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牧
野牧
張家街是一處廢棄的老村址,淹沒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荒涼草甸之中。長滿刺蒿、野枸杞、拉拉秧的堿土圍子略高出草地,只有從散碎的瓦礫和灰土中,方可以辨別出這里曾經(jīng)有人居住過。
時斷時續(xù)的小南河是縣境內(nèi)霍林河的一條支流,它從遺棄的三合屯大橋有一搭沒一搭地流過,很少有停留下來潤澤一方的意思。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期那場大水把祖輩居住在張家街的十幾戶人家攆到西北二十里開外的海金坨子再沒下來。
今年有些特別。從六月下旬開始,雨就沒歇過。半死不活的小南河一下子又還陽活泛起來,把沿路的那些坑坑洼洼填充得滿滿的,像一根細(xì)細(xì)的繩子拴系著一個個鼓脹的氣球,隨時都可能掙破爆裂似的。
(一)
二和尚和來元的放牧窩棚就佇在張家街的最高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此時已進(jìn)八月了。憋悶了有些時日的太陽也終于得空跑出云層的禁錮,掛在南甸子的上空美美地吮吸著新鮮空氣。露珠就亮亮地點綴在草尖上,蟈蟈的鳴叫顯然有些濕漉漉的,遠(yuǎn)遠(yuǎn)沒有平日里的趾高氣揚(yáng)和響脆。
此時的陽光正好。
二和尚卻蜷縮在被窩里懶得睜一下眼睛。咕咕碌碌的小肚子越來越脹得慌,憋得他叭叭地直咬牙咂嘴。
“媽媽的,活人真的能讓尿憋死?”
二和尚極不情愿地翻個身,伸手在潮乎乎的大腿里胡亂地抓撓幾下,四腳朝天地打個哈欠,看看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這才抻個懶腰,一腳蹬開滿是汗?jié)n的毛巾被,光著上身,只穿了條早沒了彈性的三角褲衩,弓著腰從低矮的地窨子鉆出來。
太陽明恍恍地放著锃亮的光芒,二和尚瞇著眼,也不抬頭,迫不及待地自顧摸出硬梆梆的家伙,腿一叉,一手一掂一掂地拿捏著,肆無忌憚地尿?qū)⑵饋?。長長的尿潑劃出一條泛黃的弧線,散出一股腥臊的氣味。好一會兒,見他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腹中一陣響動,一個有氣無力的細(xì)流屁滑過之后,才見他愜意地?fù)P起頭,一副很是受用的樣子。
“懶死鬼,站門口就尿,也不怕爛了那玩意?!?/p>
聽語聲,二和尚知道,是來元媳婦來了。
“切,這荒郊野外的,除了牲口,哪來的人啊!”
二和尚轉(zhuǎn)身向上拎一下褲腰,勁大了些,還沒有完全癱軟下來的寶貝竟探出頭來,被來元媳婦看了個真切。
“瞅你那死出,怪不得沒人給媳婦。當(dāng)心讓你哥撞見,給你那蛋騸了下酒。”
來元媳婦漲紅了臉,忙低了頭,閃身進(jìn)了窩棚。
二和尚隨后跟進(jìn)去穿衣服。昨晚馬群沒有往回攏,他得兜一圈罩一眼。順便把那幾盤踩鋏遛遛,興許那兩窩賴毛子早給打著了,這會正掙命呢。
來元是昨天下晌回去的。小羊倌捎信來說村里出工修河壩,上邊這兩天要放水過來。二和尚是外來戶,沒有任務(wù),所以很爽快地對來元說:哥你就回去吧,這段家那頭忙你就多待幾天,牲口群有我自己在這里也能照看過來。再說,白天還有那些小羊倌來湊熱鬧呢。
“那叫你嫂子來早晚給你做口飯吧。”來元很有些過意不去。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咋都糊弄一口,餓不著?!倍蜕凶焐线@樣說著,心里巴不得那女人來。來了,他瞅著那匹咬群的掐莖管老騸馬都順眼。咋會事兒?他自己也整不明白。
“趕晌回來,等你吃飯?!眮碓眿D懷里抱著鋪上的被褥,搭曬在馬圈擋馬的串連桿上。
唉,三十好幾的人了,沒個女人照應(yīng)真就不行。看著二和尚油膩膩潮呼呼臟兮兮的鋪蓋,來元媳婦不禁皺皺眉又搖搖頭。
(二)
二和尚來張家街?jǐn)埳诜拍潦菗浔紒碓^來的。論輩分兒,他們是沒出五符的兄弟。二和尚的老家在安廣,自打從娘胎里爬出來那天起就不知道爹媽長的是個啥模樣。沒家的二和尚東家串西家吃著百家飯長大的,上了十幾歲,就混在小媳婦大姑娘堆里跟著大幫哄掙半拉子工分。那時侯出工都要先到生產(chǎn)隊等著帶工的點個卯。閑著那工夫,女人們就三三兩兩地咬耳朵,偶爾的一聲爆笑,常常會讓一邊兒的人突然莫名其妙地轉(zhuǎn)過頭詫異地看過去,而其中隱諱的事情就叫人揣摩不清了。有好事兒的當(dāng)啷來一句;“啥事啊,說的那么熱鬧?”那笑著的,于是笑的更厲害了。
二和尚這個時候就跳馬猴似的在人堆里串,嬉皮笑臉地捅咕捅咕這個,逗弄逗弄那個,亮亮的腦殼上幾根發(fā)黃的軟毛泛著油光,他卻一點也不避諱。因為他就一個人混生活,沒事的時候他不是燒點黃豆就是扒拉點苞米花揣在褲兜里,鼓鼓囊囊地,然后一粒一粒往外摳著吃,這樣抗餓,也省著嘴閑著沒營生干,可這卻招得幾個潑些的女人忍不住伸手去要,二和尚不肯,就有遞眼色的,一哄而上,有抱腰的,有下手往出掏的,一陣嘻嘻哈哈過后,二和尚的褲兜被掏了個底朝天。
可對付女人,二和尚還是有二和尚的招法的。他的褲兜總是被掏來掏去的,壞的也快,底漏了,他不會縫也懶得縫,索性一把扯了去,落個干凈。吃的嚼貨沒地方擱,他就攥在手里,沒人的時候也不吃,單等到人扎堆的時候,他一粒一粒地往嘴里丟,還故意咯蹦咯蹦嚼出些動靜來。那幾個不識相的,又是一哄而上,抱腰的、掏兜的配合的倒蠻默契。誰知這次,那掏兜的下手很了點兒,一把就抓到了一團(tuán)熱乎乎的東西,驚得她楞怔在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咋了?快掏??!”抱腰的女人有些迷惑。
“媽呀!這敗家玩意,你咋這損?”掏兜的電打了似的,猛地撒了手,跳到一旁。
“有病?。 北а瞬恢顪\,順兜伸手就是狠狠一把。同樣的,她也抓到了那個毛茸茸的肉團(tuán)。
“死鬼!缺八輩子德了你?!北а肆R著,一把將二和尚推出老遠(yuǎn)。
“你不得意這口嗎!誰叫你貪?!倍蜕谢沃d頭,一臉的壞笑。
(三)
二和尚騎馬兜了一圈兒,攏了攏散幫的牲口群,過過數(shù),看老花馬又吃邊兒,奶子棒得發(fā)亮,直淌奶水,知道這馬就要下駒了。該把它撥出來趕蒙古墳?zāi)莾喝ィ屗鼏为氃谀抢锇疡x生下來,免得一眼照不到,給那咬群的老騸馬把駒扒了。
蒙古墳離窩棚不遠(yuǎn),在靠張家街東北下,四面有淺水環(huán)繞著。中間那片高敞地草長得豐茂,放那兒,站窩棚頂上搭眼就能看到。
(四)
天燥熱異常,憋悶得令人心里發(fā)慌,天的盡頭有淡灰色的云在集結(jié)在游動。
二和尚把騎馬下了絆,走著去遛踩鋏。還真長臉,那賴嚎多嘴的家伙真就給夾住了。二和尚也不摘,只是把鐵夾子往肩上一搭,晃晃半裸的膀子,扯開嗓子唱起來;“小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在岸上走/……/你一步一叩首/淚水在我心里流/待到日落西山溝/讓你親個夠……”
“切,這詞整的邪性,還得等日落西山溝,讓你親個夠?咋親?真他媽能整。”二和尚抬手摩挲一下禿頭,苦笑笑。
“你回來就有動靜,跟賴狗嚎門似的。”來元媳婦撩圍裙擦著手,站在門口迎著二和尚。
“狗起秧子才這動靜?!倍蜕羞诌肿?,一臉的不懷好意。
“和你家老母狗一樣去?!眮碓眿D一撇嘴,伸手奪過二和尚遞過來的賴毛子搶白道;“打水去,好給你褪毛,堵住你這張狗嘴?!?/p>
“得令??!”二和尚拎起水桶,顛顛地自顧打水去了。
(五)
來元媳婦隔三岔五地就來窩棚。家里有事或者活計忙不開了,她就來把來成替換回去。她留下來幫二和尚圈上牲口,做口現(xiàn)成飯之后再騎車返回家去。
也有回不去的時候。家通往張家街的路都是趕牲口的毛毛道,蒺藜很多,車被扎爆胎一點兒也不新鮮。那天來元正跟二和尚喝酒喝在興頭上,外面來元媳婦把車一摔,汗淋淋地進(jìn)窩棚了。不用說,來元已經(jīng)猜個八九不離十。
“別灌了,把車帶粘了,一會兒還回家呢!”來元媳婦拍一下炕桌,一副氣哼哼的樣子。
“沒時間答對你,今兒不回了?!眮碓似鹁聘鬃?,脖一揚(yáng),咕咚喝一口。
窩棚窄巴,小土炕睡倆人正好,三個人就得擺著睡。二和尚聽來元不讓媳婦走,哧哧牙笑道;“晚上我睡地上,你倆睡炕上。只要別整出動靜刺激我就行?!?/p>
荒郊野外,天一黑下來,啥響動都有。傳說中的鬼火想見就能見得到,那是墳地的磷火,也可能是狐貍發(fā)情時互相追逐擦出的一團(tuán)光亮。
此時的夜出奇的靜,二和尚的臉沖外,側(cè)身躺在地鋪上,眼睛斜望著一尺見方的窗口,望得干巴巴地發(fā)澀,心貓抓似的又癢又痛。襠那地方也不安分,一挺一挺地添亂。一種少有的躁動和說不出的感覺如梗在喉。
來元的呼嚕打得三響,但二和尚心里門兒清的很,他其實壓根就沒睡著。
“切,跟我玩這,看整壞誰?!倍蜕袕?qiáng)迫自己閉上眼,一遍一遍數(shù)著數(shù)兒,盡量讓自己快點迷糊過去,免得壓抑得鬧心扒拉的。許是下半夜了,二和尚稀里糊涂地還是被那種怪異的讓人全身躁熱的聲音給吵醒了。
“切,這點出息,就半宿也挺不過。”二和尚再也沒合眼,又不能動一下,生怕驚了這對冤家的好事。手里緊握著那東西一宿沒撒開。
(六)
天只晾了個晌,就又翻臉了。二和尚吃了賴毛子炒咸黃瓜,悶了兩缸子散白,正翹腿倚靠著后墻摳腳丫子上的汗泥。一聲沉悶的雷聲砸在窩棚頂上,把在洗碗的來元媳婦嚇得一哆嗦,手上的碗也掉在鍋里碎了。
該把馬圈回來了。二和尚叨咕著,起身下地拎起馬鞭子。今年這雨較往年來的勤,一下晌,就不見個晴天。
大塊大塊的云翻卷著、黑黑地,很快壓上來。
遠(yuǎn)遠(yuǎn)的,咆哮的馬群呼嘯著向馬窩棚推過來。二和尚手里的皮鞭在半空中挽著花兒不停地炸響,并不豁亮的公鴨嗓不迭聲的吆喝著,可還是跑在了雨的后頭。
大雨如注,冒著白煙擰著勁兒,怪叫著從西北方向迎過來。
一步?jīng)_進(jìn)窩棚,二和尚渾身上下早已經(jīng)水洗了一般,淋得響透。來元媳婦忙從灶坑扒出一堆火,添柴把火引旺,拉二和尚過來烤,隨手幫他往下脫箍在身上的濕衣服。好一會兒,二和尚凍得鐵青的臉上開始有了幾絲血色。
“快上炕把褲子也換了?!眮碓眿D不停地攏著火。
二和尚甩掉鞋,站到炕上,濕透的褲腿還淌著水。
“來,幫我拽一把?!背嘀仙淼亩蜕薪忾_腰帶,要來元媳婦幫忙。來元媳婦想都沒想,一搭手,褲子是拽下來了,可隨著一起下來的還有那條早沒了一絲彈性的三角短褲。
二和尚玻璃人似的,赤條條一下亮在那兒。來元媳婦手里還倒拎著那條褲子呆楞著,半晌,方才醒過神來,忙不迭地催促道;“還不快穿上,丟死人了。。。?!痹挸隹谶€沒打住音,已經(jīng)被二和尚蹭地跳下炕一把抱起摔在炕上。來元媳婦本來還想掙扎一下,卻鬼使神差地躺在那兒,任由二和尚實實在在地壓在自己身上。
這一夜,二和尚足足折騰了一宿。
天亮了,雨一直在下,時緩時急,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來元一大早就上來了,臉色很難看。他鐺地撞開門,就倚在那兒,不錯眼珠兒地瞅著炕上散亂的被褥。許久,從懷里摸出根煙點著,狠狠地猛吸一口,再一口吐出去,這才開口說話;“牲口夠數(shù)嗎?”
二和尚心里有鬼,答起話來有些結(jié)巴;“夠。。。夠。。。夠,就。。。就那老花。。?;R擱蒙古墳?zāi)莾毫耍瑳]往回攏。”
“抓緊攆回來去,上面放水了,擱那還不得沖跑了?!眮碓酥浦瑝褐鵁o名火沖著炕上兩個手足無措的人近乎在吼。
二和尚打馬一溜煙兒跑到蒙古墳,他傻眼了。老花馬不見了,四外踅摸一圈,除了高地上那幾幾座墳頭以外,周圍白花花的全都是水。
(七)
小南河漲水了。
二和尚撒馬劃拉了一大圈,也不見老花馬的蹤影,他有點毛了。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送信兒,見來元媳婦正用被子蒙著頭,身子一顫一顫的,來元坐在炕沿上悶頭抽著煙。
“老花馬沒了,哥!”二和尚怯怯地說。
“沒了找去啊,回來報什么喪。”來元跳起來,拎起馬鞭子沖出去。二和尚向炕上匆匆瞥了一眼,一轉(zhuǎn)身也跟了出去。
張家街是霍林河支流的老河道。草甸子上的水沒膝深了,整整出來一天了,該去的幾個窩棚點也都打聽過了,誰也沒抓著老花馬的影兒。
二和尚的頭現(xiàn)在是一腦袋的糨糊,是昨天夜里鬧過力了,還是早飯沒吃的緣故,總之,他覺得身上的胳膊腿哪兒都不得勁不聽使喚。想找個地兒歇歇腳喘口氣弄點東西吃,看來元騎馬在前頭壓根就沒有停下來的想法,也只好跟在后面不敢言語一聲。
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兩個人下了三合屯大橋向家的方向走。二和尚的耳朵忽然支棱起來,似乎被什么聲響刺激了一下,大腦隨之興奮起來,橋北有馬打響鼻兒和踢踏水面的聲音。
“老花馬!”二和尚驚喜地大叫一聲。
來元也覺察到了。
二和尚甩蹬下馬徑直奔過去,身子感覺向下一沉,糟了,掉渦子里了!二和尚本能地張口剛喊一聲;“救……!”一口湯子已經(jīng)滿滿地灌進(jìn)了他的肚子。他的兩手向空中抓撓揮舞著,想退回來,可還是不情愿地喝了幾口湯子。來元看得真真的,他麻利地擼下馬韁繩,晃著膀子往二和尚落水的地方跑,但溜腰深的水讓他的腳步無論如何也快不起來。來元清楚,只要自己再向前緊趕十步八步的,把韁繩丟給二和尚,他就得救了。可來元的腳步好象突然被水草纏住了,一下子慢了下來。當(dāng)他下意識地把韁繩拋到二和尚掉下去的位置時,老半天,那頭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來元定定地細(xì)尋了個遍,也不見二和尚上來。水面湍急地打著旋兒汩汩地流淌著,像啥事兒也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呸!”來元使勁兒吐口唾沫;“熊貨,屁大工夫都頂不住。”
(八)
這一年的水比1958年那場水還大,電視上說是“厄爾尼諾”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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