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
??一????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今天來了……??進入林務消防飛行培訓班九個月,開始嗅到了夏秋交替的氣息,夜間已有了些許涼意,但烈日高懸的白天,空氣仍是燙燙的,帶著一絲焦糊味兒,這是大興安嶺森林特有的。??九個月密集式的強化訓練,從最基本的氣象學、空氣動力學、航空管制規(guī)例、航空定向?qū)Ш降葘W起,至各類消防飛機駕駛操作、搜索、急救、空中消防、無動力滑翔、迫降、野外求生等,有各門類理論課程,也有應對真實環(huán)境的技巧實踐,每天必有的例行體能鍛煉,加上近五百小時的實際飛行,終于在林區(qū)消防警備級別提升到紅色時,迎來了飛行培訓的終極時刻——單飛空中消防考核。??臨考前的一夜,亢奮得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于入睡。過了熄燈時間,看見男生宿舍棚子里還有微弱的燈光在晃動。于是跳下床,披上風衣,摸黑走過草坪,輕輕推開他們的房門。??“誰!”十幾把手電筒的光柱一起照射過來。??“是我,阿妮?!蔽冶牪婚_眼睛,忙用手擋住刺眼的光柱。??“哦,是阿妮妹子,你也睡不著?。俊??“快過來,哥們這兒有啤酒。”??有人遞過來一瓶開了蓋的啤酒,溫的,還剩大半瓶,我笑著推開了。??“來一根吧?!辈恢钦l把半截燃著的香煙遞到我嘴邊,差點烙到鼻尖,我尖叫一聲跳開。??“我……我睡不著,過來看看你們有啥節(jié)目?!蔽艺f。??“哈哈哈……還有啥節(jié)目,不想數(shù)綿羊就湊合著瘋一陣唄?!??“對,放松放松神經(jīng),瞎樂呵嘛……”??七嘴八舌的,看來這班男生也是緊張得沒了主。??在他們眼中,我是真正的少數(shù)民族。全班十二名學員,十一個男生,十一個漢人,唯獨我一個女生,赫哲人。??“阿妮,明天單飛考核有把握嗎?”??“???都快郁悶死了,你還拿教官的語氣煩我?”??“哈哈哈……就是,你小子欠揍???”??“阿妮,跟我們說說,你為什么要學飛行?”??“我天生就是飛的?!蔽艺f。??一陣哄堂大笑。??“真的,沒騙你們。還沒有飛機以前,我的祖先就已經(jīng)長出翅膀了?!蔽乙槐菊?jīng)的說。??他們都笑得東倒西歪了。黑暗中,有人伸手過來摸我的脊背,那只手碰到我散到腰際的長發(fā)時,又像觸電一樣縮了回去?!皼]……沒長翅膀呀?!蹦敲∽用俺鲆痪渖道憷愕脑拑?,我心里噗嗤笑了出來。??“阿妮,你當過兵嗎?”??“對啊,我們都當過兵,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當過兵……”??“你平時不吭聲的,我們還以為你不懂漢話呢。”??還是七嘴八舌,像炸開的馬蜂窩。在林務機場基地九個月了,這還是頭一回踏足這班哥們的地盤。每天除了上課見面點點頭,報以不慍不火的微笑,我確實不吭聲不說話,沉默得像個啞巴。并不是因為特別內(nèi)向,只是……我也說不出具體的原由。每次經(jīng)過這班帥哥們展現(xiàn)充沛活力的籃球場時,我都會悄悄站在一邊靜靜觀看,而當他們向我招手邀請我加入時,我又像一只害羞的小鹿跑開了。九個月后的今天,我對這十一名男同學的容貌仍十分模糊,甚至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我沒當過兵,但我有個還在部隊當兵的哥哥?!蔽艺f。??“是嗎?那你哥哥是哪個軍區(qū),哪個兵種?”??“成都軍區(qū),陸軍航空兵?!??“他駕駛殲擊機嗎?”??“不,是直升機?!??“我們什么時候能駕駛直升機呢?”??“有的是機會,你小子先飛好定翼機吧……”??打開了話匣子,自然松馳了失眠的焦慮。宿舍大棚子里,手電筒的光柱在彌漫著香煙和酒味的空氣中悠蕩,有人哼起流行曲,而我的思緒卻游走在蘆花飄飛的漠河岸邊……??太陽爬出地平線,暖暖的晨光把茫茫山林染成一片橘黃。寬闊的停機坪上,一架架消防定翼機如初醒的鷹隼,昂起高高的頭顱。迎著晨風,我披散的長發(fā)如飛揚的信旗……?????二????跨進高高的駕駛艙,俯視晨霧迷漫的停機坪,眺望伸向林海的長長跑道,心頭油然升起一股豪邁。舉目蔚藍天空,壓抑一夜的焦慮陰霾頓時煙消云散。??機場控制塔高踞在停機坪一側(cè),由松木構(gòu)筑而成的高高塔身,髹上鮮艷奪目的赤紅色,遠遠望去,儼如一把耀眼的火炬。平時冷峻嚴肅的陳教官,此時站在控制塔瞭望臺上,手持軍用望遠鏡,見我鎮(zhèn)定地坐上駕駛座位,扣上安全帶,他滿意地報以一個暖暖的微笑。陳教官是從空軍航空學院調(diào)過來的,五年空軍軍旅生涯,曾駐守南國海疆,無數(shù)次在南海上空與外國偵查機狹路相逢。超近距離的空中攔截,讓游曳在國境門口的窺探者望而卻步。多次交手后,他與他的殲八戰(zhàn)機的照片,被冠上“空中騎士”、“飛行軍刀”甚至“空中狙擊狂徒”等銜頭登上多份外國軍事雜志的封面。退役后,陳教官進入空軍航校當任飛行教官,轉(zhuǎn)眼便是十個年頭。累計數(shù)萬小時飛行經(jīng)驗,擁有少校軍銜,陳教官身上有著一股獨特的威嚴和魄力。我向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舉手回禮,然后豎出大拇指,再打了個OK手勢。??嫣然一笑,我按下了發(fā)動機啟動按鈕,機身微微一顫,左右機翼上兩臺螺旋槳頓時劃出兩扇滿圓的弧線。??螺旋槳打起的旋風壓得停機坪上的葦草低下了頭,肅立在草坪上的十一名男同學都齊齊向我行了軍禮。我眼睛一熱,鼻子一酸,感覺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我鄭重地把手舉到帽沿……??地勤人員抽起頂在機輪下的擋板,飛機慢慢滑出草坪,我把機頭對準了跑道中軸線。??“紅塔,我是雪雁,一切準備就緒,請求起飛?!蔽抑鹨淮蜷_控制板上的調(diào)控鈕,表板上的指示燈隨即亮起,我檢查了油壓和水壓等各項讀數(shù)。??“批準雪雁起飛,升空后轉(zhuǎn)飛航道三二零?!??“升空后轉(zhuǎn)飛航道三二零,雪雁明白?!睆褪隹刂扑闹甘竞螅宜砷_制動器,拉平機頭,加大油門。雪雁伸展雙翼,向前沖去。??第一次單獨坐在駕駛艙里,感覺有點空落落。想起第一次攀上機艙,雙腿楞在舷梯上不聽使喚,早已等候在駕駛座位上的陳教官伸出手,硬是把我拽進機艙。第一次握住操縱桿,全身繃得緊緊、抖個不停。坐在后面的陳教官一臉正經(jīng)地盯著,他不說話,只用手輕壓我的肩膀。他厚實的手掌,傳遞著一股鎮(zhèn)定的力量。他和我一樣,都是沉默的人,即使在飛行途中,遇上措手不及的風切變、飛機幾近失速下墜,而我又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時,他也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曲輕悠悠的口哨聲。每次口哨響起,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陳教官冷酷的墨鏡后面,那股炯炯的眼神所造成的壓力,這壓力足足在駕駛艙里增加了幾個大氣壓,讓人透不過氣,可對我來說,這壓力卻又是一種無形的依托。陳教官從不會出現(xiàn)在我右側(cè)副駕駛座位上,當我第一次坐上正駕駛座位時,他就坐到我背后,我知道,他是盡量不想讓我有太多依賴。這讓我想起初學騎自行車時,哥哥一直都在后面用手扶著。哥哥同樣也愛吹口哨,直到有一次哨聲逐慚遠去,回望時才發(fā)現(xiàn)哥哥已經(jīng)放開了手,把我當一面風箏放飛了……??悠悠的口哨聲,多次讓我在生死邊緣鎮(zhèn)定下來。每當我修正了操作動作,把下墜的機頭扳起,陳教官的口哨似乎吹得更響亮。而我也會跟著圓起嘴唇,一起俏皮地吹著。我每次吹口哨時,哥哥總會把我的頭發(fā)弄弄亂……??我轉(zhuǎn)過頭,望一眼后面空蕩蕩的座位,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呼出,繃緊的心栓漸漸松開,就如松開了的制動器。不斷增加的牽引力,讓雪雁從容順暢地向前加速。??飛旋的螺旋槳嗡嗡地叫著,到了機翼飄起的速度,我微微拉起機頭,腳下頓時一輕,被一股離心力穩(wěn)穩(wěn)托起,雪雁離開了地面。??收起輪架時,我感覺到下面燙燙粘粘的……??不會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今天來了!?????三????雪雁瞬間穿出薄薄的云層,眼前盡是湛藍的、一望無際的天幕。我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沒加護墊的難堪拋諸腦后。 #p#副標題#e#??“紅塔,我是雪雁,航道三二零,航速四三零,高度三千,請指示。”??“雪雁起飛動作正確,請保持目前航向、航速和高度,模擬火場在基地西北方向八十公里區(qū)域,注意搜索?!??“雪雁明白。”??雪雁,是我駕駛的這架消防定翼機的代號,正如它的名字,水陸兩用。??跨上座艙時,我看到畫在機身上面一只展翅高飛的雪雁,在鋁合金銀灰底色的襯托下栩栩如生。??再次檢查了油壓水壓,一切讀數(shù)顯示正常,機腹下的兩大缸消防水箱已注滿清水。??所謂模擬火場,是在一片光禿禿的巖坡上燒幾堆腐葉枯枝和舊車胎。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消防水箱里的水,準確地砸在這個沒有什么溫度的火堆上。這看似簡單的投放動作,卻是我們空中消防的訓練重點。其實,不用教官多加解釋,我們這班來自護林最前線的人,都熟知林火的厲害和脾性。燒在大樹上的火,不是簡單的肉眼所見的燃燒現(xiàn)象,它所幅射出的強高溫,可以把堅硬的巖石烤碎。熱力產(chǎn)生的氣旋,就像宇宙黑洞那樣,能把周圍一切都吸進去,然后迅速吞噬并且膨脹拋射出去。在我們眼里,森林大火就如一頭暴虐的巨魔怪獸,這頭噴火怪獸還懂得設圈套、耍詭計,懂得運用策略,懂得利用風向,它更有一副獵犬般的鼻子,能嗅出空氣中的干燥,并且專往這空子上鉆……??相對真實的森林大火,模擬火場的人造火算是小小巫,簡直微不足道。盡管如此,作為消防飛行學員,我們都不敢輕視怠慢,假火當真火辦,特別是今天的考核,心態(tài)上更是如臨大敵。??不用抽簽決定,我便成為今天第一個升空應考的學員。他們真有風度,說是“女士優(yōu)先”。從起飛、巡航、搜索、撲救到返航降落基地,整個考核過程預計在四十分鐘內(nèi)完成。??初秋的天空,湛藍如水。雪雁遨游在藍藍的云水中,輕盈、安寧,不著痕跡。一道刺亮的白色氣霧劃破遠方天際,哥哥說,那是白天的流星……??哥哥,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白天的流星,其實是噴射機在高空平流層滑過的軌跡。??哥哥,你看見嗎,枕在你胸膛數(shù)星星的小妮子,現(xiàn)在已是一只翱翔天際的雪雁……??哥哥,你是鷹,我知道,你有鷹的本色。車站送別時,我強忍著不哭,反而是你雙眼通紅……你緊緊把我抱在懷里,你說你要飛了……你撥開我的頭發(fā),吻我的額,吻我的眼睛,你的眼淚落在我臉頰上,滾燙滾燙的……汽笛長鳴時,你把我的頭發(fā)弄弄亂,才笑著跳上車廂……??我追著列車跑,追著白云跑,追著你的身影跑……??????四????往西北方向搜索十分鐘,不知不覺扎進一團濃密的上升云層。從飛行時間和速度計算,估計模擬火場就在附近區(qū)域。如果繞開這堵云層,勢必會偏離航道,肯定增加了搜索火場的時間和難度。深入密云有如進入迷陣,有著相當程度而且不可忽視的危險,這在上基礎課程時就已經(jīng)知道,但考慮再三,明知是冒險的一步,還是硬著頭皮鉆了進去。??很快,陷入一個迷離的異域,強勁的帶電荷的氣流,擦得翼弦閃起無數(shù)耀眼的弧光,機身在閃電中劇烈顫抖著。??我壓下機頭,想從云層底下滑出,但在上升的氣流中,雪雁如一片在風中打轉(zhuǎn)的樹葉。??雷電在云層里隆隆炸開,豆大的冰粒噼哩叭啦砸在機艙玻璃罩蓋上,前方能見度幾乎為零。我不敢再往下滑,于一千米高度拉平機頭,調(diào)整方向,準備水平切出云團。??“雪雁呼叫紅塔,雪雁呼叫紅塔……”??“紅塔收到,請講。”??“三二零航道上有濃密雷電云層,雪雁無法穿越,現(xiàn)準備繞道巡航?!??“請報告你的位置?!??“我現(xiàn)在位置是……”耳機里傳來了沙沙雜音,我擰了一下調(diào)頻,雜聲越來越大。??“雪雁呼叫紅塔,雪雁呼叫紅塔……”任我怎樣高呼,耳機里再沒有了機場控制搭的回應,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迷霧之中。??好不容易沖出云團,遠遠望去,那堵密云尤如一個巨大的蘑菇,頂端被平流層的強勁氣流削平,而云層底部幾乎與地面相接。??定下神來,我再次檢查儀表,這才發(fā)現(xiàn)雪雁已經(jīng)遠遠偏離了航道。??我扭著調(diào)頻,希望能從電荷干擾的雜音中找到通話頻道。??“基地基地,我是零一一五……”聽到“零一一五”這個熟悉的號碼,我頓時瞪大了眼睛。??“呼叫基地,呼叫基地,我是零一一五……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沙啞而焦慮的呼喊聲越來越清晰。我把音量開到最大,甚至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呼吸聲。??“零一一五!我是雪雁!請說出你的情況……”我第一次在高空呼叫零一一五,那不是一個數(shù)字號碼,而是代表一隊護林消防隊,我牽掛了九個月的伙伴哥們。??“阿妮,是你嗎?阿妮!”一把熟悉的聲音如雷轟頂?shù)卦诙鷻C里炸響。??“馬隊長,是我,我是阿妮!”我?guī)缀跆似饋怼??“阿妮,我們情況十分緊急,清晨九號林區(qū)有三個火頭,剛才幾乎全撲滅了,可突然轉(zhuǎn)了風向,死灰復燃,更向山脊方向迅速燒去,你知道……”??“我知道,隊長,過了山脊就是十號林區(qū)!”??“對啊!火要是燒到山脊,居高臨下,十號林區(qū)就無險可守了,可我們現(xiàn)在根本無法控制火勢,唯有請求空中支援,但是呼叫半天,基地毫無反應?!??“隊長,我也跟機場失去聯(lián)絡……我先確定位置,再想辦法幫你?!??“要快,我們撐不了多久……”??我繞著云層爬升,到了四千米高度,終于看到了從云縫里探出臉蛋的太陽。??底下,那條宛如金絲的溪流反射著太陽金光,依著它伸向河谷的方向,我大概估計出自己的位置。??“雪雁呼叫紅塔!雪雁呼叫紅塔……”我扭著調(diào)頻,不放棄任何微弱的回音。??“我是紅塔!我是紅塔!說出你的位置……”得到回應的瞬間,我的呼吸幾乎停頓!??“紅塔,雪雁現(xiàn)在九號林區(qū)東南二十公里,請轉(zhuǎn)報基地,九號林區(qū)出現(xiàn)緊急險情,急需空中支援!”??“雪雁,模擬火場區(qū)域有強暴雨,今天考核取消,請全速回航?!??“紅塔,紅塔,九號林區(qū)險情十分嚴峻,零一一五與基地失去聯(lián)系,他們急需空中支援!雪雁離九號林區(qū)不足二十公里,我請求前往支持!”??“不行!你還沒通過考核,還不是正式空中消防員,我命令你全速回航,聽見沒有?這是命令!”控制塔指揮官聲嘶力竭的叫喊,像尖銳的釘子直刺耳膜。??“雪雁呼叫基地!雪雁呼叫基地……”我只好越級了。??“雪雁,你想干什么?”還是指揮官那把冷漠而刺耳的聲音。??“我是消防員,就在火場旁邊,你該清楚我要干什么!雪雁呼叫基地!雪雁呼叫基地……”我感覺全身在冒火。??我一邊呼叫,一邊把油門推向全開。??螺旋槳高亢地轟鳴著,雪雁側(cè)著身子,全速切過云團邊緣……??“雪雁……雪雁……你不服從命令……后果……嚴重……命令你……全速回航……”耳機里,仍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控制塔的叫嚷。??“雪雁呼叫基地!雪雁呼叫基地……”離開云團不久,我已看見了西北方向一堵翻騰上升的濃煙。??“求救!求救!零一一五呼叫基地!零一一五呼叫基地……”聽到來自地面的呼叫聲,我的心擰出了火,喉嚨也在冒煙了。??“零一一五!零一一五!我是雪雁!我是雪雁!我已報告機場控制塔,請繼續(xù)呼叫基地,雪雁三分鐘后到達九號林區(qū)!”雪雁瞄著那堵被疾風挾裹著斜斜翻滾的濃煙,呼嘯著俯沖而去。??“阿妮,我們被火墻堵在左側(cè)山脊下,你能否在火墻上撕開一個缺口?”耳機里傳來馬隊長的聲音。??“我盡力吧,隊長,我就快到達,請你給我準確位置,我會從你們頭頂直沖過去?!备叨冉档轿灏倜?,雪雁繼續(xù)俯沖。??“零一一五呼叫基地!零一一五呼叫基地……”地面通信員急促的呼叫聲充斥在火場上空。當雪雁降至兩百米時,我已感受到機身外面熾熱的溫度。 #p#副標題#e#??下面,是一片濃濃的煙塵,滾滾濃煙裹著熊熊烈焰。樹梢上竄動的火舌,如狂蟒亂舞。我咬著牙,雙臂緊扣操縱桿,竭力穩(wěn)住在氣旋中劇烈顫動的雪雁。??降到一百米,已到達九號林區(qū)左側(cè)?!鞍⒛荩铱匆娔懔?!”耳機里傳來馬隊長的呼叫……??兩枚信號彈沖破煙障,騰空而起。??雪雁終于鉆進熊熊火海,眼前所見,交織著一片漆黑、慘白和血紅。疾勁而熾熱的氣旋中,雪雁如一葉輕舟,在無形的洶涌巨浪中顛簸。我用盡全身力氣扣緊操縱桿,不讓雪雁被熾熱翻滾的氣旋吞噬,平時輕滑靈活的操縱桿,此時變得像生了銹的千斤大鐵錘,雙臂竭力扳起桿盤拉平機頭的時候,我清楚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格格響。??“鎮(zhèn)定,不要太快,要像剃刀一樣順勢滑過去……”我彷佛聽見陳教官的聲音。??熱力的幅射漸漸穿透機身,我感覺到整個駕駛艙儼如一個熱蒸籠,里面的一切、包括我都在蒸烤中發(fā)燙。??“減速,再低一點……”??“不行,好熱……”我已經(jīng)聞到一股焦糊味。??“一定要再低一點,不然水還沒砸到地面就在半空蒸發(fā)掉了。再低一點,你做得到的,你一定行……”??我死死扳住操縱桿,雪雁貼著從樹梢騰起的烈焰,艱難地向前匍匐。豆大的汗珠泡疼了眼睛,我感受到煎烤的燎燙……??“嘭!”一聲巨響,被機翼削斷的樹梢?guī)е饒F在空中炸開,飛濺四散的火碎星子如夜空綻放的煙花,這是我第一次在空中看見的林火,真正的地獄之火,恐怖而壯觀。??在信號彈騰起的地方,我終于看見了闊別九個月的護林隊!雪雁鉆過燃燒的樹梢,從他們頭頂掠過。我按下了紅色投彈按鈕,機腹下消防水箱的閥門迅即打開……??“轟!”水與火的碰撞,比任何重磅炸彈的爆炸來得更震撼,轟烈的瞬間,一團水蒸汽壓著狂舞的烈焰,在燃燒的火海中翻滾。??“阿妮砸得好!”雪雁側(cè)身調(diào)頭時,耳機里傳來馬隊長和隊員們的歡呼聲。??緊抱操縱桿的手臂在發(fā)抖,臉上綻出了滿足的微笑。雪雁鉆出煙霧,回到剛才突擊的航線位置,修正高度后,再次呼嘯俯沖……??消防水箱再次打開,第二缸水砸下時,我看見地面隊員們向山脊發(fā)起沖鋒。??????五????“哥哥,我累了,我走不動了……”緊緊追在哥哥后面,但還是跟不上哥哥的腳步。??“快到了,就快到河邊了……”哥哥蹲下來,讓我趴到他的脊背上。??我摟住哥哥,臉貼在他的肩上,哥哥的肩膀好厚好寬……??“哥哥,看見雪雁了嗎?河邊真的有雪雁嗎?”我舒服地閉上眼睛,幻想著羽白如雪的雪雁飛到蘆葦叢生的河灘。??駕駛艙的玻璃罩蓋打開了,一只粗壯厚實的手摘去我的帽子,把我的頭發(fā)弄弄亂。??“哥哥,看見雪雁了嗎……”我呢喃著。??“別說話,你睡吧,雪雁來了哥哥叫醒你……”??我抬起頭,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泡得我睜不開雙眼……??我想松開安全帶,可是肩膀酸麻無力,手臂沒有了知覺……??還是那只厚實粗壯的手,松開我腰間的扣帶,我軟軟的癱在座位上……??“雪雁!快拉起機頭!拉起機頭!”耳機里傳來爆炸般的呼喊。??雪雁鉆出火墻,在滾滾濃煙中向山脊沖去……??我蹬直雙腿,拼出全身力氣,終于在機腹擦上山脊的瞬間拉起了機頭。雪雁呼嘯著沖出煙塵,回到湛藍的天空,我喘著氣,呵著顫栗的手指……??逼到山脊的火龍有幾百米長,沖上山脊的隊員們頂著山風卷起的濃煙烈焰迅即排開,我看見沖在最前面的大白揮動著火拍,馬隊長高舉鐵鍬,振臂呼喊著,背著報話機的通信員緊隨在后……??我深呼一口氣,傾側(cè)機身,雪雁斜斜地轉(zhuǎn)出火紅的山脊。??“馬隊長,你們先頂著,我去藍湖加水,馬上回來!”??記不起是第幾趟往返那個靜躺在山中、幾萬年前的火山口蓄水而成的湖泊。只知道每次飛臨水天一色的湖面,就如飛進一面鏡子……??再次加滿了水,雪雁順著風勢,從上風處再次往山脊上的火龍撲去。??“現(xiàn)在來一瓶冰鎮(zhèn)啤酒多爽啊!”揮汗如雨的大白揮動火拍,狠狠地拍打樹干上的火舌。??“我只要一口老白干?!瘪R隊長掄著鐵鍬嚷著。??“我要哈啤!”??“我要青島!”??“我要燕京!”??“我要可口可樂!加冰!”??“阿妮,你呢,你要什么?”??“我要水……”滿臉油黑的我手抓報話機話筒,抬頭對掠過頭頂?shù)亩ㄒ頇C高喊:“快把水砸下!”??消防水箱打開,滿滿兩大缸清水飛瀉而下,重重砸在火龍的頭上……??“雪雁!快拉起機頭!拉起機頭……”??我被輕輕抱起,輕輕抱出機艙,是那么輕,輕得沒有感覺……??“雪雁在哪……”我臉貼在哥哥的肩上呢喃著。??“雪雁在湖上……”那聲音很飄……??“油用光了……你安全迫降在藍湖……”聲音飄進耳朵,像山洞里的回音。??“雪雁來了嗎?”我軟軟的伏在那寬厚的胸膛上……??“睡吧,雪雁來了叫醒你?!蹦侵淮謮押駥嵉氖?,親昵地把我的頭發(fā)弄弄亂……????后記????緊急搶修后,被雷電癱瘓的基地通訊站很快恢復運作。??經(jīng)陳教官出面抗辯,加上馬隊長呈交的詳實報告,林務消防局撤銷了對我抗命行為的處分,并通過了我的消防飛行員資格的考核。??第三天,陳教官駕駛直升機送我到藍湖,雪雁靜靜地泊靠在湖邊。??我跳下直升機,向護林隊馬隊長行了軍禮??嗳缟降拇蟀讻_上前把我攔腰抱起,任我怎樣捶打就是不把我放下,一擁而上的護林隊哥們接過我,他們歡呼著,把我高高拋上天空……??加油后,我坐進駕駛艙,陳教官的直升機在藍湖上盤旋。當天,是他率領直升機消防中隊馳援九號林區(qū),我俯沖火場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里。??啟動了發(fā)動機,左右機翼上兩臺螺旋槳呼呼飛旋。護林隊的哥們齊齊站在藍湖岸邊,目送雪雁慢慢往湖心滑去……??“雪雁飛了!雪雁飛了……”??蘆花飄舞的河邊,哥哥拍著手,我跳著喊著……??一群北極飛來的雪雁騰空而起,飛越漠河,飛越大興安嶺。??2008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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