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山西地界，便感到了自然環(huán)境與南方完全是兩個概念。四月上旬，南方一片綠色，桃李芬芳，山西卻是一片灰黃，有如南方的隆冬。到山西，就想著去大寨。如今大寨已經(jīng)比當年蕭條多了，但仍有人去，不是旅游，因為那里沒什么玩的，也不是朝拜，因為那里已沒有光環(huán)。去的人，在石壩前沉思，面對人造平原出神：人們在那些砌得整整齊齊卻冷冰冰的石頭里汲取著精神的養(yǎng)分，從曾經(jīng)的“窮山惡水”中感悟著人生的意義。

登上72級青石階梯，到了虎頭山半腰，就是陳永貴的墓了。墓碑上刻著老陳的年齡：1915－1986。我點燃了一支中華煙輕輕擱在石碑上，情不自禁地緩緩低下了頭，心中默默地說：“老陳呀，你是當過副總理的人，看看人家現(xiàn)在的干部……”

但是，如果老陳在世，我相信，他斷不會看著人家那樣，自己也那樣的。他生前畢竟跟毛澤東的思想很合拍，一開始就幻想著一個無“私”的社會，義無反顧地為創(chuàng)造那個“一大二公”的社會心甘情愿犧牲一切；他對大家的要求有如農(nóng)民父親之于他的兒女，以為吃飽穿暖便是幸福，以為到地里勞動才是美德，以為“民生在勤，勤則不匱”?？捎腥思尤牍伯a(chǎn)黨，口里說的是獻身，心里卻是沖好處來的：入黨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fā)財。這樣的人還少嗎，你去問一問反貪局，那些因貪污過著鐵窗生涯的人們，誰沒有在黨旗下發(fā)過狠誓？

想當年，陳永貴有毛澤東慣著、周恩來護著，若要為自己撈點好處原是小事一樁?？伤搅吮本?，仍記大寨工分，戶口不轉(zhuǎn)，工資不拿。周恩來提議他拿工資，他說：“算了吧。記大寨工分，錢就到不了我的口袋，家里還有幾口人要吃要穿。”大寨要給他每月發(fā)40塊錢補助，他不要，說拿雙份就是剝削。

當副總理以前，山西省委書記做通老陳工作，每月補他60元；當上副總理，山西省又加40元，國務(wù)院補每天一塊二，這樣他每月有了136元。陳副總理不要服務(wù)員，不要管理員，只要一個警衛(wèi)員張銀昌幫他做生活“統(tǒng)管”，136元統(tǒng)統(tǒng)交他管，買了些什么，到月底就掏出個小本子給首長報帳。偏偏首長客人多，大寨的、昔陽的、太原的、外省的……老鄉(xiāng)們到了北京都要到他那里坐坐，來了，他就留吃、留宿。還有華國鋒、紀登奎、陳錫聯(lián)、吳桂賢也都喜歡跟他往來，尤其是那幾位山西老鄉(xiāng)愛吃他的山西拉面，他的錢自然就不夠用了。有時政治局開會，國務(wù)院開會，中午不能回來，到了月底，不是懷仁堂就是中南海的帳單子就一張張郵到“陳辦”來了。首長本月開支：某月某日，煙一盒，幾角幾分；某月某日，午飯一頓，多少多少，那個張銀昌就一筆筆登門付帳去。

兒子在念書，要出學(xué)費，還有孫子，爺爺回大寨不能不帶個玩具，還要給村里的其他人買點衣服。他只找張銀昌要，超支了，張銀昌也不敢說。老陳也知道錢不夠用，回趟大寨，就把家里的棒子面什么的塞進軟臥車廂，跟農(nóng)民趕集一般無二，按他的級別，即使坐火車也應(yīng)該一人一個軟車廂，他說：“講那個排場干啥，一起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家鄉(xiāng)人到北京多住他那里，農(nóng)村人覺得白吃人家的不好意思，那些東西送去了也不能讓他知道。有一次，有個人得癌癥，去找老陳，他安排警衛(wèi)員四處跑，幫助聯(lián)系醫(yī)院，他親自打電話。住院之前，就住他那里。那人動了手術(shù)，以后去北京復(fù)查，為感謝，提只雞，拎壺酒。吃飯時，他吃出雞來了，就問，最近沒買雞，你是從哪里弄來的？警衛(wèi)說，是那位看病的送來的，不收不行，實在推不開?！耙院蟛粶室思业臇|西。把錢給人家寄去！”過了數(shù)日，以為他忘了，他忽然問：“錢寄去沒有？”統(tǒng)管答，寄了寄了。

老陳的煙癮大，靠那幾個錢抽不起好煙。在大寨時，他是種煙的好手，也是炮制旱煙的專家。每年安排兩個人專門種煙，然后分煙民們炮制。可他不在大寨了，又不能出門時背一捆旱煙，只好買。有一種煙一角九分一包，太原一家賓館有，所以他每次去，就買一大抱帶回北京。后來那煙沒的賣了，便買前門煙，一盒三角多，再就是云南出的三七，也是三角多。本來，政治局委員中南海有專供點，專供外面不易買到的好煙，如中華牌?？申愑蕾F沒那么多錢，專供點于他形同虛設(shè)。一次訪問墨西哥，每人發(fā)20塊外匯券，他就在墨西哥買中國煙，五十支一筒，一筒七角，很劃算。有一回，陳永貴去東北，吉林有個老漢，去大寨參觀過，他的老伴在煙廠，知道陳永貴煙癮大，出于對這位老農(nóng)民的尊敬和愛戴，就把那沒切斷的長支煙給他拿了些來，陳永貴很高興地接了，老漢對老漢，聊了一整宿。離開時，吉林的領(lǐng)導(dǎo)也知道老陳煙癮大，特地送兩條“人參煙”，陳永貴堅決不收，說那花的是公款。進入東北，沈陽軍區(qū)見一行人穿的衣服不適應(yīng)東北的氣候，每人發(fā)了軍用的皮靴皮帽皮大衣。轉(zhuǎn)過一圈，到黑龍江要坐飛機走了，老陳將一身皮貨脫了下來。那意思是說，這些不能帶走。一行人原以為可以帶走的，這下老頭子全脫了，誰還敢再穿在身上。至于那些脫下的皮貨是否回到軍區(qū)的倉庫里，他用不著操這份心。

陳永貴錢少，錢少有錢少的活法。他身在的那個圈子，上至華國鋒、紀登奎，下到警衛(wèi)班戰(zhàn)士，他總覺得都是大寨對門隔壁的鄉(xiāng)親，凡事不能只占便宜不吃虧，總得有來有往?？墒撬X少，只能踮起腳跟做人。有次東北某人送給他熊掌，他就轉(zhuǎn)手送給王震，王震回頭給他什么野味，他又拿來送給陳錫聯(lián)……有時候要送給誰東西了，不知自己還有什么，就稀里糊涂拿出來循環(huán)，包還未解，就三角債似地轉(zhuǎn)移?；卮笳惶?，帶回的土貨，這個一份，那個一份，警衛(wèi)班也一份。

到了1975年下半年，毛澤東、周恩來年事已高，而且都病了，陳永貴在政治上也無能為力了；1980年，請求辭職……一直到下野之后，有家鄉(xiāng)人給他送東西，他還是不要，說一句以前老說的話：

“讓領(lǐng)導(dǎo)干部富很容易，讓群眾富，才難……”

虎頭山上風(fēng)緊，墓前久立，人外冷內(nèi)熱。抬頭不見了石碑上的香煙，以為早已燃盡，待回身，卻發(fā)現(xiàn)那支煙只焦了個頭竟完好地躺在我的腳旁！老陳啊，全國都奔小康了，難道這么一支中華煙你還不肯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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