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瑤山的脾氣怪得有些捉摸不透了。譬如今晚本應(yīng)又是明月夜，朦朦朧朧的月光為遠(yuǎn)山和近樹披上銀白的淡淡的柔柔的輕紗。鬼天氣卻五風(fēng)十雨，淅淅瀝瀝地吞沒了這片巴掌大的老山村。

“爺爺，天為什么下雨呢？”

“天狗撒尿。”

天狗長什么樣子恐怕沒有人見過，不過狗撒尿的樣子倒是丑得很，左后腳側(cè)身高高抬起，一點(diǎn)兒也不雅觀。我無論如何都很不認(rèn)為下雨是天狗在撒尿的。

不過小孩子幼稚得很，大人每每看見尖山子頭頂上有云漂浮，便說：“尖山子，戴帽帽，不拉屎，就撒尿”。拉屎說的是下雪，撒尿說的是下雨，天氣往往也正如所說的那樣。于是想象天狗的顏色和黑云一樣，個頭跟云差不多，云也越看越像白狗、灰狗，還有黑狗什么的。

尖山子，尖尖的?，F(xiàn)在還記得小時候做過的夢。夢中沒有長爺爺說的雷震子或白兒子的翅膀，只是偷偷在大雁溝里游泳時的“狗刨騷”圍著尖山子飛，看看爺爺說的那條開裂了的將蹦出孫猴子來的石頭縫在哪兒，或許山太大了沒找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齊天大圣孫悟空大鬧天宮，天兵天將及眾仙家也奈它不何，踢翻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世上多了一座火焰山。孫悟空神通廣大，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里，還會七十二般變化，卻跳不出如來佛祖的手掌心，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下雨無論如何都不是孫猴子撒尿，五百年不下一點(diǎn)兒雨，人間豈不江河斷流，寸草不生，顆粒無收，呼爹嗆娘，餓殍滿地，哀鴻遍野，白骨累累。

南海岸上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玉瓶中的甘露，恰似滿天細(xì)細(xì)的毛毛春雨，起死回生，妙手回春。萬壽山五莊觀的人參果樹是混沌初分，天地未開之際生成的靈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只結(jié)得三十個。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孫悟空當(dāng)初大鬧五莊觀，又三仙島求妙方，觀世音甘泉活神樹。觀音菩薩降的甘霖還滅了圣嬰代王紅孩兒的三昧真火，孫大圣才能保得唐三藏西天取真經(jīng)。

龍王降雨多半在夏天。包谷地里聽得最真切，閃電雷鳴，暴風(fēng)驟雨，如大海浪花鋪天蓋地而來，如千軍萬馬從天而降卷席天下，嚇得山上的人拔腿就往家里跑。雨來得好快，下得很大，時間也長。還記得爺爺在大雨中呼喊我們的乳名，盡管不知道在哪座山上會有回音，口中一定還念叨著：“哎呀，老龍王這個噴嚏打得多威風(fēng)啊，這架勢比火焰山那場雨下得還大?！?/p>

晚上爺爺打了個噴嚏，我們四兄弟半開玩笑地說：“老龍王打噴嚏了”，繼而一陣爽朗的笑聲，“你們都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去吧，你是猴急的孫悟空，你是辛苦穩(wěn)重的沙和尚，你是天蓬元帥豬八戒，你是小白龍——白龍馬”。爺爺坐在門檻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吵吵嚷嚷，奔奔跳跳。你叫我孫猴子，我叫你豬八戒，你叫我沙和尚，我叫你牛魔王。圈欄里的白馬神駿，黑豬肥壯，黃牯子健碩！“你們都是小白龍，龍王太子”，“成蛇鉆草，成龍上天，這么多年也應(yīng)修煉成精了”，“人必須成大器，上不愧蒼天，下不愧黎民”，“怕不過眼睛很不過人”……，當(dāng)時還小聽不懂這些話，慢慢長大了才漸漸明白點(diǎn)兒什么似的。

村里人說爺爺年輕時當(dāng)過兵，大山里破敗的老屋中卻住著一個只字不識的地地道道的老木匠一家祖孫兩代人，確乎是一無所有——有的只是下雨天說不完道不盡的唐僧西天取經(jīng)，說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尖山子，戴帽帽，不拉屎，就撒尿”，爺爺又一次這么說起。

“爺爺，爺爺……你說會不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在撒尿呢？”

突然意識到是做夢，爺爺已經(jīng)去世好幾個月了，頓時淚花模糊了雙眼，夜黑得什么都看不見。仿佛聽到爺爺說：“是貓尿”。男孩子哭鼻子沒出息，爺爺老愛說：“羞羞，男子漢還淌貓尿”。然而眼淚還是撲簌簌地從眼角流了出來，窗外的雨濕透了大地，一朵朵濕漉漉的雨花轉(zhuǎn)瞬間冰涼地枯寂。

爺爺，老天常常下雨，是不是天在哭泣呢？唯聞密密匝匝的雨聲，仿佛看見一朵又一朵濕漉漉的雨花在剎那間寒冷地熄滅。

二0一一年十月十八日零一點(diǎn)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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