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祭
美人祭,俗稱霽紅,色紅而潤澤細(xì)膩,是紅釉中之上品。
傳說,一位工匠接到皇帝的諭旨造一件瓷器,屢造不成,在老工匠即將被處斬之時,他的女兒縱身跳進(jìn)了燒瓷的窯中,終于造成了這件瓷器,瓷器的紅,是女兒一滴滴鮮紅的血染成的,命名美人祭。
(一)
縱然水袖舞得讓月兒遮起羞顏,卻難逃一個命中的定數(shù)。世人都言紅顏禍水,而我卻以明白,美人,不過是亂世的祭物。
我是司徒王允府上的一名歌伎,名喚貂蟬。我從小沒有父母,八歲那年,被大人選進(jìn)府中。大人對我恩重如山,一手把我調(diào)教大,教我讀書、寫字,從樂坊請樂師教我調(diào)琴、舞伎教我舞蹈,視我如親生女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人在朝廷里做官,廣交同僚,府中常常門庭若市。每當(dāng)眾人佳肴進(jìn)畢、醉意未濃之時,便輪到我出場。輕歌幔帳中,我搖曳而出,輕舞水袖,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便傾倒眾生。
我原以為,每日在府中撫琴、舞蹈,為大人的宴會助興,這就是我的人生,然而我錯了。大人說,以我的才貌,注定難做一個平凡的女子。
我說我不懂,大人說,其實他也希望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子。自此之后,我們的談話中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平凡”二字。
大人曾經(jīng)問我,如果我長大了,還愿意留在府中嗎?我說,大人對我有恩,我愿意留在大人身邊,跳一輩子舞。大人笑了,說女大不中留,我早晚還是會離開他的。到那時,他會把我許配給一位優(yōu)秀的將軍,當(dāng)將軍夫人。
從那時起,我的心里便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高大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龐,走到我身旁,喚我小蟬。
(二)
在我16歲那年,吳主孫堅殯,其子皆幼,董卓在長安城內(nèi)橫行無忌,滿朝文武對其恨之入骨,城中百姓皆懼其三分。
我在大人的談話中隱隱聽到了這件事。那些日子,大人常常坐不安席、眉頭緊鎖??粗笕藶閲氯?a target="_blank">夜操勞,做女兒的,卻只能為她默默祈禱。
那一晚,我來到府中的牡丹亭。
月華初上,夜涼如水。遠(yuǎn)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琴聲。
那是大人。每當(dāng)他心煩意亂時,總會在西邊的畫閣中撫琴,琴聲悠揚婉轉(zhuǎn),卻總是同一首曲調(diào)。
這一次,我沒有像以往般和著琴聲翩翩起舞,而是點上三支香,讓直上云天的煙霧帶去我的祈求,保佑大人能平安渡過這一劫。
那時的我又豈知,隨著香煙的越飄越遠(yuǎn),我離那個命中的劫數(shù)便越來越近。
不知何時,琴聲已漸停。有人從背后喝道“是誰在這焚香!”
我轉(zhuǎn)身,看到了大人那張蒼老而憂慮的臉龐。
“大人,小女見您為國事所困,愛莫能助,只能焚香為您禱告?!贝笕说难劭魸駶櫫?。突然,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向畫閣走去。
撲通一聲,大人雙腿跪在地上,雙手拉著我的衣袖,“蟬兒,我的女兒,你愿意幫為父一個忙嗎?”那無助的神情讓人看了好不心痛。
“大人再造之恩,小女無以為報,只要小女能做到,必定萬死不辭?!蔽掖饝?yīng)得沒有猶豫,我知道,這一答應(yīng),將改變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歷史。
美人計,那是在兵書上才能看到的字眼,明日,我就要成為它的主角。
(三)
第二天,我?guī)е粋€特殊的身份,在一次特殊的宴席上,見我的第一個目標(biāo)——呂布。呂布,字奉先,長安城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那健碩的身軀和驚人的武力一直是城中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在此之前我們曾有一面之緣。那是在我14歲那年,跟隨大人的轎子上山拜佛??匆娪腥蓑T馬呼嘯而來,道旁擠滿了想一睹他英姿的年輕女子。
馬蹄在轎前停留了片刻,我掀開轎簾,無意中和他對視。他的目光不忍離去,我卻匆匆放下轎簾,但腦海中,盡是那個威武的身影。后來才知,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呂布,董卓的義子。
然而當(dāng)初我們誰也沒料到,命運會安排我們第二次見面。
燭影瑤紅中我出場了,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眼里閃過一道光,好像在回憶當(dāng)年在途中的似曾相識。
“這是我家小女,年方二八,能歌善舞?!贝笕诵χ榻B。在大人的吩咐下,我坐在呂布身旁,替他斟酒。我把酒勸飲,杯中美酒倒影出雙頰的紅暈。酒過三巡,大人把我許給了呂布。
呂布笑得很開懷,我也笑了,竟是出自真心。但是我很清楚,我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婚姻,不過是一盤棋,我的夫君,不過是我手里的一顆棋子。而我呢,我是那個下棋的人嗎?或者,我本是一顆棋子,命運,才是那個下棋的人。
不久,我就按照計劃和另一個人上演了一出同樣的劇目,那人就是呂布的義父——惡棍董卓。這一次,我是強(qiáng)顏歡笑。結(jié)果如我所料,那對父子,雙雙成了我的俘虜。
(四)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搬到了太師府,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每天我都要面對那個惡棍,我有幾次想掙脫他的魔掌,若不是那個連環(huán)計,恐怕早就逃走了。當(dāng)我在呂布身旁時,卻感覺他就是我的夫君,只有在他的面前,我才會如此開心,如此害羞,卻又如此自然。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假戲真做,但如果這是一場戲,我寧愿一直演下去。
我喜歡和他和我談?wù)摴沤瘢涛椅涔?,我更喜歡在他面前跳舞,喜歡他幫我隨手打節(jié)拍,那是一種在任何人面前跳舞都不會有的感覺,包括大人。漸漸的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沒有心機(jī)的人,從不懷疑我和他在一起的目的。
我問他“如果你知道我在利用你,你會怎么辦?”
他笑了笑“我不信,你怎么會利用我?!?/p>
“我是說假如”
“那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知道當(dāng)臥底是不能有感情的,所以從一開始就將自己偽裝得外表熱情,內(nèi)心冷酷。但這一回,在呂布真摯的眼神中,我內(nèi)心的冰山,竟開始融化。
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我和呂布在鳳儀亭相會,被董卓發(fā)現(xiàn)了。其實,這是計劃中的一步,我的任務(wù),就是讓那父子倆為了我反目成仇,讓呂布手刃他的義父。
通過我的巧言離間,成功地讓呂布對董卓產(chǎn)生怨恨,那惡棍,也相信我與呂布的相會是被強(qiáng)迫的。
太師府中,我見到了大人。大人向我微微點頭,旨在肯定我的功勞,我卻極力回避他的目光,仿佛做錯事的小孩子。大人不解,其實從頭到尾,我做得天衣無縫,只那一件事,我不知自己是對是錯。但無論是對是錯,我都無怨無悔。
(五)
不久,董卓逆天背道欲篡位稱王,呂布在大人的游說下,決定殺董卓、扶漢室。封禪臺上,呂布和大人聯(lián)合殺了董卓,為民除害。
那一夜,燈火通明,全城歡慶。騰空的焰火照亮了長安城,粉飾了亂世,也粉飾了一顆落寞的心。我和呂布在慶功宴上放肆地飲酒,徹夜未眠。
正當(dāng)所有人都沉浸在鏟除惡棍的歡愉中時,傳來了大人被董卓手下殺害的消息。當(dāng)晚,我撥動琴弦,唱了整整一夜。呂布陪著我,他說他殺了他的義父,我失去了給我父愛的人,我們是兩個孤兒。我終于明白,是亂世,使我們成了孤兒??杀氖?,我們卻在繼續(xù)充當(dāng)亂世的祭物。
我痛恨戰(zhàn)爭,而呂布卻是為戰(zhàn)而生的人,他始終不知自己該感謝戰(zhàn)爭還是痛恨戰(zhàn)爭。我當(dāng)然希望他痛恨戰(zhàn)爭,這樣我和他就能遠(yuǎn)離戰(zhàn)亂,遠(yuǎn)離生離死別,長相廝守。
事后,我和呂布身著素服,在大人的畫像前拜了天地,他對我發(fā)誓,要保護(hù)我生生世世,我說,不要生生世世,只要一輩子,就夠了。
隨后我便搬到了將軍府,成了他的妻子。
將軍府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段日子里,他每天早起練武功,我就在一旁彈琴,練罷,便到府中的花園去休息。我給他跳新編排的舞蹈,他幫我欣賞、點評。我拉他和我一起跳舞,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為了我開心他還是跳了。他的舞步很笨拙,可我覺得那時的他非??蓯?。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世上也只有我貂蟬,才能讓呂布變得這么溫順,像個聽話的孩子。
有時我們會去城外的山坡上,看落日的余暉照耀大地,我們就像一對平凡的夫妻,手牽著手,漫步在金色的黃昏中。我依偎他的身旁,對他說,我希望一輩子都這樣,平平淡淡、無憂無慮的度過一生。然而他沒有接過我的話,只是把頭轉(zhuǎn)向前方,從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切,在這不平凡的年代,我們永遠(yuǎn)也做不了平凡的夫妻。
(六)
夫君終究是屬于戰(zhàn)場的,他先后投靠了袁術(shù)、袁紹、張楊,隨后又去了兗州,和曹操開戰(zhàn),失敗了,又去投靠徐州的劉備,卻趁劉備攻袁術(shù)之機(jī)奪取了徐州,后來經(jīng)過曹操調(diào)解和劉備和解……世人都說夫君輕狡反復(fù),唯利是圖,可只有我知道,夫君這么做只是為了能給我一個好的生活,為了讓自己一身才華有用武之地,只是命運不濟(jì)、征途坎坷罷了。
擔(dān)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
白門樓一戰(zhàn)夫君被曹操殺害,魂斷沙場!
在他戰(zhàn)死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他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小蟬,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為我活下去。夢中,我搖著頭哭喊著說不,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可是任憑我怎么呼喊,他還是漸漸松開我的手,慢慢離我遠(yuǎn)去,反復(fù)說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從夢中哭醒,想去軍營看看夫君是否平安,卻被仆人們攔住,對我說夫人請保重。
我推開那些勸阻著我的人,呼喊著夫君的名字奔向府外,我一邊流淚一邊跑,不知跑了多久,到了城門外,我停住腳步,努力使自己的喘氣平靜。
忽然我回過頭,看見了夫君,他穿著我曾為他補過的那身戰(zhàn)袍,拿著他心愛的方天畫戟,面帶笑容,步履蹣跚的向我走來,嘴里說著“小蟬,我回來了……”
突然,他扔下畫戟,跪倒在地上,我沖過去扶住他,讓他腑在我的肩頭,他用最后一絲力氣對我說:“小蟬,我沒有離開你,我回來了,我們…我們以后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再…再也不要分開,小蟬,答應(yīng)我,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
“夫君,我答應(yīng)你,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那一番話,竟是我們的訣別。
(七)
那年秋天,長安城秋雨綿綿,風(fēng)物依舊,繁華落盡。
我坐在去往遠(yuǎn)方的馬車上,思緒萬千。
往事一幕幕涌入心頭,像海水般落下又漲起。我卷起車簾,對著曠野大聲呼喊:
“老天啊老天,你為何如此無情!奪去了我的養(yǎng)父,又要奪去我的愛人!戰(zhàn)爭啊戰(zhàn)爭,你為何如此殘酷,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我的夫君,選擇了我們一家人!夫君啊夫君,你不是答應(yīng)陪伴我一生一世、白頭偕老嗎?為何要在我尚未衰老之前先我而去!”
然而我明白,有千千萬萬的家庭和我們一樣妻離子散,有千千萬萬對夫妻和我們一樣天人永隔。我不會怨恨,我要聽你的話好好活下去,我要讓你在天上看到我在笑,我要每天為你撫琴為你舞蹈,我要你能夠安心的離去。還記得我為你彈過的那支曲子嗎?
男兒征戰(zhàn)兮守四方,女兒縫補兮在家鄉(xiāng)。
血染江河兮滔天處,淚灑紅燭兮深閨房。
我要把它教給更多像我一樣獨守空閨的女子,讓他們?yōu)榱俗约旱姆蚓玫幕钕氯ァ?/p>
夫君,請不要為我擔(dān)憂,大人,請不要為我牽掛。你們的小蟬,已隨著清風(fēng),遠(yuǎn)離了那個亂世,從此,再也不當(dāng)亂世的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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