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人三記

賈來發(fā)

包五代

包五代已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回家談起，才知早已“上山”多年了。

他的離去，猶如落葉觸水，無聲無響。既聽不到哀哭之聲，也見不到送喪之人。他上無父母，下無兒孫，無妻無友，來也孤單，生更寂寞，死尤蕭條。

他的一生，說起來很是悲哀和無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包五代，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清楚。對于他這樣的人，人們早已忽略了他的存在。在人們的意識里，他就像森林中快要枯死的一棵樹，除了還占據(jù)根部的土地，便什么都不曾擁有，什么也不曾存在。

包五代原本是有名有姓的一條漢子，長得很高大，但不知什么原因，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一副近乎懶、憨參半的

樣子，過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活。

還在我小的時候，就知道包五代成了隊上的“五包戶”。那時還真有人羨慕這種“五包”生活?！鞍宕钡臏喢f不定就是從他被“五包”后才被人叫出來的。

包五代雖然有些憨、懶，但他的一些做法卻成了村人茶余飯后閑侃的談料和爭辯的話題。

有人說包五代的“憨”是裝出來的，其實(shí)他并不憨，只是因為他太懶，才故意裝憨；也有人說，包五代是真正的“憨”，你說他裝，為什么不娶妻生子，為什么過到老還是一個窮光蛋。你看他的一身穿著，從頭到腳，全是一幅臟兮兮汗?jié)n漬的樣子，像是從穿在身上就沒洗過一樣。你能說這樣的人還沒有問題嗎？

村人對于包五代的談料很多時候都是兩大話題，一是他用香油煮米飯。說包五代把生產(chǎn)隊分給他的一罐菜籽油，統(tǒng)統(tǒng)倒進(jìn)鍋里，心想用油煮米飯來嘗鮮，哪卻想油與水雖同為液體，但水能煮米而油卻非但煮不了米，反而讓他倒下鍋的米霎時化作了一鍋焦糊的東西。

另一說是包五代一次到地里偷瓜，他用刀把瓜一切為二，一半偷走，一半留下。有人見之，問其故，包五代回答說：我只能偷一半，另一半要留給人家吃，要不然人家會罵我沒有良心。

包五代的如此偷法，標(biāo)新立異，亙古未有。憨乎哉？不憨也。

對于包五代，我真不知該如何表述。人的一生本就是一個生與死的過程，只是每一個人的過程卻又各不相同而已。有的轟轟烈烈，有的鴉雀無聲，有的如長空閃電，有的像澗底幽花。然蕓蕓眾生，最終能被后人記住的又有幾人呢？

包五代雖然活得寂寞而單調(diào)，但他走得無牽無掛，像一陣風(fēng)來，又像一陣風(fēng)去。

散文

老曹

如果不了解老曹的人，恐怕沒有哪一個會想象得出他曾經(jīng)有過的富足和歡樂。

如今，他身單衣薄，干瘦的形體如秋風(fēng)里的枯枝，顫巍巍隨時有被吹折的危險。

老曹常著一破爛拖鞋，腰系一根草帶，與人說話交談，總是低側(cè)著頭臉。他的面部瘦削得不成樣子，且眼爛，耳畸，尤其是鼻子，因長期患病，已嚴(yán)重變形，據(jù)說是一種很可怕的病癥。

老曹的家很破爛，土墻，矮門，破灶，人進(jìn)去須躬了腰，

要不然就撞著了頭。

老曹一家三口人的生活過得很是艱難。老兩口都已年過古稀，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人。一個兒子，已50多歲，但偏偏被人年紀(jì)輕輕就打成了廢人。

我曾幾次到過他家。第一次去時，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堆放在家里的廢舊玻璃瓶和塑料瓶。只見樓梯上、墻角邊、樓板上，到處擺滿了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廢舊藥瓶。但不管是裝西藥還是裝農(nóng)藥的瓶子，都一律洗凈，然后齊整地依次擺放。我初次撞見，以為是他們老兩口撿來賣錢的破爛，一問，才知是他兒子從地里、溝邊和垃圾堆里撿來的“家產(chǎn)”。幾年的積攢，“家產(chǎn)”已堆得遍地都是，給家里帶來諸多不便，但老兩口又有什么法呢？這是兒子多年積累的“財產(chǎn)”啊！他們怎能輕易將這些所謂的財產(chǎn)搬出家門呢？

老曹年輕時候，有許多家產(chǎn)，連昆明都有他家買下的房子。那時，他曾在昆明上學(xué)讀書，到過重慶等地，還擔(dān)任過地方官。據(jù)村里人說，老曹當(dāng)?shù)胤焦贂r，身邊常跟隨著一伙人，有為他背槍的，也有為他打傘的。他娶的媳婦，是當(dāng)時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而今這一切都如過眼云煙，不復(fù)存在。老曹現(xiàn)已是垂垂暮年，我回家時，他也常到我家，一則找我聊聊家常，二則跟我借些書看。閑談間，老曹常向我推薦他年輕時曾看過的一些中外書籍。他知我愛寫古體詩詞，就常常談?wù)撍^為熟悉和喜歡的詩句，說是他最喜歡漢代無名氏所作的《古詩十九首》，對其中的《迢迢牽牛星》等一些詩篇至今都還能背誦。

老曹的一生可以明顯地分成兩個階段，而上下兩個階段的不同人生，卻構(gòu)成了老曹百年人生的悲歡歷史。但他很少在人面前流露出辛酸和悲哀。

近些年來，老曹已很難靠自身的能力來養(yǎng)活老伴和兒子。早些年前，每到春節(jié)臨近，常見他冒著嚴(yán)寒下到結(jié)冰的田里，細(xì)心地掏盤埋在泥巴深處的藕根，并借機(jī)賣下好價來湊年錢。但他畢竟上了年紀(jì)，頂不住了。

前些日子，聽說老曹得了病，已很難外出，我回家時，特意到他家去了一趟。見他氣喘吁吁很難站立的樣子，我生怕他經(jīng)風(fēng)一吹，就顫顫巍巍地像秋風(fēng)中的枯枝或落葉，悄無聲息地從樹枝間飄落下來。

老鄒嫂

不知老鄒嫂現(xiàn)在還活著沒有，我至少已有三年沒有見她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賣土雜了。

她住在舊城一條很不起眼的小巷里，與一位退休的老人生活在一起。

鄒嫂原有一個很令人羨慕的家庭。不在縣城，而在鄉(xiāng)下，

離我家不遠(yuǎn)，三公里路便到。

鄒嫂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個不高，嫁與一鄒姓男人。

男人也很有頭腦。早在八十年代初，就走在眾人的前頭，做起了生意。一家五口人的日子過得很有滋味。不料一次外出經(jīng)商，他和大兒子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運(yùn)輸貨物的汽車翻入了異鄉(xiāng)的深箐。突來的災(zāi)難，給鄒嫂的家庭埋下了深深的隱患。男人死了，大兒子也因腦震蕩而成了一個瘋子。

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忽然間像一盆茂盛的鮮花被澆了開水，一下子就萎了下來。

鄒嫂原有三個子女，應(yīng)該說每個子女都是鄒家很優(yōu)秀的根苗，尤其是出落得水一般靈秀的小女秀秀，更是明眸皓齒，光彩照人，但僅僅只因鄒家的這次災(zāi)難，就改變了整個家庭和家人的命運(yùn)。

鄒家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就像放映在我身邊的一場電影，適才還熱熱鬧鬧歡歡樂樂的鏡頭，轉(zhuǎn)瞬就變成了家破人亡滿目凄慘的場景。

活生生的一場悲劇，令人吃驚和嘆息。

此后的鄒家，仿佛跌入了萬丈深淵。

雖然鄒嫂還強(qiáng)撐過一段時日，張羅著讓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兒子進(jìn)廠當(dāng)了工人，但好景不長。先是小兒子因企業(yè)破產(chǎn)從工廠回到了農(nóng)村，但卻不甘心命運(yùn)的安排，東拼西搏，始終難如己愿，處處碰壁。后雖退居家里，娶了妻成了家，但逆反心理的作用導(dǎo)致他做出了種種令人費(fèi)解的舉動，最終被送進(jìn)監(jiān)獄，過起了冰冷的鐵窗生活。

再是瘋了的大兒子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湖里……

此時的鄒家，一片狼藉和蕭條。家里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秋風(fēng)秋雨，時時擊打著鄒嫂內(nèi)心的哀傷和疼痛。

小女秀秀本是鄒嫂唯一的指望，但外出打工一去不返，

聽說在外省一個大酒店干起了無本生意，染上了不治之癥。鄒嫂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她墜入了深深的黑暗，看不到一丁點(diǎn)兒星光和燈火。

再精明能干的女人，有誰能承受得起如此巨大的悲痛、折磨和打擊。

她垮了，改嫁了。

一個家庭就這樣轟然倒塌。

我不想更多地敘述，因為，具體的過程和細(xì)節(jié)，只會增加我的沉重和哀嘆。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223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