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童年時光
我的童年是在我家的老屋中度過的。
老屋共三間,一間堂屋,兩間臥房,位于村子西部靠近西灣的地方。老屋的基座是老式青磚,其余為土打墻。屋頂是高粱秸和麥秸草坯的,天棚是用高梁秸和花紙扎的,窗是舊時的木格子窗,用大白紙封的窗棱,中間剪開一個正方形的口,另粘一張比口稍大些的底部卷了高梁秸的白紙,用縫衣線呈X型固定住。白天卷上去,以便取光和觀察窗外的景物,晚上放下來,擋風和尋燈光的小飛蟲。窗紙上貼著父親的剪紙,窗戶兩旁一邊貼著撲灰牡丹圖,一邊貼著撲灰荷花圖,這些圖也是父親畫的。據(jù)父親講,老屋是他爺爺建造的,距今大約50年了。
我們兄弟仨都是在這座老屋里面出生的。父母的臥室在東間,兩歲時,母親生了二弟,我在父母床上一直賴到五歲,后來不得不流著淚搬到了西間。那時,我對西間總感到害怕,因那里除了一鋪窄炕,更多的是雜物。靠近北墻的陰暗角落里,還擺著一張香案,供著一尊赤面黑須身披鎧甲的關(guān)老爺泥塑像,一走進去,便有一種陰森莊嚴的感覺。在我睡覺的枕頭上方約二尺來高的墻上,釘了顆釘子,煤油燈掛在上面。晚上睡覺時,我不敢吹滅油燈,因為燈一滅就讓人覺得到處是危險,好像傳說中的惡鬼惡獸埋伏在黑暗中,隨時都可能跳出來將我捉了去或者當場吃掉。八歲的時候,母親生了三弟,二弟也被迫搬來西間與我同住。他膽子比我還小,不但要開著燈,還須用被子緊緊蒙住頭才能入睡。也就從那時起,我真正感受到當哥哥的責任和“神圣”。我壓制內(nèi)心的恐懼,裝作若無其事,或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跟二弟說:有哥哥在,你害什么怕???什么也不敢動你,安心睡吧!二弟覺大,不一會兒,就在半信半疑中睡著了。
曾聽祖母說,父親與我屬相相克,父親屬狗,我屬雞,對我非常不利,須得認一個干娘方能化解。不幸,竟讓祖母言中。跟村里的同齡人比,我的童年多災(zāi)多難。三天兩頭生病,一發(fā)燒就到40度,非打青霉素不能好,屁股常常是青紫色的。小時候,我對打針的恐懼遠遠超過那些看不見的惡鬼惡獸,一聽說打針我拔腿就往外跑,要好幾個青壯年男子前堵后追才捉得住。很多時候,我生了病不跟家人說,獨自安靜地躺在西間的炕上,望著天棚,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花紙上的小花。數(shù)著數(shù)著,眼前就會出現(xiàn)幻覺,好像那天棚上有一雙奇怪的眼睛,就像手指頭上的“斗”型紋狀圖案,仿佛被橡皮筋牽著,隨我的體溫而動,體溫一升高,那雙眼睛就呼地一下墜到我眼前,嚇得我一個激棱滾起來,心臟撲撲通通跳個不停。后來,母親在本村給我找了干娘,是位非常慈祥的小腳老太太。每當我受了委屈或是嘴饞的時候,就去干娘家,干娘總是將我攬在懷里親了又親,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給我吃。以致干娘去世后,我對她的懷念,超過對晚去世的祖母的懷念。
老屋的天井(院子)比較擁擠,東間窗外載著一株冬青樹,樹旁放著水甕,水甕南側(cè)是存放大白菜的地窖,我們那兒叫做“窨子”。西間窗外是存放紅薯的地窖。天井西南角是豬圈,豬圈里面栽有兩株梧桐樹,樹干有一抱那么粗,豬經(jīng)常在樹上蹭癢。桐花開時,我和二弟便爬上樹去摘桐花,將花蒂撕掉,用舌舔花瓣根部,因為那兒是甜的。到了夏天,豬圈的墻根會爬滿蜇人的毛毛蟲(我們管它叫“扒肌毛”),是風從鄰居家的椿樹上刮過來的。這種蟲一挨裸露的皮膚,毛會自動脫出,順著人的汗毛孔扎進去,人身上很快便腫起又痛又癢的紅疙瘩。記得二弟三四歲時一個夏天,光著屁股,提個小籃子去揀“扒肌毛”,結(jié)果全身被蜇的又紅又腫,哭嚎不止。那時醫(yī)療條件差,母親用曬黑了的黃豆醬(能消炎)給他抹,抹的全身黑乎乎的,像個黑人,只露兩個小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到了冬天,樹上則有種會結(jié)繭的毛蟲,繭呈深灰色,兩頭尖,一頭由一根絲狀的線吊在樹上,老家人給它起了個恐怖的綽號,叫“吊死鬼”。風一吹,這些“吊死鬼”便跟現(xiàn)在的蹦極一樣,在空中高高低低地彈跳著,蠻好看的。
我記憶最深的,要算在老屋過年了。那時候過年跟現(xiàn)在大不一樣,“年味”十足。臨近年節(jié),父親會把老屋里里外外拾掇一新,貼上親手寫的春聯(lián)和畫的年畫。父親的毛筆字在我們鎮(zhèn)里較有名,找他寫春聯(lián)的人絡(luò)繹不絕,好多是提前把紙送來,過幾天才來取。我和二弟便擔當起抻紙和晾對聯(lián)的任務(wù)。因此背熟了不少春聯(lián),如“紅梅迎春笑,瑞雪兆豐年”、“香煙篆就平安字,燭火結(jié)成富貴花”等等。母親則忙著蒸擺供的餑餑(饅頭),煮豬腳,生豆芽,包餃子。要一直忙到大年三十晚上接了財神后才能停止一切勞動。那時不論男女老幼,過年都不允許說不吉利的話,尤其是在燃放爆竹和向祖先牌位、財神位、天宮、灶王爺、門神燒香磕頭的時候,整個老屋煙霧繚繞,氣氛神圣而莊嚴。父親的表情顯得異常莊重,我們在旁邊看著也覺得緊張,大氣都不敢出。吃過年夜飯,整個家族的人就要相互拜年,喝喝茶,吃吃糖果,聊聊天,其樂融融。長輩還會給晚輩“磕頭錢”,多則兩角,少則一角,我們家族比較大,磕完頭回來一數(shù),竟有好幾塊錢。那時候,我父親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十塊錢呢!而現(xiàn)在的人都會享受了,年的儀式越來越簡單,吃過年夜飯各自關(guān)門睡覺,再沒有磕頭拜年的熱鬧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到小弟離開母親懷抱的時候,我快初中畢業(yè)了。老屋已經(jīng)無法滿足我們五口之家的生活需要。一九八三年春,我們向村里要了塊四間屋的地皮,在離老屋一里多遠的村東蓋了磚瓦水泥結(jié)構(gòu)的寬敞新屋,窗是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搬進新屋后,老屋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倉庫,我們很少去了。在此后十多年里,它靜靜地立在那里,默默承受著雨雪風霜的侵襲,窗戶上結(jié)滿蛛網(wǎng),屋頂上長出了雜草和小樹。只有那根煙囪還保持著本色,黑乎乎的,指向遼遠的蒼穹,顯得空曠而荒涼。我曾想,我們搬走了,還有小鳥和流云跟它做伴,它應(yīng)該不會感到孤獨,并且一直矗立在那兒吧!
然而,老屋終于還是倒塌了。準確地說,它是被雨水淋塌了屋頂、被父親找人推倒了屋框子的。拆除后墻的時候,我們在墻體的縫隙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張一米多長的蛇皮。據(jù)在場的老人說,這是我家“宅神”脫的皮,正是這位“宅神”佑護著,我家四代人曾在老屋里平安地生活。老屋倒塌了,“宅神”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回歸天庭去了。我不由地想起了兒時生病天棚上那雙看不見的奇怪的“斗”型紋狀眼睛,那會不會就是“宅神”的眼睛?如果是,他為什么要那樣嚇唬我呢?
發(fā)表在中國大地出版社《大地文學》2011年(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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