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軍醫(yī)之死
2010年,我退休了,我放了一輩子羊,和羊有感情,羊好啊,聽話乖巧,我從不去團部菜市場打牌、下棋、搓麻將,這些玩意我都會,我就是不去,我還是放羊,人一上了年紀怪毛病就多了,1968年,我就養(yǎng)成了一個怪毛病,不吃魚、不看魚、不說魚。
我是自流到團場的,1968年在連隊政治斗爭中勉強占著自流職工一角活著,也談不上多自在,反正連排班一干領(lǐng)導(dǎo)一吆喝,我和其他自流職工都會積極主動的領(lǐng)命,熱情奔放的去干,挖渠道,修排堿渠永永遠遠是我們的活,當然在國民黨隊伍里干過的,尤其是國民黨的大小官員們,在政治白熱化時期,遠不如我們逍遙,我積極參加了打倒衛(wèi)生員俞明德的批斗會,我就是打手,我漠然的參加了俞明德的收尸行動。我強烈要求進步,我也有帽子啊,我的帽子是自流職工,全連都叫我小盲道,這是無形的帽子,我說我是軍墾戰(zhàn)士時,底氣相當不足,不像沉穩(wěn)的復(fù)員軍人,更不像驕傲的支邊青年,他們在革命隊伍中或成熟或有文化只要革命口號喊得響,可愛也是光榮的。
俞明德來頭可不小,帽子更大,反動軍官、資產(chǎn)階級余孽、大特務(wù)。潛伏在我們連當衛(wèi)生員,人長得黑瘦小,見了人,鉆了頭,溜邊走,不說一句話,抓藥、打針穩(wěn)準狠。他是反動軍官,連他自己都供認不諱,認罪書一大摞全是他給國民黨反動派看病的罪行事實,一頁一個紅指印,全是俞明德自己用印泥按的,并沒有革命干部和我等幫腔者強迫他去按的。資產(chǎn)階級余孽更不消說,他家是太原杏花嶺的,他爹擁有800口釀醋大缸,由不得他不當資產(chǎn)階級余孽,現(xiàn)在想想,因因果果就是這樣互相促進、相互抵消,你想啊,他爹如果沒有800口釀醋大缸,能有閑錢讓他去天津?qū)W西醫(yī)嗎?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當軍醫(yī)進新疆,當上校軍醫(yī),混進革命隊伍,明的是衛(wèi)生員,暗的是大特務(wù),于是被火眼金睛的連長識破,落入群眾手中。這就是因果,我家多好,我爺爺抽大煙抽死了,我爹到新疆給人放羊,我也到新疆給人放羊,好在我剛好十八歲,就在連隊參加工作了。所以,我也和羊一樣一切行動聽吆喝,這全都是前因后果。
俞明德是個不安分的東西,他那賣醋的爹早早就給他說下一家釀醋大戶人家的姑娘,俞明德死活不愿意。說是要自由戀愛。非要娶死鬼師長的小老婆,這娘們一天到晚病怏怏的,有啥好,我們甘肅人就喜歡耐捶打的女人。連長認定俞明德就是大特務(wù),苦于沒有認罪書,于是翻看俞明德老婆的檔案,這女人曾經(jīng)是國民黨師長的二姨太,是個河南回回,唱豫劇的,這師長是青?;鼗?,它才不聽什么豫劇,他要的是女人,誰紅他要誰,剛巧又是個回回,這就娶了。這二姨太打小跑江湖,受了新疆的風寒,三天兩頭生病,俞明德就見天伺候著,日久生情,當解放軍第一天斃了師長,第二天他就娶了二姨太,這又是前因后果,你娶個回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連的干部構(gòu)成清一色是復(fù)轉(zhuǎn)軍人,政治素質(zhì)好,受黨教育多年,政治敏感性極強,你想想,一個軍醫(yī),不參加戰(zhàn)斗,手上沒有血腥,打倒了,成果也不見得有多大,六連挖出個少校營長,他的罪大惡極震撼了全師,我們連一直是思想政治工作第一,毛選積極分子第一,毛宣隊全團第一,難道我們連就挖不出更大的反動派嗎?
連長,山東人,看著傻大黑粗,干啥都愛較勁,全師掃盲班,硬是得了識字模范的就是他,愛琢磨事的人就是能成大事,俞明德的認罪書分量太輕,俞明德老婆的自傳也沒有大花頭,只有回回、回回,在連長腦海中打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天,連長有主意了,用搖把子電話向團保衛(wèi)科科長詳細匯報了俞明德早在回回師長死之前就參加了阿山回民反共別動隊,回回師長槍決后,俞明德當仁不讓的當上了阿山回民反共別動隊隊長,現(xiàn)在俞明德拒不認罪,請求團里支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保衛(wèi)科長站得高,望得遠,毬,一個國民黨軍官算什么,這些反動派,你不深挖其思想根源,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心理活動,那么就有可能放掉一條大魚,保衛(wèi)科長的意思是,你們深挖材料,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團里只要成果,你們放手干吧。
連長得令,自行成立專案組,專審他自編的阿山回民別動隊特務(wù)組織頭目俞明德,從俞明德穿開襠褲挖起,一直到他收聽廣播的半導(dǎo)體,那會兒,全連只有兩臺半導(dǎo)體,一臺是全師打土塊第一名獎勵的,一臺是俞明德回太原探親時購買的,他說是給他老婆解悶的,越是輕描淡寫,越是大有文章,俞明德肯定有秘密電臺,他用秘密電臺指揮別動隊行動,他想破壞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我跟著連長的思路走,連長是一個充滿智慧的人,我崇拜的人,除了毛主席就是連長了,連長啟發(fā)我,你想想,特務(wù)一般會把電臺藏在什么地方?我哪兒知道,我一個放羊娃出身,只知道高音喇叭里有最高指示,哪里會知道電臺是甚么東西,俞明德家我們已挖地三尺,不可能有什么電臺,我傻了吧唧的說,他肯定放在身上了吧,我得到了連長的贊許,把俞明德全身扒光,也沒有電臺的影子,連長說話了,這特務(wù)最狡猾,都是美帝國主義豢養(yǎng)的走狗,這老家伙瘦的和個雞仔似的,肚子倒不小,興許藏那兒了,人的想象力是多么豐富,美帝國主義就是把電臺藏在肚子里的嗎?難道連長想讓我切開他的肚子嗎?連長瞪我一眼,洋芋蛋子,你傻啊,切開了,連個衛(wèi)生員都沒有,死毬了,可是你動的刀子。你看我傻不傻,連長指示的太正確了,于是,我和連長共同創(chuàng)造了摳板油的技術(shù)手段,不怕他不招,一旦摳板油摳出了電臺,那就用不著俞明德交代了,連長和我都很興奮,幾個膽大的也參加了,我們輪番上陣摳俞明德的肚子,板油倒是有,摳一把,他叫一聲,嚴重影響我們的工作情緒,摳了一下午,總感覺板油確實在,電臺確實不在,我們也累了,讓俞明德回家寫交代材料,俞明德捂了肚子,頭鉆的更低了,人顯得更小了,回他那個破家去了。
第二天,俞明德交代材料還是行醫(yī)記錄和800口醋缸,只字不提特務(wù)行動,這還了得,摳板油還沒有把他摳老實,他就像一只死耗子窩在墻角,鉆了頭,死不認罪,連長自己不愛說話,還死見不慣話少的人,連長和俞明德比賽誰最沉默,俞明德贏了。連長上前揪了他頭發(fā)指著他嘴讓他交代,俞明德苦了吧唧咧了咧嘴,到了還是沒有交代,這下連長倒樂了。
連長亢奮的揪了俞明德的頭發(fā)向我們展示他的嘴巴,我們湊上前去,很普通的一張嘴嘛。連長罵道,放羊娃就是放羊娃,一點政治敏感性都沒有,這老家伙是個軍醫(yī),白生生一口好牙愣是安了兩顆大金牙,這就是美帝國主義的武裝到了牙齒,你們啊,教都教不會,我們似懂非懂的點了頭,還是不明就里,連長直抒胸臆,革命同志們,這個老特務(wù)壞的很,他把電臺藏在假牙里,就想蒙住老子,放羊娃,你膽子大,去機務(wù)班拿老虎鉗子,給我拔牙,兩顆大金牙打滑,我半天弄不下來,連長也是急于求成,推開我,用手去扳,大金牙果然中招,落在連長手中,連長左瞧右看,看不出名堂,包了大金牙,派人騎馬火速送團保衛(wèi)科。
抓特務(wù)是大事,我們連的革命群眾都很興奮,連長想著這回肯定能趕超六連。
俞明德反正是死狗一條,先讓他滾回家,第二天,左等右等這個老家伙也沒有準時來報到,這還了得,只拔了區(qū)區(qū)兩顆假牙而已,膽敢不報到,我們一干人等殺向他的破家,他老婆有氣無力的臥在床上,只說老頭子去河邊挑水去了,嚇唬他老婆幾句我們回連部。
挑水?連長大叫不好,指揮我們跑步到河邊,只看到兩只白鐵皮水桶在岸邊,連長怒道,這老特務(wù)畏罪潛逃,咱們順著河水趕緊追,這老東西八成想外逃蘇聯(lián)。
河水出了我們連界,迎面碰到公社武裝部長,他急慌慌地說,哎,你們連的衛(wèi)生員淹死了,我們的社員土爾曼把他撈上來了,土爾曼認識俞明德,前年他騎馬摔壞了腿,就是俞明德接好的,我們走上前去,土爾曼正坐在俞明德的大肚子旁依依呀呀的哭著,連長看了大肚子嫌惡心,命人回連里套了馬車來拉尸體。
俞明德的特務(wù)身份最終沒有挖出來,但他創(chuàng)造了全師畏罪自殺第一人的稱號,連長不升不降,我當上了牧業(yè)排二班班長。
從此以后我再也不喝河里的水,連魚也不吃,我的羊和我都躲著河遠遠的,我還活著,我還能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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