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湖邊的群鳥，被正午的太陽攆進(jìn)綠蔭深處的時候，世界上多余的孩子——江浩，從群鳥棲身的綠蔭中，一步一步地走出來。??他個兒高挑，頭發(fā)蓬亂，好像一個沉思的學(xué)者在平視遠(yuǎn)方的天際。??白鵝湖像一個碩大的明鏡，陽光映照，波光閃爍，令人眼花繚亂。湖邊的山林一片蓊郁。偶爾，幾只鳴叫著的鳥兒從榕樹間疾飛而過。江浩對眼前的景物可不感興趣。??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湖邊，那里停泊著他從瘸子二爺那里租來的小船?？墒?，船上坐著人，而且是一個女孩子，一個手捧著書本的女孩子！??走近了，才看清是朱暉。??“朱暉，你怎么在這里？”??“啊——，是江浩呀！”??朱暉起身說：“我是背著家里悄悄跑出來，坐五毛錢公共汽車，到了這里。你住湖這兒吧？”??“我住湖那邊。”江浩指指對岸。??“那太好了。你可以給我當(dāng)回向?qū)?，行不？??“當(dāng)然可以?！??江浩嘴上這么答應(yīng)，心里卻盤算著一個報復(fù)計劃，只不過萬萬不可讓朱暉看出來。????2??朱暉坐在船尾，看著江浩使勁撐篙。??小船咿咿呀呀地前行。白鵝湖微波瀲滟，小船搖晃，朱暉有點心慌，用手抓住船舷。??“江浩，新學(xué)校找好了嗎？”??“沒有?！苯脐幹?。??“市一中條件也不錯，”朱暉用成人的口氣說，“其實，實驗中學(xué)教學(xué)方法也不怎么樣?！??江浩沒有回答，他求學(xué)的心已經(jīng)死了。??朱暉知道，江浩的爸爸是干個體運輸?shù)模o實驗中學(xué)捐了兩萬元圖書款，終于使江浩成為實驗中學(xué)的第一個插班生……??湖中搖曳的陽光，樹影，云朵，漸漸在江浩眼前模糊，幻成爸爸酒后扭曲的面孔，幻成實驗中學(xué)師生鄙夷的目光……是的，江浩是農(nóng)民的兒子，是用發(fā)霉的鈔票換到的學(xué)生證。??“江浩，應(yīng)該想遠(yuǎn)一些，俗話說，條條道路通羅馬?！??朱暉是實驗中學(xué)三百多名學(xué)生中的佼佼者，她讓眾多的同齡孩子羨慕不已。??“江浩，你應(yīng)自足。物質(zhì)上那么富有，據(jù)說你的存款快近五位數(shù)。你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嫉妒你?！??“他們跟我一樣，也是笨蛋！”??小船逼近湖中小島——鷺鷥洲。????3??朱暉先下船。??“江浩，我在洲上玩一個鐘頭，你就送我過去。我還要趕五點半的公共汽車?！??“知道了?！??“你把船系好了來?！敝鞎熎炔患按貧g跳著進(jìn)了榕樹林。??好大一會兒，朱暉不見江浩跟上來，詫異地回轉(zhuǎn)身，想看個究竟，這一看，使她大吃一驚——??小船根本沒有系，隨微風(fēng)漂到幾丈開處的湖中了。江浩仰臥在草地上，架著二郎腿。??“江浩！江浩！”??江浩懶懶地坐起來。??“江浩，船漂走了。你快點弄回來!”朱暉急得直跺腳。??“慌什么，讓它走吧，我要睡覺了。”江浩又躺下。??朱暉跑上前，雙手使勁拉江浩：“快把船弄轉(zhuǎn)來，船漂好遠(yuǎn)了！”??江浩坐好，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朱暉，一字一頓地吐出幾句話：“朱暉，實話告訴你，我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厭煩了，每個人都把我當(dāng)作一個多余的人?！??朱暉驚呆了。她睜大眼睛，高聲喊著：“江浩，你瘋了？”??“我沒有瘋。我還想報復(fù)一下，你上當(dāng)了?！??“什么？什么？你想搞綁架？扣人質(zhì)？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死！鷺鷥洲是我的墓場，也可能是你的墓場！”??“啊——!你是瘋子！是流氓！是魔鬼！你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朱暉發(fā)瘋般地拖江浩，想把他拖到湖邊。??朱暉到底力弱，拖了幾步，自己也摔倒了。她憤怒地爬起來，哭喊著，揪江浩的頭發(fā)，咬他的肩膀，一雙小拳頭擂鼓一樣捶在江浩的頭上、背上、腿上。??江浩沒有反抗。??江浩臉上、手上血跡斑斑……??朱暉打累了，罵累了，就軟軟地癱在地上，傷心地抽泣。??夕陽西下，江浩忍痛爬起來，拖著朱暉走進(jìn)林子。??4??這是江浩三天前搭的草棚，里面堆著小山似的餅干、罐頭和汽水。??這一夜月光溶溶，江浩一直沒有睡著，守護(hù)著茅草鋪上的朱暉。??第二天，朱暉稍微安靜了一些。??江浩啟開三瓶桔子汽水，抽出三盒酥餅，分成三份放在草地上。??“開餐了，朱暉你將就些，等這里的東西吃完，上帝就會擁抱你的?！苯浦钢钢鞎熒磉叺哪欠荨??朱暉不動，側(cè)頭望那茫茫的水面。??“你不吃也好?！苯七呎f邊拆開另一盒餅干，散落于地，再把那瓶汽水也灑在草叢。動作很輕，神態(tài)也格外虔誠。朱暉不解地注視他的雙手。??“這是我媽媽的一份。”??“你媽媽？”??“她走幾年了。她病得很重，怕拖累爸爸和我，就一個人來到這白鵝湖，從水上走了。”??“你還有爸爸，他一定非常愛你。”??“爸爸？”江浩搖頭，“他知道我英語只得三十三分，學(xué)校不給補(bǔ)考機(jī)會，還要退那筆捐款，他就一個人喝悶酒。他不打我，不罵我，只呆呆地看媽媽的遺像，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光審視我。我怕極了。??“第二天，他給我一張活期存折，說：‘你十四歲了，學(xué)著自己闖生活吧！’就開著他的卡車，到廣州辦開發(fā)公司去了?！??“你爸爸屬于那種個性很強(qiáng)的人，說不定他在廣州為你找好了學(xué)校?！敝鞎熡押玫赝?。??江浩搖搖頭：“你很幸福，不可能理解別人?！??是的，朱暉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從沒吃過什么苦。除了到外地參加競賽和夏令營活動，極少離開過爸爸媽媽。爸爸是本市基礎(chǔ)大學(xué)講師，媽媽是醫(yī)師。平時，他們只叫她練練鋼琴。??統(tǒng)考之前，朱暉病了。江浩和幾個班干部去看她，就見朱暉正和表姐四手聯(lián)彈。叮叮咚咚的聲音，像清泉一樣悅耳動聽。后來朱暉說，那天彈的是外國兒童組曲《鵝媽媽》。????5??“江浩，我們做點什么事吧。老這樣坐著，心里憋得慌！”??“用小說打發(fā)最后的時光吧，書包在里邊?！??朱暉從書包里翻出一個本子和一支鋼筆，又坐到江浩身旁。??“江浩，夜里在棚頂上叫的是什么鳥？”??“貓頭鳥。”??“也叫夜鶯。對吧？”??“那我寫兩句話，請你翻譯出來。” #p#副標(biāo)題#e#??朱暉略一思索，寫下幾行英文——Anightingaleisasmallbirdthatsingsbeautifully。??Whenawomansingsbeautifully，wesaythatshesingslikeanightingale。??朱暉把本子和鋼筆遞給江浩。??“這個單詞沒學(xué)?！苯浦钢浮皀ightingale”。??“就是‘夜鶯’。聽我念一遍。”朱暉讀得較慢，她的聲音清麗如珠。??江浩信手劃了兩句話。??“比較通順。只是‘唱歌’和‘她’要譯得自然些。可以這樣，‘夜鶯是歌喉美麗的小鳥，如果一個女人的歌聲美妙，我們就說，她的歌聲像夜鶯’?！??朱暉的聲音甜美。聽她地聲音，江浩不由想起另一個女孩——小鳳。??小鳳是姨媽的女兒。小鳳沒考上初中，就在家里編葦席。小鳳有一對琉璃似的黑眼睛，小鳳有一雙溫柔靈巧的小手。??那年，江浩臨走時，小鳳拉著他的手說：“浩哥，你在實驗中學(xué)拼命讀，把我的那一份書也讀進(jìn)去，然后讀大學(xué)?！??“考不上呢？”??“你能考上的，一定能考上。他們都說，實驗中學(xué)的畢業(yè)生都考上了?！??“好吧，我加勁讀?！??“考上大學(xué)后，你就找一條小船，把我?guī)У桨座Z湖去，聽說，那里有個鷺鷥洲。站在洲上可以看到數(shù)不清的小魚船和一對對潔白的天鵝……”小鳳的眼里，閃爍著憧憬的亮光。任何人一望見那純潔無邪的眼睛，就永遠(yuǎn)也不能遺忘。??“江浩，以后你轉(zhuǎn)了學(xué)，不懂的地方，可以定信問我?！敝鞎熡谜嬲\的眼光凝望著江浩。江浩勃然變色：“朱暉，你不要做夢了。我永遠(yuǎn)也不會離開這里！”??“也許，過一兩天，就有小船經(jīng)過?！??“告訴你，現(xiàn)在是農(nóng)村‘雙搶’季節(jié)，誰也不會來打魚的！”江浩簡直在吼著。??朱暉委屈得寸心直抖，緊緊咬住嘴唇，起身捂住臉，嗚嗚哭泣著跑進(jìn)榕樹深處。????6??“江浩，我到東頭玩去了?！??朱暉穿著江浩的衣服。??江浩有兩天沒吃東西了。朱暉同他說話，他不理，靠著棚前一棵大榕樹，似睡非睡，癡癡地望那白鵝湖。??白鵝湖清澈、深藍(lán)。湖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恬靜地酣睡了，像慈母撫觸著的嬰兒，誰也不忍驚擾它，連平常在這里游弋擊波的天鵝，也不知到哪片林子里歇憩去了。??避開江浩，朱暉原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是她的眼淚流盡了。幾天來，她真正嘗到了孤獨的滋味。??爸爸媽媽，他們這時一定也快急瘋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女兒糊里糊涂地被困在這小洲上。??表姐呢，一定噙著淚坐在鋼琴前，彈一首憂郁的曲子。??啊，爸爸媽媽，女兒是多么想念你們，多想撲在你們的懷里痛哭一場呀！??江浩干脆沒日沒夜地睡覺。只是在夢中，才聽得見他“小鳳”、“鳳妹”、“妹妹”的囈語。??朱暉再不敢跑遠(yuǎn)。望著江浩蒼白的瘦臉，她越來越感到恐懼。??這天晚上沒有月亮，朱暉怎么也睡不著。??半夜里，“啊——！”的一聲驚呼，嚇得許多鳥兒在棚頂亂飛瞎撞。??朱暉夢見一條黑色巨蟒，張開腥紅的大嘴，惡狠狠地朝自己撲來……??“江浩！江浩！”??江浩不應(yīng)。??“江浩，你在哪里？我怕呀！”朱暉摸索著爬過去。??猛地電光一閃，照亮了江浩一張沒有血色的臉?！稗Z??！”一聲驚雷炸響?！皨寢尅敝鞎燇@駭?shù)匕杨^埋進(jìn)江浩的胸脯。??雷聲在頭頂滾滾輾過?！皣W——嘩——”大雨像一片飛瀑，從遠(yuǎn)處的夜空噴射而下！嘈雜的風(fēng)雨，震耳的驚雷，夾雜著雪亮犀利的閃電，仿佛吞噬黑夜的撒旦惡魔一樣肆無忌憚。??兩個相依相偎的孱弱身子，在冰涼的雨水里顫栗……????7??乳白色的浮云，在低空緩緩地飄動。??雨后的鷺鷥洲一片新綠。溫暖的晨曦里，樹葉上的水滴像晶瑩的珍珠，輕盈地滑落在柔嫩的草莖上，跌在松軟的沙土里。??朱暉披著濕漉漉的秀發(fā)，雙手去扳江浩的肩膀。??“江浩，衣服換下來，好不？”??江浩搖頭。??“江浩，昨夜要不是你，我會嚇?biāo)赖摹！??江浩睜圓眼睛望著朱暉。朱暉的目光是真誠的?！敖疲闫饋砜纯?，這雨后的景色是多么清新美麗。這鷺鷥洲上，有鳥兒的歡歌，有蓬勃生長的小草和野花，微風(fēng)散播出淡淡的芬芳。還有那初升的太陽，輝染著山川河流草木花卉的太陽，那么無私地、公正地，給你一份溫暖，也給我一份光亮……??“江浩，你有個妹妹，叫小鳳？”朱暉動情地說，“你做夢都在叫小鳳。你想想她現(xiàn)在正做什么？她一定站在你回家的路口，朝遠(yuǎn)方焦急地望著，盼望親愛的哥哥，早日回到家園。??“江浩，你就這么自私地、不負(fù)責(zé)地直走么？你的爸爸，你的小鳳妹妹，你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那么深深地愛著你，關(guān)心你，大家就希望你這么走么？你十四歲了，給愛你關(guān)心你的人做了些什么？給養(yǎng)育你十多年的土地留下了什么？你算哪門男子漢！??“江浩，假如你連死都不怕，你還怕好好地活下去？”??江浩一怔，不禁問：“誰說的？”??“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對你合適?！??朱暉繼續(xù)滔滔說下去：“江浩，你起來，吃點東西，我們想辦法爭取早點出去。也許，你的爸爸和老師們?yōu)槟阏液昧藢W(xué)校。然后，我們又成了同學(xué)。周末，你可以來我們學(xué)校玩，或者到我家里來玩，我會為你彈鋼琴，彈外國的《鵝媽媽》組曲，彈中國的《牧童短笛》，也彈我自己的習(xí)作。??“你就帶上你的小鳳妹妹，我們還邀上幾位少年伙伴，一起到湖邊來，我們裸著雙足，手牽著手，在山坡上奔跑。我們一同捕捉彩蝶；一同在谷底采擷香馨的幽蘭；你把花給我，我把花給你。然后，我們換上泳衣，劃船，比賽……”??朱暉的眼眶里，盈滿了瑩瑩的淚水。江浩的眼睛也濕潤了。??江浩在朱暉的扶持下，終于顫巍巍地站立起來……????8??江浩又開始吃東西，身體逐漸復(fù)原，而朱暉卻病倒了。??朱暉咽不下餅干、罐頭，時冷時熱，高燒時呼呼地喘氣。??朱暉的病來得兇猛。半夜里，經(jīng)歷了一陣痛苦的灼燒后，終于昏倒了。清涼的月光，在夜風(fēng)中愛撫地吻著她緊閉的眼睛，白皙的圓圓的臉頰……??江浩再也無法沉住氣了，垂手無措。望著那曾經(jīng)美麗的閃爍的雙眼，曾經(jīng)光彩照人的面龐，悔恨的淚水，無聲地泉涌而出。他握起朱暉無力的小手，想著，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呀，這么柔軟，這么弱小，在鋼琴上卻那么有力地把白鍵黑鍵一觸到底，迸出一串串美妙的音符……??江浩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捂在朱暉身上，擁著她，盼望她早點醒過來。??太陽出來的時候，瘸子二爺駕著小船接走了朱暉。江浩說他先清東西，再等瘸子二爺來接。??朱暉人事不省的臥在小船上，飄向衛(wèi)生院。????9??下午，朱暉讓媽媽攙扶著，與小鳳一同乘瘸子二爺?shù)拇?，飛向鷺鷥洲。??草棚呢?遮風(fēng)避雨十多個晝夜的草棚哪兒去了？??江浩呢？江浩在哪兒？??江浩，我們接你來了！??江浩，我們一起回家吧，回家……??沒有風(fēng)，也沒有雨。只有靜靜的湖水，在陽光下微微蕩漾，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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