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依故園
故園是平平的。宛若夢寐依稀浮沉,淡淡的秋雨般清潤,落英般纏綿,如煙如塵,絲絲縷縷;以至年近而立,終未了此情緣。
故園的平淡,愧對了所有為故園而歌的人們;那些畫中的油彩,未免夸張甚至抹殺了祖先留下的泥巴。歲歲年年,負載了世世代代我的故人的泥土;裹緊著他們的耕種與收成,而注定他們是泥土的。生于泥土,存于泥土;又死于泥土,葬于泥土。不因為他們有血脈構(gòu)筑的肢體,他們就能與這泥土相背相離;因為泥土,也繁衍過血脈似的江河,而成為萬類的母親。
我沒有生長在故園。在一個年輕的季節(jié),父親打點了行囊,與那古樸的泥土拜別,我出生在另一個、并不遙遠的城市。故園的泥土,還沒有熟知我的身影和我的足跡,便與我闊別。父親與故園訣別的那個夏季,我還是個剛剛背起書包、不滿七歲的孩童。我記得那慈祥的音容笑貌,卻不記得故園更鮮明的影像。我與我的故園闊別。痛失親人的悲愴,竟使我小小的心田,長久地籠罩了凄涼,以至那悲愴掠去我爛漫的童年,占據(jù)我無憂的少年,又幾乎向灰色的天空變賣了我的青春。
我有一張酷似先父的臉孔,卻丑陋些,不免卑瑣;我亦有他那身軀與姿態(tài)的翻版,卻沒有那風(fēng)采,那氣度和那不滅的精神。但我像極了先父,說話走路都像;以至故園與故園的人們驚詫于我在故園又一次的出現(xiàn),而勾起酸楚與痛惜的緬懷。畢竟我不再是故園失去的那個人,亦無從用我濃縮與故園的斷層。他是故園的驕子,而我卻平平淡淡。于是,我與我的故園闊別。
但我依戀著故園,在心中夢中,在生旅的征戰(zhàn),在無助的青春,在漂泊路遇鄉(xiāng)人枯澀的眼眸,也在信箱里不期而遇、來自故園的一片飛鴻。我與故園似相隔千萬里,卻只夾雜一層淡淡的霧,一幕薄薄的雨和一張寫滿牽掛的信箋。我與我的故園闊別,我闊別的故園故人一草一木一縷炊煙一片輕云,闊別得太久。
那是最后一個暑假,有著一次難忘的拜謁。不記得怎樣踩著燦爛的陽光,夢寐般走進故園的懷抱。那是一個正午,崛起在故土的新的家園,靜悄悄的,恬然溫馨無聲無息。進了堂屋,見東廂的門開著;靠了墻的一張簡樸的床榻,今生今世都認得記得的背影,合衣側(cè)臥而眠,我的祖母。我真想放聲大叫,喉嚨被扼住似的刺痛,淚水卻陡然漲落,像故園盛夏的熱雨。我的故園朦朧了,但我怕故園因我的出現(xiàn),再度為她英年早逝的兒男徒然悲切,便忍住淚水,讓那呼喚如故園雨后遍野的花朵在心里綻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奶奶醒了,被我胸中振顫的嘶鳴驚醒。我又見那終生難忘的笑容了,那鎖在我童心和我生命中的光環(huán)。奶奶老了許多,奶奶老得瘦小了許多,奶奶眼花了許多。那年奶奶82歲,那年奶奶讓我心痛、自責(zé);奶奶記不太清和我相伴的許多時光,奶奶甚至認不出我了。闊別的故園坍塌了我的天空,讓我這不肖孫兒愧對這位英雄的妻子和英雄的母親。
“奶奶,”我哽咽地呼喚著,一道閃電在臉上痙攣地劃過。
“哎,乖乖,你來了,好。”奶奶對所有的兒孫都這樣和藹,我不敢讓奶奶先問我是誰,也不敢哭。奶奶還是不認得我是誰了。我就說奶奶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小岳我來看你了,奶奶顫抖著忙問你是小岳?你真是小岳?我連聲說我是我是,奶奶緊拉住我的一只手說我的孩子!另一只手搭起眼罩久久地看著眼眶濕潤了奶奶哭了,我也哭了——一個16歲的已有些像男人的、抑郁肺腑的悲鳴;身旁站立良久的、那位騎車送我的、壯年的男人也哭了。祖孫久別重逢的淚水,便驚動了故園,故園的人們悲喜交加。我的到來,彌補了故園許多的蒼白,故園竟有了許多年以前曾有過的歡欣與暢然。那是我折射出的,許許多多的過去。
在故園,在奶奶身邊,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奶奶的身體很好,雖然拄了拐杖卻不怎么靠它。每天和奶奶一起吃飯、聊天。憶起那么多美好的往事。說到我小時候的樣子,奶奶總是認真地搭起眼罩,仔細地端詳,再驕傲地向滿屋子眾人贊美這個孫兒,從小多漂亮多可愛多聽話多出息甚至多講衛(wèi)生,常惹得眾人說笑奶奶偏心,奶奶就更驕傲。我卻驀然覺得,奶奶比那時的心境更像孩子,便知道奶奶確實老了,奶奶會老的,于是便想起我與故園的闊別,闊別中與奶奶的遠離,便不覺暗自地傷痛。而這以后的再度重逢,已是奶奶的彌留之際了。
奶奶是位特別的老人,對我的愛憐是非常著名的;但若以為孩子長大了,卻不容許好逸惡勞。我在故園的光景,奶奶常派我做活,像什么打水掃地、曬晾儲運麥子。有時會讓故園那個年歲最小的、名叫海嬰的女孩,擺了板凳攙了奶奶,去勞動的地方督陣。奶奶穩(wěn)坐著,手執(zhí)拐杖;一邊看我們忙碌,一邊哄嚇著偷吃糧食的小鳥、雞群。奶奶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頗受遠近仰慕;每有過往的鄉(xiāng)鄰,見了奶奶都會請安問好。若有小孩子,奶奶就會教訓(xùn)幾句,那小孩或小閨女,會怯生生的躲在大人背后,緊著跑幾步溜掉的也有。有一回,奶奶責(zé)備一個拿大頂?shù)呐⒄f:“看你瘋成啥樣子了,女孩子就應(yīng)該雍容典雅?!贝負碓谀棠躺磉叺暮⒆?,就幫場似的嬉笑。海嬰就常笑得甜甜的,我那時已有了男子漢的古板,很少有笑容瓦解了深沉。只記得奶奶沒進過學(xué)堂,卻認得字,會說成語;在我眼里,奶奶是完美的、一個童話里珍貴的相片。
奶奶怕我在鄉(xiāng)下呆得無聊,有一天就說:“你放羊去把?!蔽艺娴暮芨吲d很感激,那是我第一次和僅有一次的放牧。沿著故園的小路向南,我和那只很大的山羊,找到了一大片碧綠的洼地。那是一處干枯的河床,或坑塘的廢墟;貪婪的山羊引領(lǐng)著,向那濃茵的坡下俯沖。草地青青的,軟軟的,像一只翡翠的盆;直到洼地的圓心,才見四野那村落與莊稼已悄然隱去。視線越過蒼郁的盆緣,便是藍藍的故園的天空;亮麗的云朵或蒸騰著扶搖而去,或悠悠蕩蕩沉入這晶瑩的盆底。那白的山羊頗通人性似的,佇立著矚目遠方,像一尊云的雕塑。靜靜地仰臥那盆底,我凝望著蒼穹;曠野與云天吻合著,那山羊竟傲立于天地之間。當(dāng)云幕被故園的風(fēng)所牽動,便湍流似的,在那高昂的羊角之間跌宕起伏,像瀚海的潮,澎湃著游子的心。
故園,是一個夢;闊別的游子,便是這夢的纖繩;而歲月的纖夫,把這牽掛流連得很遠很長,不論闊別在何時,相逢又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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