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我聽到琴聲才從酣睡中醒來,悠悠仙樂,直上幽冥黑夜。
那座精致的花樓,藏在花海之中,即使夜晚,也看得見百花齊放,爭妍斗艷,濃郁的香氣飄過十里秦淮河。
白露暖化了迢迢十里秦淮河邊的楊柳,月色清明,夜鶯鳴啼。
白衣書生在廊下彈琴,見他手指撥動,音符就活了一樣跳動出來,仙音繚繞,聽得我不忍動身,怕驚擾了那樣的天籟。
那一片花開得無比絢爛,花朵連綿,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看向遠(yuǎn)處,黑夜低沉得叫人窒息。
秦淮河,風(fēng)流場,到了晚上,整條秦淮河都讓燈火映紅了,無數(shù)笙歌歡笑,也有無數(shù)悲歡離合。(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一直住在這里,被無數(shù)鮮花環(huán)繞著,花海最深最深處住著的,那便是我。
惜音走進(jìn)來,綠羅裙輕輕拖曳在地上,她腳步很輕,生怕驚擾了那彈琴的書生,她端著水酒,在臺階上坐著,靠近書生,屋檐上有水滴滴下來,她伸手接住,十根手指纖纖如玉,指甲上紅色的蔻丹鮮艷如花。
我真喜歡她的臉,像筆?出來的一樣,每一處都細(xì)致入微,叫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眼神了。
那書生也是如此,自詡什么清高正義之士,一心上京趕考,卻沒想到被惜音一個眼神勾來了此處。
“公子才高八斗,此次上京必能高中,讓惜音敬你一杯?!碧疖浀穆曇粽f出的話,一時間讓書生骨頭都酥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在花叢深處笑了,好一個傻書生,喝了這杯酒,可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姑娘,我總覺我們似曾相識,不知是否在何處見過?”
我笑,這樣老套的臺詞也搬出來,這書生還真是個呆子。
“是在夢里見過吧?”惜音偏頭一笑,書生立刻紅了臉,惜音掩著嘴低頭淺笑,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一串優(yōu)美的音符流水般淌出來。
書生眼中頓時一片迷蒙,輕輕晃著腦袋看向惜音:“姑娘,我,我”
“公子請睡吧,一睡了,這世間的痛苦就都不見了?!毕б粽T惑的聲音在書生耳邊回蕩,書生面孔上出現(xiàn)一種安靜祥和地表情,眼睛慢慢閉上。
書生倒下之后,惜音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變得有些冷冽,她站起身來,穿過花叢,款款朝我走來。
“小姐,你看今日的晚餐可合您的胃口。”她在我面前蹲下來,看著躺在碩大花瓣中的我。
我從花蕊中抬起頭,笑看著惜音:“你為何不用美貌誘惑他,讓他乖乖臣服于你,卻用琴音將他迷惑呢?”
惜音的眸光閃了一下,避開我直視的眼光,低聲說:“我,我不想再做這種事了,你說過要放我走的?!?/p>
“可你許諾過要給我找五百童男,到現(xiàn)在不過二百七十一人。你未實現(xiàn)承諾,我如何放你走?”
惜音猛地站起來,指著花瓣中的我,怒道:“當(dāng)日是你騙我來,說為我找到前世的戀人,你說話不算數(shù),反賴我不守承諾?”
“惜音啊”我長嘆一聲,“你與前世那人今生還會相遇,只不過時候未到,你若離了我,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哼!你休想騙我,在我之前,你用這種手段也騙過無數(shù)人了吧!”
我搖頭:“惜音,你和她們不同?!?/p>
“你休想再用謊話騙我!為你尋找童男的事情我已經(jīng)徹底厭倦了!今日你若不放我走,我便在此和你玉石俱焚了!”
她激動的話反倒讓我沒來由地笑起來,我在花中千年,這千年以來,不知道多少路過的凡人男子被我吸去精血,靠著這至剛至陽的力量,世間已難有敵手,而惜音不過是一只小狐妖,我不過想得到她的一樣?xùn)|西,才讓她留在我身邊。她想殺我,便是癡人說夢。
不過,在沒得到她的那樣?xùn)|西之前,我不會讓她死,也不會讓她離我而去。
因為前世的她和那個人的糾葛,會讓那人沿著宿命的軌跡來到此處。
我微微一笑,道:“惜音,你那前世的戀人,最多十日,最少五日,他一定會出現(xiàn)。你都等了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這一兩天,是嗎?”
惜音臉上有難以掩飾的喜色,就算她是狡猾的狐妖,也被這世俗所牽絆,變成一個可憐人。想到此,我也覺得心下一陣凄涼,便讓惜音把那書生帶過來,吸干他身上的精血。然后,花瓣合攏,我又陷入沉睡之中。
【等待】
我的夢糾纏繚繞,那是一張破碎的面孔,一片一片,不斷旋轉(zhuǎn),卻無論如何都不能拼湊成一張完整的臉。
隱約聽見有個低沉的聲音緩緩道:“阿眠,你如此執(zhí)迷不悟,我便不會饒你!”
我低低哭了出來,只覺得被火燒一樣,全身都痛,不知不覺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恍然一夢,我依然睡在合攏的花瓣中。
惜音可能聽到了我夢中的哭聲,此時走近來問:“小姐,你沒事兒吧?”
我擦干了眼淚,花瓣慢慢張開,我的身體蜷縮在花瓣中間,如此,已經(jīng)千年。
我看見惜音眼中的擔(dān)心不是虛假的,這個單純天真的小狐妖有時候讓我感受到一種非常干凈純潔的東西,那是我身上已經(jīng)再也找不到的了。
對,自從褚焱打碎了我的魂魄開始,我與身俱來的很多東西,都隨著一起消失了。
惜音見我沒事,便也松了一口氣,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卻在她剛剛起身的時候,傳來了一陣輕緩的敲門聲。
隨著敲門聲響起,我的心也跳了一下,苦苦等候千年,終于沒有白白浪費。
我問惜音:“我睡了幾日?”
“有四五日了?!毕б粝胍矝]想便說,每次吸盡精血之后,我都會沉睡一些時間,借以拼湊我殘破不堪的魂魄。
算一算日子,惜音這只小狐妖等待的前世戀人,便也該來了,剛才的敲門聲響起,我便有不同尋常的感受,此時掐指一算,果不其然。
我對惜音說:“你去開門,你等的人來了。”
惜音一聽,忙不迭轉(zhuǎn)身要去開門,我又叫住她:“等等,你讓他進(jìn)來,還像往常一樣做?!?/p>
狐貍的戒備心一向是最重的,她聽我一言,立刻道:“你想吃了他?”
我道:“你乖乖聽話配合,我自留他一條性命,否則,下一次,你就算等一千年也等不到他輪回了?!?/p>
惜音在我身邊日久,知道我性情,我說出的話絕無一字是虛言,此刻那人就在門外,她知道逃不脫,只好乖乖去開門。
平日冷靜美麗的狐妖惜音,此刻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腳步虛浮,竟然連開門的手都在顫抖。
門打開,一位翩翩公子搖著折扇,站在門口,彬彬有禮地拱手道:“天色已晚,不知主人可否行個方便讓在下借宿一晚?”
夜色已在我沉睡的時候不知不覺來臨了,秦淮河上絲竹管弦之聲再次悠悠響起,歡場紅塵,煙花柳巷,正被燈火映得璀璨輝煌。那公子背后的萬千燈火如此璀璨,恍恍惚惚,竟有些迷離。
他看不到在花中的我,跟著惜音一起進(jìn)來,還是在廊下,他坐下,看見那把古琴,便笑道:“想必姑娘是精通音律之人?!?/p>
惜音轉(zhuǎn)身道:“我叫惜音?!闭f罷她的目光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幽幽道:“可我不懂音律,那琴,是我們小姐用的?!?/p>
“原來是小姐用的?!彼匆娤б舻哪抗獬业姆较蚩戳艘谎郏阋哺铱戳艘谎?,一片繁華在他眼中,他漆黑的眼眸忽然亮起來:“好美!”
我在合攏的花瓣中,聽他的聲音,已經(jīng)不知道隔了多少世。我在此地一年年等待,已近千年,而他,至今才來,生生世世的輪回蛻變,他果然沒有了千年之前的氣息。
若是以前的他,看見這些花,必定會大皺眉頭,義正言辭說這是邪花,通過亡靈的怨氣才開得如此絢爛。現(xiàn)在的他,卻說這花好美。
一時之間,我心里再也按捺不住,平靜徹底被打破,花瓣倏然張開,我坐在花冠中,與他四目相對。
惜音驚呼一聲,想動手把他打暈,我出聲道:“惜音!”
她望向我,眸中已盈了淚水,噗通一聲跪下來:“求求你,饒了他吧?!?/p>
饒了他?怎么可能?惜音等了他兩百年,而我等了他千年!
【亂離】
當(dāng)年,青都峰上,我是剛成形的花妖,幻化了一身人皮,下山去,遇見了剛剛上青都峰拜師的褚焱。他是青都峰長老從山下帶來的,據(jù)說天資聰穎,骨骼清奇,乃修仙煉道的好人才。
我見他的時候,他正沿著長長的臺階蹲著往上跳,來來去去,已經(jīng)跳了二十幾趟,他累得躺在石階上,一動都不能動。
我們花妖是通過不斷吸食人類的精血
才能成長的,在我沒有成形之前,就像人類在母體中一樣,是不會直接吸食精血的,此番我終于幻化成形,才開始出來捕獵。
沒想到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此生讓我最刻骨的人。
青都峰的重巒疊嶂中,那個少年的身影有種說不出的清秀好看,讓我一直盯著他移不開眼睛。
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目光,抬起頭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漂亮的一雙眼睛,像寶石一樣,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那時道行淺,沒看出我是個妖怪,以為我是山中迷路的小孩,他是個忠厚孩子,站起來對我說:“你家在哪里?是不是迷路了?”
我懵懵懂懂就點頭,但是想想不對,立刻搖頭,我家就是這青都峰,雖然這是圣地,可法力強大的花妖也在青都峰落根,和青都峰那些老道士們分江而治。
“你沒迷路,那趕快回家去,天黑了,這山上可有妖怪呢。”他說完,想了想,拿出身上帶著作為干糧的幾個燒餅給了我。
我拿著燒餅看了看,咬一口,“呸”一聲吐出來,這是什么東西那么難吃?
“你怎么吐出來了?你爹娘沒教你不可浪費嗎?你可知每一粒米都很珍貴”他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最后我把燒餅還給他了,轉(zhuǎn)身進(jìn)了林子,回家去了。
那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沒有吃了他?
而且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我這個花妖,居然和青都峰的小道士成了好朋友,我陪他在青都峰的深山里練習(xí),日復(fù)一日,他法力增長很快,身上的仙氣也越來越重,我漸漸不敢靠近他,他似乎也從我身上聞到一點兒不同尋常的味道。
但我在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已經(jīng)開始拒絕吸取人類精血以求增長法力,族中雖有多人反對,但是怎樣都拗不過我,最后只得從了我,但警告我切不可和褚焱走得太近。
花妖族中長老說褚焱前世是天界的三太子,因為觸犯天條,被貶下凡間,受九世輪回之苦。此人即使現(xiàn)在是凡人,法力也是不可想象。
青都峰的老道士們,把轉(zhuǎn)世以后的褚焱招來,便是意圖對付青都峰北部的花妖。
我那個時候才剛剛幻化成人形,年紀(jì)小根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褚焱在一起很高興,想跟他一樣做人類。后來我才明白這個想法有多么天真。
因我始終是花妖,不吸取人類精血我無法成年,最終也會枯萎而死去。而隨著褚焱的法力一日日增強,我更是無法抵擋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仙氣。
那一日我跌跌撞撞跑回家,氣血虧算,臉色蒼白,爹娘一看我,二話不說就抓來人類讓我療傷,我當(dāng)時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人類是可以治好我的良藥,便朝他撲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吸取人類精血,那種滋味,至今都令人深深迷戀,我沉浸其中根本不可自拔。而就在這時,青都峰的那群老道士打了上來,首先闖進(jìn)來的,正是褚焱。
那時候血光四起,青都峰的山影搖曳,天上亂云聚合,狂風(fēng)嚎叫,我大夢初醒一樣,從那個人類身上抬起頭,猛然間,撞進(jìn)了褚焱的眼睛里。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他時,那雙漂亮的眼睛給我多大的震撼,而今依舊,只是那雙眼睛用一種厭惡和仇恨的目光看著我。
我的心頓時碎成兩個半截,那時電光火石,沒容我多想什么,爹娘已經(jīng)抓起我離開。
青都峰上,那群道士殺得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特別是身為天界三太子的褚焱,他法力高強,族中長老多被他收了。
等我轉(zhuǎn)化了體內(nèi)的精血,終于恢復(fù)之后,才看見滿地的尸首,爹娘也在其中,血水到處流,所到之處,那些繁密的鮮花都凋零。
我見這等慘狀,嘶聲大哭,不顧一切撲上去。
那些道士同樣損失慘重,只有褚焱一身決然,就連身上白色的道袍都一塵不染,他左右閃躲,就是不對我出手。
我想起我們幾年在一起的感情,眼淚流的更兇,可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褚焱!你不用躲躲藏藏的!快點兒動手和我決戰(zhàn)!否則我必讓青都峰血流成河!”
“阿眠,你再如此執(zhí)迷不悟,我便不會饒你!”他看著我說,可是依舊沒有動手。
背后的青都峰老道士道:“褚焱!不可饒了這個妖孽!今日不
除她,他日必成大禍啊!”
褚焱最后看了我一眼,最終狠下了心動手。
在他面前我的法術(shù)微乎其微,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我當(dāng)時哭著,滿眼都是淚水,只看見他手中一道金光朝我射來,我便感覺到靈魂被撕扯的痛苦,痛不欲生,我的慘叫聲響徹整座青都峰。
【花妖】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我只剩一縷殘破的孤魂飄蕩在世間,看來我真是命不該絕,那時候恰好有幾個少年路過,我悄悄過去,吸了他們的精血,然后寄居在花中,在世間尋找我散亂的魂魄,運用精血的力量,把魂魄一點一點拼湊完整。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才恢復(fù)了一半的元氣,通過這些年的打聽,我知道青都峰上的褚焱道長很年輕便死了,可不知道他輪回去了哪里,那時我道行太低,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于是我就在秦淮河用法術(shù)造了這么一座樓,等著褚焱來,讓我得報大仇。
褚焱站起來,他有一點未變,那雙眼睛依舊如初見那樣漂亮,望定了我。惜音擋在他身前,他只伸手推開她,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在花瓣中一動不動看著他,他在我面前單膝跪下,雙手顫抖著,拉住我一只手,放在臉頰邊,輕輕呢喃一聲:“阿眠”
我低頭看他,深邃的眸子里有點點晶光,我有些錯愕,愣怔了好久,我從未見他在我面前流過淚,但是潛意識中,卻覺得似曾相識,這樣一雙深深凝視的眼眸,似乎在哪里出現(xiàn)過。
我道:“真不愧是三太子,輪回這么多世,居然都還記得!那好我現(xiàn)在殺你,你也不會覺得死的冤枉了!”
他平和地笑了笑:“我來還你一樣?xùn)|西?!?/p>
我定定看著他,也不知道他從袖口里拿出一個什么東西,只見一道小小的金光飛出來,擊中我的額頭。
一瞬間我以為受到了攻擊,心里大怒,手指一揚,指尖幻化出一柄利劍,從他胸膛里狠狠穿進(jìn)去!
惜音大叫一聲,我聽不見她說了些什么,那道金光擊中我的時候,我眼前很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覺得身子變得很輕,像要隨時飛起來。
我看見褚焱的臉,近在眼前,對我輕輕一笑,寶石一樣的眼眸中,光華漸漸黯淡
我殺了他,這千年的仇恨,終于,終于化解了
可是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褚焱的身體在我面前慢慢滑倒,死去的面龐上,猶帶著淡淡笑容。
惜音大哭著跑上來,不斷控訴我不守承諾,說好不會傷害,可是卻
我從花瓣中走出來,這是這千年以來,我第一次離開寄居的花,我不僅魂魄不全,連元神也支離破碎。
剛才褚焱給我的東西,是我千年來一直苦苦拼湊的完整的靈魂和元神。
他的淚眼,閃爍的晶光,我終于想起是在哪里見過
當(dāng)日在青都峰,他打碎我的魂魄,卻出手保存了我的元神,他說:“阿眠,等著我,和我一起死,來生,就可以在一起。。。”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172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