲月的蹉跎不回。

此后他們頻頻約會。他們重溫中學時學校組織郊游過的河流山川，那些景色在生命里只見過一次，卻在彼此的夢里無數(shù)次回放。山勢依舊崢嶸，松柏肅然而立，那塊爬過又站過、坐過的磐石忠誠的等候著他們的偎依。山風時而呼嘯，高昂的旋律飄渺著舊時記憶。他們從青春的遙望千辛萬苦的邁到了迫近中年的零距離。河流蜿蜒如昔，只是有些消瘦，仿佛不堪歲月的欺凌，顯得枯索了許多。水流激石，清脆悅耳，漣漪微漾，活潑潔凈。岸邊水草搖曳，陽光和煦，溫黁縈繞，撩撥、觸動了物是人非的印痕。

他們盡量理性地處理孤男寡女的環(huán)境，小心翼翼地試探協(xié)調(diào)利益與情感的關(guān)系。他們回避不了的是，這次重逢正是因了她的生意和他的權(quán)力，幸好她并不利欲熏心，從不難為他，只有兩可之間的事才托付，成則淡然不成釋然。他漸漸習以為常。他想，人海茫茫，不是這個，他們?nèi)绾蜗嗾J呢？于是心中寬慰起來。他們更加回避不了的是，少年的純情與而今的傾心是怎樣強烈地魅惑？即使他們能將欲念檻虎于柙，世俗的觀念和人性的狹隘，會寬厚地容納嗎？社會道德和自己的良知能開恩許可嗎？他們在歡樂的相聚中陷入痛苦的思索。

她的丈夫，一個精明現(xiàn)實的商人，對妻子的所作所為從來不聞不問。妻子因為這份信任從容紅塵，周旋紛亂，衣香鬢影每每巧妙地閃過覬覦的指尖，這個清純的妖精從不曾迷失于金風玉露。但丈夫自己的風花雪月卻又五光十色。

而他的妻子，他們按部就班的婚姻，循規(guī)蹈矩但風平浪靜。他從不質(zhì)疑妻子的堅貞。做為回報，他常常能夠懸崖勒馬。

突如其來的一件意外打破了艱難的膠著。

他深信不疑的妻子在后院點了一把火。他的妻子真實而直白，在無任何端倪的情況下，有天夜里，與臨市的來訪客人共進晚餐后回到家。妻子靜靜地端坐在沙上，目無表情地盯著他換鞋，更衣，洗漱。然后問了句“你，酒喝得多嗎？”他一愣，品出了妻子話里的分量。他一聲不響地坐在妻子對面，神色凝重地聆聽著女人的告白。“我，我對不起你，我們離婚吧！這段時間你很忙，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很久了，我有別人了。”在他的詫異間，妻子懺悔一樣述說不停，“你知道，我們局長喪偶多年，他一直很照顧我，而我也一直覺得他對我的好，只是長輩對晚輩、上級對下級的關(guān)心。但最近，我終于明白了，他其實是愛我的，而我也愛他。他寬厚而熱情，父性的博大和男性的專注都感動了我。我······”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確定不是酒或夢導(dǎo)致的幻覺。他扶起，幾乎是抱起縮成一團的哭泣的女人，把她擁進臥室，孩子熟睡的臉和均勻的鼾息，是這夜殘存的最后一角狹窄寧靜。他回到另一間臥室，那天夜里，似乎睡過，似乎徹夜未眠，他失去了意識。

次日，他到單位按照輕重緩急布置好當前的幾項工作。叫上司機直奔妻子的單位，哭了一夜的妻子應(yīng)該還在家里的床上。他徑直敲開了局長的辦公室門，有些謝頂?shù)哪腥碎W著狡黠的小眼睛，熱情的招呼他的到來。他們談了最近的國內(nèi)外大事，本市政局有哪些特別的變化，和各自系統(tǒng)內(nèi)最近的工作進度，熟練地官話套話，心照不宣的對抗。臨走，他握住對方的手，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說“現(xiàn)狀的穩(wěn)定也是我們工作進步、家庭安寧的保證。你女兒今年要高考，而我的兒子正是離不開父母的年紀，我們都很辛苦，都要努力啊！”對面的男人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重重地握住他的手，說“是啊，說得很對！”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事，因為他理性的含沙射影，交戰(zhàn)雙方迅速達成了不成文的和約。沒有風雨，好天氣重新曠日持久。

他又是極其痛苦和矛盾的，一個和他同級別的老男人，其貌不揚，不學無術(shù)，竟然不經(jīng)意地就攻陷了他的私有領(lǐng)地，侵入過他曾經(jīng)認為最最堅實的大后方？心態(tài)的失衡、巨大的屈辱和對人性的反思，令他獨自面壁，嚎啕大哭。

時隔不久，他們在本市的十幾個校友搞了個聯(lián)誼會。純凈的情緒，熱烈的氛圍，時光倒流，情意款款。觥籌交錯，酒意深深。他開不了車，甚至坐不了車，男人們醉得一塌糊涂。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香汗淋漓地把他拖進車里，在市中心的街心公園門前，猛然坐起的他喊“停車吐酒?！彼诼愤吘G化帶前嘔吐，她拿了礦泉水耐心的站在近旁等著給他遞水漱口，他吐一陣漱幾口再吐，一直到胃清空。他滿眼的淚，站直身，一回頭，才認出是她。趕忙一個勁的解釋“喝多了，不好意思?！彼α耍X得這個平日意氣風發(fā)的男人，其實還是那個羞澀好強的初三學生。她又笑了，他先是尷尬，接著，也真實的笑起來。男人和女人的笑聲里，那么多年流逝的光陰趁著夜色一股腦地回來了。

愛情的光輝驅(qū)散了世俗、顧慮和彷徨，覆蓋了丑陋、不安和一切。很自然的，他們進了酒店，進了房間，進了浴室，也進了各自的身體。融合的那刻，閉眼陶醉的一瞬，他看見一張大幕徐徐而降，心里忍不住說了句，“我的初戀結(jié)束了?！?/p>

這是一次悲壯近乎完成使命的行動?？旄斜拔⒊缮袷サ谋缓雎缘姆瞰I。這一幕，卻又讓他們的靈魂痛苦而幸福的呻吟。這是敬業(yè)的藝術(shù)家和虔敬的被紋身者的偉大合作，雕刻在肉體，璀璨在肌膚，疼在肺腑，唯美而驚心。

第二天，敞開的窗戶閃進的潮濕的晨風，輕輕地吹醒了他，她已經(jīng)走了。人去樓空，如夢如幻。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慢慢減少，越來越少，彼此敏感地察覺到對方的用心良苦。她偶爾會把車停在路邊，看他步行在城市的街區(qū)；看毫不知覺的他在行走里思考或思念；看他和路過的熟人揮手打招呼；看他在街角慢慢站住，仰望藍天白云，吸一支煙?？粗粗?，她胸口一緊，淚流滿面。再過了一段時間，她結(jié)束了本市的生意，盡管利潤豐厚。帶著終于完整后的更加遺憾，去了遙遠的南方。辭別那天，他們緊緊地相擁，挽留著靈魂滲透的時間也擠壓著那些命運的無奈。最后，他們在淚眼相對間，非常官方的握別，互道珍重。而后，杳無音信，天各一方。

半年后，勝券在握的他競選區(qū)長出人意料地落敗，競爭對手把他和一個嫵媚女人，出入酒店歌廳的照片張貼到政務(wù)中心宣傳欄上。從此優(yōu)秀的政治精英一蹶不振。一個春雨瀟瀟的夜里，在一次司空見慣的公務(wù)招待后，無任何異常前兆的他從豪華酒店的二十二層一躍而下，跳離了無望的愛情、世俗的負累、挫折的的事業(yè)和灰暗的家庭。凌空飄舞中，他享受著魂魄的輕盈與自由，飛向不知名的地域，奔向一頁詩書在手、蛾眉輕顰的女子，千山萬水，與她永世合聚。年輕的處局級干部的陡然殞命，在當?shù)卣灾撩耖g引發(fā)了不小的沖擊波。很多人說他有經(jīng)濟問題，“紀委正在查他。”了解他的人清楚他算不上貪官。官方公布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是，“他作風正派，收入合法，沒有污點。只是工作壓力大，患上了抑郁癥?！比藗冏h論、質(zhì)疑、惋惜了一段時間，歸于平靜，很快就沒人提起了。

當她知道這一切時已經(jīng)是兩年后了，她正在運作自己公司的H股上市工作。她一滴淚都沒有落，深邃的眼睛柔和地讀不出任何內(nèi)容，只安靜地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呆了一下午。秋日的陽光從寬大的落地窗斜斜的投影進來，婀娜的綠牡丹散發(fā)著淡淡的苦澀的芬芳，房間里的氛圍肅穆而單純，千姿百態(tài)的云彩具體而微的漫過她的臉頰。

她把公司全權(quán)交給丈夫打理，只身匆匆回到這個霧靄沉沉的北方城市。

以為距離造就素不相干，卻終是片刻不曾疏離的牽腸掛肚。

她在他上下班必經(jīng)的那條路上開了一爿書畫裝裱店，一天到晚專心忙碌著，一臉平靜，很少說話。她要守著他，守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她恍惚認為他其實一直活著，就是太累了，不過頑皮地藏在人群里歇歇。就像當年課間廣播操里一樣，隔著很多胳膊和腿，他會偷偷地伸長以為沒人注意的腦袋，悄悄的看她。

有時候，她侍弄著那些宣紙，抬頭用依然澄澈的目光掃一眼路上的車水馬龍，就看見氣宇軒昂的他步伐矯健的走過。她急忙放下紙張，跑到門前。她終于又會流淚了，她忍不住大喊一聲他的名字。什么也沒有，聲光電樂很快隱沒了，嘈雜市聲立時消退了。整個世界一片漆黑，夜已經(jīng)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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