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娘(長篇小說節(jié)選)
李文旺
第一章 焦頭爛額的時候
母親是個勞碌命。她雖然比奶奶幸運得多,奶奶四十二歲就中年守寡,帶著四個孩子——————三男一女過活。可是,奶奶遇上了解放,遇上了共產(chǎn)黨,特別是父親和大叔、二叔這三個孩子都成年了,二叔又當(dāng)上了小學(xué)校長,以前送給人家的女兒通過人民政府的大力幫助,竟然找到了。所以,在我小的時候,過慣了苦日子的奶奶不但沒有喊過苦,而且總是樂樂呵呵的。再說,奶奶的孫子輩太多,對于奶奶的艱苦我也知道得很少??墒悄赣H就不同了,雖然養(yǎng)了生了七個孩子,兩個夭折,活下來五個孩子,其實只有四個。那是因為:母親在1956年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個送給了同村的干部,因為這個村干部是我父親和二叔的救命恩人。
說起這事,還真有一段故事呢。
1956年,雖然還不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期,可是,國家剛剛從內(nèi)戰(zhàn)的局面中走來,加上抗美援朝戰(zhàn)爭,國家和人民都很貧窮。雖然在潘村還沒有逃荒的人,但是大家?guī)缀醺F到要吃米糠伴稀飯的地步。在一片湖水茫茫、大大圓形的琵琶湖里,多的倒是吃不完的魚。潘村的人們每次下湖捕魚,最少也能捕獲個二三十斤魚。有一次,我母親將父親潘萬里從琵琶湖打來的三十多斤魚從一個大大的竹簍子里倒出來,撿出雜草和死魚。然后再將這些魚裝進簍子,她讓潘萬里拿到離家只有二十米的琵琶河里去汰一汰。琵琶河是一條繞著琵琶湖的弧形河流。琵琶湖和琵琶河之間那些略微高些的地方,就是赤崗區(qū)(人民公社化以后,赤崗區(qū)后來改成赤崗人民公社)人民賴以生活的地方。潘萬里來到河邊,踩著一塊大大的石頭蹲在河邊,他不斷地擺動著那大大的竹簍子,好讓每一面都讓河水沖洗得到。也許是潘萬里做事一向馬馬虎虎,他踩著的居然是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他腳底下一滑,連人帶簍子滑到河里。琵琶河雖然到了這兒是繞著琵琶湖的,但是它又是信江的一條支流,從上游的三十里處就被稱為琵琶河,這條河又長又深,也許是因為其長才有其深吧。一般不會水的人要是落入琵琶河里,那會是九死一生的。
在不遠處干活的潘萬強————潘萬里的弟弟,被眼前的情景嚇得不輕,他看見哥哥掉到了河里,飛快地跑過來,連衣服也來不及脫下,就迅速地跳到河里??墒?,潘萬強雖然比他哥哥的水性好些。但是,他對于游泳也最多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他不但沒有把他哥哥救上來,兄弟兩個抱在一起在河里不斷地撲騰、掙扎。這時候,劃著船準備去十里外的草洲上割草的潘富貴看見了——————割草漚稻田是赤崗區(qū)人長期的老傳統(tǒng)。他迅速地將船向潘萬里兄弟靠攏,等到船靠近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馬上伸出長長的竹篙,讓潘萬里潘萬強兄弟抓住。潘萬強到底年輕些,很快就爬上了船,可是,抓住了竹篙的潘萬里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還是爬不上船來。是啊,潘萬里一大早出去打漁,回來時候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就來到河邊汰這魚簍子。就算是要吃早飯,也沒有什么好吃的,鍋里倒是有半鍋白水煮草魚,寡淡無味的魚也是很難吃的??罩亲拥呐巳f里在水里又費盡了力氣,此刻憑著他自己,連爬上船的力氣也沒有了??粗A叩呐巳f里,潘富貴很快地跳到河里,使勁把潘萬里托起來,把他從河里推到船上。就這樣,潘富貴成了潘萬里兄弟的救命恩人??墒?,潘富貴做好事,竟然成了又一個雷鋒——————命運怎么就那么對他不好呢。潘富貴兩夫妻結(jié)婚十年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我父母為了報恩,將雙胞胎中的一個送給了村干部潘富貴。好在那雙胞胎都還只有兩個月大,不然,孩子要送人都是很麻煩的事情——————孩子認生啊。這樣,母親就只有四個孩子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是啊,潘富貴是個好人啊,他不但救起了潘萬里和潘萬強兄弟兩個,在船上,他剛剛救起了潘萬里,也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是,他顧不上喘口氣,就對潘萬強說:你那樣救人不對,應(yīng)該怎么樣怎么樣救,至少你得抓住對方的頭發(fā)。
這樣看,母親還真是個苦命。母親在1956年生下雙胞胎,本來也是不錯的事情,農(nóng)村的女娃子好養(yǎng),那時候,重男輕女思想特別嚴重,——————至少潘萬里是這思想。女娃子可以不讓她讀書,到了十來歲就可以讓她放牛掙工分,好歹可以養(yǎng)活自己。可是,母親剛剛生下雙胞胎,就欠人家人情,欠人情還不說,還是欠一個同樣命薄人的人情。最后,居然要拿自己的孩子還人家的情。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少見的。
呵,說了這么多,還沒有說母親的名字呢。母親叫何牡丹,為了敘述方便,也為了讓我更好的記住普通母親的這個并不普通的名字,就允許我通篇都用何牡丹的名義吧。
我們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交代一下。
我生長在潘村——————赤崗公社琵琶州大隊潘村,是個徹頭徹尾的水鄉(xiāng),1974年,潘村有農(nóng)戶七十戶,在這周圍十里八鄉(xiāng)是個中等村莊。在赤崗公社,大的村子有一千戶掛零,那是一個叫做吳泥的村子,全村的人幾乎都姓吳,這個村有一個在大躍進時候考取清華大學(xué)的青年,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已經(jīng)一步步地上升為武漢市市長了。當(dāng)然,在琵琶州村的周圍,也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莊。
潘村據(jù)說是從福建省惠安遷移而來的。十六世紀初期的中國,倭寇在東南沿海十分猖獗,惠安處在東南沿海的前沿,當(dāng)?shù)厝嗣裆钍苜量艿钠哿??;莅灿幸慌诵杖思?,是個大家庭,有八口人。這一家八口為了逃避倭寇,一路北上,到達赤崗這個地方。在這里,人煙稀少,有一條綿延十幾里地的河流,河流的中段有一個很大的湖面,像一個偌大的葫蘆掛在這段河流的腰間。這一戶人家也不知道這地方好不好,暫且在這里蓋了一處簡易住所,打漁為生。初夏的某一天,這家人家的第二個兒子打完魚回家,遇見一個風(fēng)水先生,于是他們聊了起來。風(fēng)水先生告訴他:這里可以發(fā)三百戶。這潘家老二不信,風(fēng)水先生讓他在河邊倒插兩棵樟樹,并言之鑿鑿地說,如果這兩棵樟樹活了,你就在這里安家,如果是樟樹死了,你就離開這里。第二年,樟樹真的活了,從此以后,他們就在這里繁衍生息,時代相傳。
赤崗公社離中國最大的一個淡水湖很近,和廬山隔湖相望。赤崗公社本身也是一個小小的圓形湖區(qū),那個湖面被稱為琵琶湖,當(dāng)然這個湖區(qū)只是一個淺淺的水蕩,因為這個水蕩的淺而平,與其說赤崗公社的這個水蕩是個充滿水的盆地,倒不如說這水蕩更像一個碟子,只是中部稍微低洼些而已。所謂赤崗公社里有一個“崗”字,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山地和石頭,其實,除了赤崗公社所在地只有一塊起伏也只有三米高的石頭山之外,在赤崗公社實在很難找到硬硬的土地。況且那片海拔三米高的石頭山,其范圍也只有一千八百平方米,如果要說石頭資源,實在是會讓山區(qū)的人們笑死的。
任何資源都是有優(yōu)勢同時有其劣勢的,雖然赤崗公社其實根本沒有石頭可以開采,但是,這地方實在可以稱之為土地肥沃,沃野幾十里,完全可以成為“十里荷塘,二十里魚塘”標準水鄉(xiāng)。
赤崗公社的八個大隊就圍繞這這個碟子或進或出地沿著碟子的最邊緣分布。他們共同耕作著琵琶湖這一片大約一萬五千畝的水田。所以說它是水田,和說它是水稻田不是一個概念。因為,早在六十年代,因為人口和人力的稀少,碟子的中央長期都是被水面所淹,那時候的水利電力各方面工作也不發(fā)達,加上勞動力稀少,大家面對著長期被淹的湖面只能是任其自然,或許那時候的赤崗公社的中心部位也不是什么被淹,它原來就是一片野生魚自由活動的天然漁區(qū),所以,在三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赤崗公社的社員長期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吃不完的魚,吃不飽的飯,以至于后來的六零后七零后竟然會誤以為他們的祖輩過得都是天堂般的生活——————有魚吃多好,都說魚肉百姓魚肉百姓,沒有誰說“蘿卜百姓”或者“白菜百姓“的;過年的時候,人們最滿足的除了有肥肥的雞以外,另外最稀罕的東西就是肉和魚了,可見魚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這時候,他們的祖輩就會哭笑不得地告訴他們說:“孩子啊,你們不懂啊,在赤崗公社,有個順口溜說:“吃魚沒有油和鹽,過年沒有一元錢,萬惡世界不砸爛,何來一片朗朗天?!?/p>
在琵琶湖這一萬五千畝的水面和土地上,在解放初期一直到六十年代末期,用來種水稻的面積只有五千來畝,只是到了六十年代末期,隨著人口的不斷增加,才慢慢將湖區(qū)中央的水面逐步規(guī)劃。怎么規(guī)劃呢?公社用攔堤作壩,在堤壩上建起了排灌站,排灌站里安排這幾個碩大的排灌工具——————抽水機,那些抽水機可真夠大啊,它們的管子竟然能鉆過去肥大的水牛還綽綽有余。大馬力的抽水機將琵琶湖中央大量的積水排干之后,周圍幾個大隊的社員硬是用鋤頭將這些積滿淤泥的湖面變成良田的。
如果在琵琶湖這個圓上畫一條直徑線段,那么琵琶湖大隊和赤崗公社正好在這條直徑的兩個段點,因為琵琶湖的稻田成片,并沒有一條直通赤崗公社的大道,所以,琵琶州大隊和赤崗公社只能在琵琶湖這個大圓上遙遙相望。所以,琵琶州大隊的干部開會,學(xué)生讀高中,群眾交糧食等等等等的事務(wù),全部要經(jīng)過這個圓上那彎彎的弧形道路。
在琵琶湖,自古以來,人們不怕干旱,可是,最怕的就是下雨,因為一下雨,就要擔(dān)心漲水,一漲水,稻田里就要顆粒無收。所以,在琵琶湖,人們常常念叨的是“大澇三六九,小澇年年有”,自從有了赤崗排澇站,琵琶湖的人民抗拒洪澇災(zāi)害的能力明顯提高。自從1954年的大洪澇以后,再也沒有過那么大的災(zāi)害了。但是,在琵琶湖這一帶,一個流傳于少年兒童的童謠可謂歷史悠久。童謠說:“天老爺,別下雨,讓我給你捏玩具, 捏一個天仙讓你娶,捏一個張飛騎毛驢,捏一個關(guān)公長胡須”。
是啊,為了祈禱少下一些雨,人們竟然連作為門神的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都想到了。
可是,天要下雨,就如同那什么,嘿,其實那什么還不是和天要下雨似的?所以,天要下雨是更加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
這不,1966年的梅雨季節(jié),一個炸雷將那個村干部潘富貴和他的妻子打死了。唉,好人怎么就這么不長命呢?
何牡丹那個雙胞胎女兒因為得了麻疹,在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那個送個潘富貴的女兒——————潘美麗就又回到了何牡丹的身邊。
在潘美麗回到親生父母潘萬里和何牡丹的身邊這件事上,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在潘富貴的弟弟潘寶貴家,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孩子,他就是潘寶貴的兒子潘七彩。也許是童年的潘美麗常常逗著兩三歲的孩子潘七彩玩,以至于后來已經(jīng)是五歲孩子的潘七彩哭著喊著不讓何牡丹把潘美麗要回去。何牡丹覺得潘七彩怪可憐的,也就不再強求要帶潘美麗回去,而是客氣地征詢潘寶貴的意見。何牡丹說:“潘美麗雖然是我生的,也不是我不喜歡她,我們倒是很想帶她回來,可是,她畢竟跟著你哥哥潘富貴過了十年,你也就是他的親叔叔了,想不到潘富貴,哦,不,想不到潘隊長突然死了,那,如果你愿意將潘美麗收養(yǎng)作為女兒,我什么話也沒有?!?/p>
其實,潘寶貴是最不愿意收養(yǎng)女孩的,為什么?他自己家就有三個女兒,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五歲大的兒子,他缺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雖然,他在今后的歲月中又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夭折,可那畢竟是后話。
潘萬里是村干部潘富貴救下來的啊,所以,潘萬里和何牡丹都為這個救命恩人的死難過。在潘村,對于潘富貴的死,大都說是好人不長命,可是,村里馬上又有人說,這潘富貴其實是很不地道的人,是個流氓,仗著他當(dāng)過志愿軍,還到前線打過幾次已經(jīng)沒有什么風(fēng)險的仗,加上在村里救過人,所以,常常以救世主的面孔出現(xiàn);年輕的時候倒也沒有什么,可是,近兩年來,時不時地勾引村里的少婦。于是,又有人添油加醋地回憶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潘富貴還偷了集體很多糧食。這事也就是這么說說,其實誰也沒有具體的證據(jù)。
因為潘富貴夫婦是在為生產(chǎn)隊出工的時候被雷電打死的,所以,琵琶洲大隊要為潘富貴申請烈士。可是,因為村里有不少不好的反應(yīng),所以,申請烈士的事情也就擱下來了。有人說,就算是潘富貴一向表現(xiàn)很好,可出工的時候被雷電打死,又不是在為村里干活的時候打死的,補助點撫恤金就不錯了,有什么必要申請烈士啊。公社和縣上一考慮,覺得說這話也有道理。
但是,縣上委托赤崗公社說,好歹潘富貴是抗美援朝的老戰(zhàn)士,又當(dāng)過十幾年村里的頭頭,除了撫恤金以外,應(yīng)該對他的親屬照顧一點。公社報告說,潘富貴原來收養(yǎng)的女兒已經(jīng)還給了潘萬里,不過,潘富貴還有個弟弟,叫潘寶貴??h上明確表態(tài)說:那就照顧照顧那個潘寶貴,怎么著也得讓他當(dāng)個干部什么的。赤崗公社向縣上報告說:經(jīng)過了解,那個潘寶貴沒有文化,縣里問:他多少文化?。抗缯f:他讀了兩年書,差不多就是個文盲。縣上有些不高興地說:怎么回事,你們赤崗公社落實一點這樣的指示都那么支支吾吾的,人家已經(jīng)死了兩個人了,沒有評上烈士就已經(jīng)有些冤屈了,難道照顧一下他的親屬還不應(yīng)該嗎?再說了,我們的基層干部,哪一個是有多少文化的,再說,這潘寶貴不是還讀了兩年書嗎,怎么能說他是文盲???
其實公社本來是想反映一下潘寶貴不太好的本質(zhì)的,可是,聽著縣上的訓(xùn)斥,也就不敢再說什么了。于是,這個本質(zhì)并不好的潘寶貴竟然接上了他哥哥潘富貴的班——————當(dāng)上了潘村的生產(chǎn)隊長。
潘寶貴是個幸運兒,要是再晚三個月,等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他這樣的人也是當(dāng)不上村里干部的。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就像一把火,沒有什么錯誤的老資格的干部都常常被燒成了光屁股,何況像潘寶貴這樣一身毛病的人呢。
潘寶貴當(dāng)上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以后,真本事沒有,可是迎合文化大革命的風(fēng)向倒是十分機靈,他是個典型的見風(fēng)使舵的人。除了見風(fēng)使舵,他還是一個心胸極為狹小的人。1967年,何牡丹的大兒子潘小榮想當(dāng)兵,可是,潘寶貴竟然以潘美麗被潘萬里要回來為借口,公開阻攔潘小榮當(dāng)兵。
其實,潘寶貴和潘萬里的矛盾遠遠不止這些。那得從頭說來。
1950年,潘村只有三十戶人家,那時候,潘村的人住在離開現(xiàn)在潘村五百米的地方。因為那時候到處都是一片洪水,那個地方相對要高不少,是最適合居住的地方。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因為接連半個月的雨天,琵琶湖到處都是一片洪澇,潘村的許多壯勞力都去十幾里地之外的地方抗洪去了。在潘村,除了生病發(fā)著燒的潘萬里,村里就只剩下幾個老人和孩子。那一天,潘萬里幾乎一天都躺在床上。因為潘萬里和潘寶貴家是隔壁。 突然,一把大火隔壁的潘寶貴家的房子給燒著了,當(dāng)潘萬里看見隔壁的火光時,火苗已經(jīng)不小了,他忽地一下竄起來,迅速拿起水桶跑過來救火。那個老得不識大體的老嫗嚇得夠嗆,她最先做的事情不是去救火,而是忙于搶救她家的東西。氣得潘萬里一把將她推倒一邊去了,老太太慢慢爬起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
因為那時候住得密集,而且三十戶人家全是木房。這一把火蔓延開來之后,來了個火燒連營,三十戶人家燒了個精光。據(jù)潘萬里分析,這把火是這個老嫗燒飯時候惹下的。這七十歲的老人耳朵倒是很好,可是,眼睛有些毛病,看東西很是模糊,一不小心,在灶房里就把火給點著了。
燒的已經(jīng)燒了,再怎么詛咒也挽回不了損失,潘萬里只好如實和從遠處趕回來救火的人說:火是從潘寶貴家燒著的??紤]到和潘老嫗畢竟是多年的鄰居,他沒有把潘老嫗不去救火而去救她自己家東西的事情告訴大家。按理說,這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了,再說,當(dāng)時推了潘老嫗一把也沒有把她推得怎么樣??墒?,萬萬想不到的是,兩個月之后,老太太死了。其實,在1950年,像潘老太太活到七十歲的壽命已經(jīng)是不錯的了,古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太太已經(jīng)過了古稀了。可是,兩個月前,老太太就把潘萬里推她一把的事情告訴了潘寶貴?;剡^頭來說,如果真的推出什么毛病來,一來等不到兩個月,二來,當(dāng)時潘寶貴也完全可以找潘萬里算賬。可是,他沒有。潘寶貴也沒有把潘萬里推了老嫗的事情告訴他的哥哥潘富貴,只是心里狠狠地記下了這件事。
潘老嫗的死讓潘寶貴把這筆賬記到潘萬里的頭上去了。就在他哥哥潘富貴救潘萬里兄弟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地在心里責(zé)怪他哥哥糊涂,心想:潘萬里是他們家的仇人啊,至少不是什么好人,干嘛還去救這樣的人啊??墒牵热说氖虑?,既然發(fā)生了,總不能把救起來的人再次推到河里去吧。所以,潘寶貴干脆把自己對潘萬里的仇恨隱藏著??墒?,他萬萬沒有想到潘富貴就這樣死于雷電。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對于潘寶貴阻攔潘小榮當(dāng)兵的事,潘萬里想起潘寶貴的哥哥救過他,也只好忍氣吞聲了。
可是,潘萬里的忍氣吞聲,卻讓潘寶貴更加囂張。自從1968年開始,潘寶貴當(dāng)上了潘村生產(chǎn)隊長,可是,這個隊長在剛剛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便是個甩手掌柜,喜歡對著社員吆五喝六的,不但脾氣大,還很少參加生產(chǎn)勞動,今天去公社開會,明天去縣上開會,要不就是窩在生產(chǎn)隊隊部和村里的會計搞什么季度結(jié)算、年中結(jié)算、年終結(jié)算。一年到頭參加真正下地干活的時間不超過四十天。所以,有人給他編了個順口溜說:“生產(chǎn)隊長真不虧,東游西逛好(hao讀第四聲)指揮,好在社員真自覺,不然生產(chǎn)全化灰?!?/p>
潘富貴還是很會來事的,他很能籠絡(luò)人心,所以,幾個得到他照顧的社員,或者是他的親戚,對他不但不反感,還服服帖帖。在潘村,潘富貴的同一家族的人就達四分之一,加上他籠絡(luò)的人,這樣算下來,潘富貴雖然游手好閑,坐鎮(zhèn)指揮,可是,他照樣能讓社員們?yōu)樗麚]汗大干。
到1968年,潘小榮再次積極報名參軍,可是,潘寶貴竟然又一次阻攔潘萬里的大兒子潘小榮當(dāng)兵,這一次的理由是,潘小榮的腳是內(nèi)八字。這一次,把潘小榮給氣壞了,他恨不得要和潘寶貴拼命。是何牡丹極力攔住了兒子,何牡丹幾乎要給兒子下跪了,潘小榮才沒有找潘寶貴的麻煩。
好在參與縣上新兵體檢的部隊一個軍官看上了潘小榮,直接點名要潘小榮,這樣,潘寶貴的阻攔才徹底失敗。
讓所有潘村人不解的是,在歡送潘小榮入伍的隊伍中,潘寶貴這個隊長竟然成了較為熱情的一個。
潘小榮十分不解,他問何牡丹:“媽,這個人怎么還有臉給我送行啊?!焙文档ふf:“兒子,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既然改了,我們還和人家計較什么???孩子,記住,一個沒有度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边@樣,潘小榮才沒有和潘寶貴過不去。
1968年的春天,潘萬里和何牡丹將兒子送到縣上,縣上新兵更多了,那氣氛,那熱鬧勁兒,是大隊和公社無法比的??h城的大街上貼著:“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英勇殺敵,保衛(wèi)國防”等等鮮紅的標語。全縣五十八個新兵現(xiàn)在都到武裝部去了,說是要換好軍裝再到縣工會的籃球場聚集的。縣工會右邊停著幾輛嶄新的解放牌汽車,據(jù)說那就是運送新兵的汽車。工會的左邊有個照相館,那也是全縣最大的照相館。何牡丹看著縣城那一番熱鬧的景象,再看看那幾輛新汽車,覺得自己為國家送了一個新兵,內(nèi)心里充滿無限的光榮和自豪。
潘萬里和何牡丹、小兒子潘小冬在照相館門口等著和潘小榮照相。是啊,如果和穿上解放軍新衣服的兒子合一張影,那該是多美的事情啊,雖然照一張合影要四毛錢,讓有些人心疼那錢,可是,在何牡丹看來,就是花兩元錢,不,就是花上再多的錢,也應(yīng)該和當(dāng)兵的兒子合影啊。此刻,何牡丹多么想兒子很快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邊啊。
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已經(jīng)是全副軍人打扮的潘小榮出現(xiàn)在何牡丹的眼前。何牡丹雙手挽著潘小榮的臂膀,激動得眼睛里含著淚花。是啊,能不激動嗎?兒子能穿上嶄新草綠色的軍衣,戴上亮閃閃的紅五星,似乎格外帥氣。家鄉(xiāng)是血吸蟲病災(zāi)區(qū),不要說當(dāng)兵,以前多少人根本就沒有想過當(dāng)兵的事情,他們的最大理想就是不要得上血吸蟲病。何牡丹深情地看著兒子,她用手去摸潘小榮的臉,潘小榮看著周圍那么多同齡人,他們都穿著是軍人打扮,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推開了何牡丹的手。何牡丹知道他害羞,也就不再難為他了。
潘萬里一個勁地給潘小榮隨身帶著的軍人挎包里塞熟雞蛋,還不到四歲的潘小冬吵著要吃雞蛋。何牡丹把潘小冬領(lǐng)到旁邊,她哄著說話都還不太利落的潘小冬說:“孩子,那雞蛋是給你哥哥路上吃的。我回頭再給你買兩個,好不好?”這樣,潘小冬才不吵了。
何牡丹給潘小榮整了整衣領(lǐng),深情地說:“兒啊,你這一走,可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們家除了我、你爹還有你,可就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你奶奶都七十四了,還說一定要到縣上來送送你,讓我給攔住了??赡隳棠棠欠菪那榭刹桓彝洶 D憧梢诓筷犐虾煤酶砂?,給我們,不,給我們潘村增光啊?!迸诵s說:“娘,你放心吧,我會好好表現(xiàn)的?!?/p>
何牡丹又說:“到了部隊,可要記著聽部隊領(lǐng)導(dǎo)的話,你聽領(lǐng)導(dǎo)的話,就是聽毛主席的話,因為毛主席管著你們部隊領(lǐng)導(dǎo)呢?!迸诵s說:“媽,我記住了?!迸诵s多么想他的父親潘萬里說些什么,可是,潘萬里幾乎是個悶葫蘆,很少開腔。何牡丹又說:“孩子,到了部隊,不要愛惜力氣,多干點,也累不到哪里去,人的力氣就像海綿,你要擠,它總是會有的。不過,你除了多干活,也要注意身體?!焙文档み@樣翻來覆去地說著,潘小榮總覺得她的話有些嘮叨,可是,他知道媽是為了他好,他也就讓她嘮叨,自己多聽些,到了部隊恐怕還聽不著呢。
何牡丹突然想起了這幾年中國和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吃緊,廣播里常常說“蘇修在中蘇邊界陳兵百萬”,她又有些擔(dān)心起兒子的安全來了。可是,當(dāng)著部隊首長的面,她又不好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唉,要是說出自己擔(dān)心兒子的安全,人家首長該怎樣看待自己啊。是啊,當(dāng)兵不就是保護老百姓的安全,不然,國家花那么大的代價養(yǎng)著這么多兵干嘛!古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果國家養(yǎng)著軍隊,而軍隊什么活也不干,什么危險也不冒,軍隊還提什么保家衛(wèi)國啊,就是那些工程兵、通信兵等等其他兵種的軍人,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保衛(wèi)國防服務(wù)的。何牡丹把快要說出口的話又咽回去了,參加接兵的部隊首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說:“大嫂,你放心吧,你兒子一看就是個好兵,不用掛念?!焙文档ひ膊辉敢獾⒄`首長的時間,和他們揮了揮手,就領(lǐng)著潘小榮往照相館里走,四個人一邊登著照相館那木制的樓梯,何牡丹一邊叮囑說:“兒啊,你得記住,記著給家里寫信啊?!庇械朗牵骸皟合肽镆魂囎?,娘想兒一輩子”,何牡丹此刻似乎要把幾年的話一股腦兒對著兒子一口氣說完。
照相館里的師傅手里捏著一個氣球一樣的東西,讓何牡丹一家四個人笑一笑,然后,咔嚓一聲,師傅說:“好了,你們的全家福照好了。”何牡丹說:“師傅啊,也算是,不過,我們家還有兩個女孩子沒有來呢。要是加上她們,那才是真正的全家福呢?!?/p>
望著徐徐開動的汽車,何牡丹揮手和潘小榮告別,她忍不住熱淚往下流。汽車在何牡丹模糊的視線里離開了,何牡丹的心似乎被挖去了一點什么似的。送走了潘小榮,何牡丹有些悵然若失,她和潘萬里、潘小冬一起,默默地回到家里。
當(dāng)天傍晚,何牡丹看見女兒潘美麗手里拿著一朵紅花反復(fù)摩挲著,對六歲的妹妹潘美君說:“妹妹,你看這朵花漂亮吧?!迸嗣谰焓窒胍嵌浠ǎ嗣利愓f:“讓你玩一分鐘,我數(shù)著數(shù)兒?!迸嗣利愃阒耄芸煊謱⒓t花要了回去。是啊,她多么喜歡這朵花兒啊,盡管它只是一朵紙做的花,可是,在潘美麗看來,比真正的鮮花還要珍貴。她一會兒把紅花放在手里撫摸一番,一會兒又把它別在胸前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偷偷地笑著。她想孩子一定是很喜歡這朵花,可不要打擾女兒,讓她高興去吧。是啊,女兒早就到了讀書的年紀,可是,因為潘萬里的反對,在潘美麗最好讀書的年紀,竟然一直在村里放牛。何牡丹心里都總覺得過意不去,現(xiàn)在,女兒這偷著樂的一點秘密可不要打斷啊。
晚上,潘美麗剛剛睡下,她將那朵紅花放在枕頭邊,竟然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成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了。在夢里,她高興得笑了起來。第二天,何牡丹看著醒來的潘美麗,她拿起枕頭邊的紅花,問:“孩子,你這朵花是哪里來的?怎么看著這么眼熟呢?”潘美麗說:“媽,這是我昨天撿到的。昨天我偷偷地到了縣上,我怕你們趕我回來,所以我沒有讓你們看見。這朵花,就是我在工會球場上撿到的,是一個當(dāng)兵的丟下的。”何牡丹說:“孩子,你才多大啊,就敢自己一個人到縣城去?!”潘美麗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啊,到縣城不就是五公里路嗎?我到姑姑家都走過四五次了,她家就在縣城的南邊,才一里地呢?!焙文档み€是不放心地說:“下次可千萬不要這樣啊。走丟了怎么辦?。俊迸嗣利愓f:“媽,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都十二歲了,不,我虛歲都十三了呢?!焙文档]有想到,好像一夜之間,潘美麗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不但敢于一個人敢于到五公里外的縣城玩,還能說會道了??墒?,她不明白,女兒要這朵紅花干嘛。何牡丹問:“你要這花干什么???”潘美麗答非所問地說:“媽媽,我要讀書,你就讓我讀書吧,要是讀了書,我也可以和哥哥一樣去當(dāng)兵?!焙文档ふf:“那你得去問你爹,家里的大事情是你爹做主的?!迸嗣利愓f:“不,不嘛,我知道,爹是個舊腦子,他還不如你開通呢?!焙文档ふf:“這孩子,怎么這么說你爹呢?”潘美麗說:“就是,就是嘛,這三年來,加起來有六個學(xué)期吧,那一天我不盼望著讀書啊,可是,我年年都要求讀書,爹就是不答應(yīng),說女孩子是不用讀書的。這不,我現(xiàn)在都十二歲了,還讀不上書。你再看看二叔的女兒,只是比我大三歲,她已經(jīng)讀初中二年級了?!焙文档ふf:“孩子,你是說潘美晨吧?你啊,怎么能和二叔的女兒比啊,你二叔當(dāng)著校長呢,也算是個文化人啊,二叔兩個兒子都還小,他家最大的孩子也就是這個女兒了?!迸嗣利愓f:“二叔的女兒可以讀書,我為什么不可以讀書?哥哥都讀了初中畢業(yè)了,我一天書也沒有讀,這太不公平了?!焙文档ふf:“孩子,你怎么能說一天書都沒有讀呢,你不是還讀了三年夜校嗎?” 潘美麗說:“夜校根本就不能和全日制的相比了,對了,媽,你不說我還忘記了呢,是的,我讀過三年夜校,老師常常說我讀書不錯,我這三年夜校啊,可以和全日制二年級的學(xué)生比?!焙文档ふf:“說什么呢,你那個夜校我還不知道嗎?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三天兩頭都缺少老師,你怎么能和二年級的學(xué)生比呢?”潘美麗說:“就是就是,媽,我不騙你的,我真的可以和二年級的人比了,不信,我?guī)闳栁夷莻€夜校老師吧。”何牡丹讓潘美麗纏得沒辦法,干脆連連點頭說:“好了好了,我信,我信。”潘美麗說:“那么說,我求求你了,讓我讀書吧,我可以直接讀三年級,省去讀一、二年級的時間,等我長大了,我,我……”潘美麗的眼里竟然含著些淚花,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激動的。
何牡丹看著女兒那認真而又稚氣的樣子,心里既覺得好笑,又不免難過。是啊,何牡丹其實也覺得女兒讀書是應(yīng)該的事情,可是,她幾次和潘萬里商量過,得到的答復(fù)總是:“女孩子遲早要嫁人,還不如讓她多增掙一些工分?!逼鋵?,潘萬里還有一個更加封建的思想:他覺得這潘美麗送給人家做了幾年女兒,多少都有些疏遠了,他不想送一個已經(jīng)疏遠了的孩子讀書,接下來,家里還有一個兒子和女兒呢。兒子就是昨天那個還在媽媽的懷抱了的四歲孩子潘小冬,女兒就是出生于1962年的潘美花。
現(xiàn)在,女兒潘美麗決意讀書,何牡丹覺得這其實是一件好事,雖然何牡丹是一個農(nóng)村的婦女,而且是一個識字不多的婦女,她深知沒有文化的苦處,在她心里,其實,男孩和女孩是完全一樣的。既然潘美麗提出要讀書的事情,她 再也不能聽從潘萬里的安排,她打算和丈夫潘萬里據(jù)理力爭了。她想,自己就是負擔(dān)再重,也無論如何要爭取讓女兒潘美麗下半年讀上書??墒?,爭論的結(jié)果是,潘萬里死活不同意讓女兒讀書。
一個月后,正是端午節(jié)的時候,潘萬里收到了兒子從部隊寄來的第一封書信,何牡丹高興得什么似的,他催著潘萬里讀給她聽聽。潘萬里說:“我還不是和你一樣,這信上的字認識我,可惜我不認識它啊。”何牡丹說:“我光顧了高興了,忘記了你也是個睜眼瞎了。那還是把女兒找來?!迸巳f里想:潘美麗只讀過夜校,哪能念信啊,還不如把他二叔的女兒潘美晨喊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他說:“還是把潘美晨喊來吧?!焙文档ふf:“喊什么喊,美晨這幾天天天都在參加那個什么活動,哦,對了,說是造反派要選幾個初中生跳忠字舞,結(jié)果把她給選上了?!迸巳f里說:“作孽啊,她,就她,她潘美晨才多大的人啊,也要去跳這舞啊?!焙文档u了一聲,說:“你小點聲,讓人聽見可沒有好果子吃啊。你可別看潘美晨年紀不大,可是個頭大啊,有的高女生都不如她高大?!迸巳f里說:“那倒也是。唉,真是笑話,這都解放了快二十年了,找一個會念信的人都這么困難。唉。”何牡丹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左一個唉,右一個唉,一個大男人整天嘆什么氣啊,像你這樣,再好的日子也讓你給說倒霉了。人啊有點困難怕什么,你還記得不?那幾年,三年自然災(zāi)害,多困難啊,不也過來了;還有,政府造原子彈,蘇聯(lián)人想看我們的笑話,不也沒有看成嗎?我們不是也很快就搞出了原子彈嗎?”潘萬里說:“去去去,原子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和我們家有什么關(guān)系?”何牡丹氣悶得不行,她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雖然不抽煙不喝酒,可是也說不上勤快,不勤快倒也沒有什么,可是,說起話來竟然這樣一塌糊涂,真是個死腦筋,也難怪潘美麗會責(zé)怪他這個當(dāng)?shù)?。是啊,就這么個男人,當(dāng)初能夠答應(yīng)他的婚事也是看著他忠厚老實,加上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墒?,要是早知道他是這樣一個糊涂蟲,何牡丹是不會嫁給他的。
這時候,到琵琶湖的水溝里抓魚的潘美麗回來了,她看見何牡丹手里拿著一封信,故意假裝沒有看見。何牡丹抱著試試看想法說:“孩子,你哥哥來信了,你快給我們念念吧。”
潘美麗仍然想著父親不答應(yīng)她讀書的事情,她還在和潘萬里賭氣,把嘴唇撅得很高說:“媽,你可別怪我,有人不讓我讀書,可我就是命賤,還給家里抓魚,看,這一大簍子魚可都是我抓來的,起碼得有五六斤吧,可要說念信,對不起,媽,我沒有讀過書,我一個字也不認識?!迸巳f里知道這女兒也是個倔脾氣,她明明在夜校讀書是最好的,可竟然說一個字也不認識。這點魚算什么,其實她平時要是一出馬,那次不是能抓回來七八斤魚啊,今天這才五六斤魚,還在這兒說嘴,還拿著抓魚來做擋箭牌,唉,這女兒到底還是不是親生的啊,難道那幾年送給人家收養(yǎng),她一直記著他潘萬里的錯兒嗎?
潘萬里此刻有些后悔,當(dāng)初把剛剛出生的女兒送人還真有些對不起她。不管收養(yǎng)她的人對自己有多大的恩情,也不能拿親生骨肉做交易啊,也難怪女兒賭氣。潘萬里聽著潘美麗的話,也不能發(fā)作,此刻甚至還有一點懊悔。看看,現(xiàn)在不但來信沒有人念給他們聽,就是女兒那副成天板起來的臉也夠讓人難受的。
潘美麗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她看見潘萬里那蔫頭耷腦的樣子,知道自己要是再進攻一番,向潘萬里提出讀書的要求,也許他不會死死地卡著不放,畢竟自己是他最大的女兒啊。
潘美麗說:“爹,你要是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我不但可以念這封信,還可以把家務(wù)事都包下來,給你們讀信就更應(yīng)該了?!边@一聲“爹”讓潘萬里心頭一熱,因為讀書的事情,她和潘萬里鬧了好久的別扭,潘美麗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喊他爹了。潘萬里原來只是以為女兒讀書是可有可無的事情,沒有想到,這個丫頭讀書的愿望竟然這么強烈。他開始猶豫了,雖然現(xiàn)在潘村讀書的女孩子只有兩個人,可是,像潘美麗這樣強烈要求讀書的人也實在很少,再堅硬的心腸也會然潘美麗那誠摯的要求所感動。不用問,潘美麗的條件一定是要讀書。
潘萬里為了試試潘美麗,故意問她:“說說看,孩子,你的條件是什么?”潘美麗也毫不掩飾說:“爹,你讓我讀書,好不好?只要你答應(yīng)讓我讀書,我馬上給你讀這封信。以后的信我也全部給你念?!迸巳f里此刻已經(jīng)讓潘美麗執(zhí)著的好學(xué)精神所打動,但是,為了進一步考驗一下潘美麗,他故意又提起以前對潘美麗說過的話:“孩子,我們這兒的老輩人說過,女娃子,不認字,嫁了老公過日子,傳宗接代生孩子?!边@話,以前潘美麗聽不懂,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豆蔻年華了,她害羞得忙低下頭去,用雙手捂住耳朵說:“不聽,我不聽。”看著女兒那害羞得樣子,潘萬里覺得自己這個做爹的已經(jīng)有些過分,是啊。雖然潘美麗送給潘富貴收養(yǎng)了好幾年,可是她不還是自己的骨血嗎,干嘛要另眼相看呢。再說,放牛的日子她也已經(jīng)過了好幾年,再不讓她讀書,她則會一輩子就和上一代人一樣,也是個睜眼瞎了。
看著潘美麗那稚氣未脫的臉,潘萬里深情朝她點了點頭說:“好,美麗,爹答應(yīng)你,爹決定到下半年就讓你讀書了,至于你給生產(chǎn)隊放的牛,我會和隊長說明情況的,到時候自然有其他的人接替你的,我們村,有些女娃子還擔(dān)心撈不到放牛的事情呢,畢竟那也是一份差事啊,可以頂二分的工分呢。”這時候,一顆大滴的眼淚從潘美麗的眼眶里奪眶而出。她顧不得害羞,用力地抱著何牡丹不放,使勁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
何牡丹高興壞了,她笑哈哈地說:“是你爹同意你讀書的,你干嘛不去親親你爹?。俊迸嗣利惡π叩卣f:“他是男的?!焙文档ばΦ酶鼌柡α耍骸肮?,你個傻閨女,什么男的女的,那是你爹??!”
出乎潘萬里的意料之外,潘美麗竟然把潘小榮的來信全讀完了,當(dāng)然也有兩個讀不來的字,只是兩個。一個是“耽誤”的耽字,一個是“親戚”的戚字。
潘小榮的來信說:“這一個月來,除了基本的軍人隊列、射擊動作等基本知識以為,他們這批新兵的膽子也大了不少,因為,潘小榮現(xiàn)在知道,天下沒有什么是可怕的東西。近期,部隊里進行了夜間尋物綜合訓(xùn)練,那既訓(xùn)練膽魄又能訓(xùn)練智慧。因為這封信寫得很詳細,以至于潘美麗在讀這封信的時候手舞足蹈,讀得繪聲繪色。兒子潘小榮說:這項訓(xùn)練,是在夜間把目標物件藏在部隊駐地十里之外的某一個地方,讓新兵一個個去取回。好在部隊領(lǐng)導(dǎo)將這些東西說明了大致的方位??墒?,仍然有不少新兵嚇得半路往回跑。因為快要到達目標的地方竟然有幾座墳地。可是,潘小榮仍然堅持向前,在快要找到目標物的時候,墳地已經(jīng)不是星星點點了,而是連成一片了。當(dāng)時,潘美麗也想打道回府,因為那些墳?zāi)共坏s草叢生,有的墳?zāi)咕尤贿€能看見被盜墓者挖開的口子。這時候,就連幾個膽大的新兵也不敢往前走了。結(jié)果,全連一百多新兵,分十次進行夜間尋物訓(xùn)練,最后能夠圓滿完成任務(wù)的新兵竟然不到十個人。潘小榮說,他之所以能夠完成任務(wù),和母親送別他的時候那一番溫馨的鼓勵有很大關(guān)系。
聽了女兒讀信,潘萬里拋棄了他固執(zhí)的思想,覺得這幾年沒有讓女兒讀書真是有些可惜,也錯過她讀書的好機會。
又過了一個月,潘小榮來信說:“經(jīng)過一個月的訓(xùn)練,新兵連的生活結(jié)束了,大家都等候者分到老連隊,要和老兵們在一起了。有些人分到了汽車排,有些人分到了坦克排,還有少數(shù)人到了部隊首長身邊,或者當(dāng)通訊員,或者當(dāng)警衛(wèi)員,或者當(dāng)醫(yī)務(wù)人員,而我則到了汽車排,當(dāng)了一個汽車兵?!?/p>
這其實是潘萬里一家最盼望的結(jié)果。
連著兩封信,何牡丹考慮也應(yīng)該給兒子回一封信了,也好讓他知道家里的情況??墒?,潘美麗雖然能看懂來信,但是,讓她信,她現(xiàn)在是沒有那個水平,畢竟她只是讀過三年夜校啊。有些和她一樣經(jīng)歷的人連讀信都有問題啊。何牡丹想到了他二叔的女兒。他二叔是何牡丹對于小叔子潘萬強的稱呼,因為對于潘萬強,何牡丹也不知道喊什么好。喊她小叔子,畢竟對方已經(jīng)是小學(xué)的校長,喊他叔叔,似乎又委屈了自己,所以,她對于潘萬強唯一的稱呼就是他二叔。潘萬強的女兒潘美晨剛好在家,聽說大媽需要她幫忙給部隊的潘小榮回信,潘美晨十分樂意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在潘萬里的下一代中,他的大弟潘萬邦和二弟潘萬強的孩子中,只有潘美晨的年紀最接近潘小榮,其他的孩子和潘小榮相差太大了,所以,那個甩著羊角辮跳舞的潘美晨便成了和堂哥潘小榮無話不談的朋友了。
潘美晨雖然只比潘小榮的妹妹潘美麗大三歲,可是,對于潘美麗,她總是有些看不起,潘美麗也有些看不起潘美晨。因為潘美麗很少搭理潘美晨,所以,潘美晨認為這個人小鬼大的潘美麗是仗著她自己的長相才這么傲氣的。其實,要論長相,潘美晨其實也并不差,勻稱而頎長的身材,曲線分明的線條,鴨蛋似的臉蛋,只是皮膚沒有潘美麗那么白而已??墒?,潘美晨常常想:你長得白有什么用啊?我已經(jīng)讀到了初中,你連小學(xué)都還沒有讀,再過幾年,你就更不如我了。
所以,當(dāng)何牡丹請潘美晨替她寫信的時候,潘美晨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她拿起寫好了的信在潘美麗的眼前一晃,故意像是要氣氣潘美麗似的。然后對她的大媽何牡丹說:“大媽,信寫好了,不認識字的人可不要給她看啊?!闭f著話,她故意用白眼珠瞭了一下潘美麗,笑著走開了。潘美麗看著潘美晨那炫耀的自得樣子,心里實在不太好受,她咬了咬呀,想:你潘美晨神氣什么,總有一天,我要超過你的。不等潘美晨走遠,潘美麗就說:“神氣什么???你等著瞧。”
那年的九月一日,潘美麗盼望已久日子來到了,她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到時候讓她和小妹妹小弟弟們一樣去讀書。
那一天,潘美麗攥著爹給的兩元錢,早早地來到潘村小學(xué)。潘美麗只用了一元錢就辦完了報名手續(xù),然后,她坐進了三年級教室。在潘村,一個年級也只有二十多個人,一個教室都顯得很寬敞,根本沒有什么同年級分班這一說。這時候,潘萬里心急火燎地趕到學(xué)校,他正在尋找他那兒子潘小冬。
可把人急死了,剛剛潘小冬還在場院里玩耍呢,怎么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呢。潘萬里到一年級去找,結(jié)果沒看見潘美麗,他又到二年級去找,還是沒看見潘美麗。這潘村小學(xué)總共也就三個年級,怎么回事?原來他是預(yù)備潘美麗讀一年級的,就是再怎么離奇,他最多想到的就是她是不是跳級到了二年級??墒牵嗣利惥谷粡娜昙壗淌易叱鰜砹?。這倒是讓潘萬里吃驚不小。
在潘村小學(xué)還是沒有看見潘小冬潘萬里很掃興,他只是冷冷地問了一句:“美麗,小冬到你這兒來了嗎?”潘美麗搖了搖頭說:“沒有啊?!迸巳f里環(huán)顧了一下教室,還是沒有看到潘小冬,他氣悶地低著頭離開了學(xué)校。
這時候,只見何牡丹牽著潘小冬的小手,向?qū)W校走來。這可把潘萬里高興壞了,他急忙跑過去,牽著潘小冬的手就往家去。
原來,這小小年紀的潘小冬因為嘴饞,拿一小畚箕的雞毛和一個雞毛換糖的人換了一塊糖吃,他嘗到了那糖的確與以前吃過的糖味道不同,就一路悄悄地跟著走出了村子。這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跟蹤,讓換糖人也沒有覺察,不然,哪一個換糖人也不敢私自帶走一個幼童。是啊,世上除了四類分子,日子最不好過的恐怕就是雞毛換糖的人了。他們甚至比乞丐的日子還困難,畢竟乞丐還不至于遭受工商人員的盤問甚至是追查啊。雖然沒有人敢于拐帶人口,可是,六十年代的農(nóng)村,黃鼠狼、老鷹、豺狼等等野獸還是不少的,要是讓野獸遇著了走丟了的幼童,那也是十分危險的。好在潘萬里和何牡丹及時尋找,才找回了孩子。
潘小冬的失而復(fù)得讓潘萬里高興壞了。在潘萬里看來,一個男孩要比五個女孩還重要,雖然有人看不起他那重男輕女的思想,可是,要不是小小年紀的潘美麗過于執(zhí)著,他可不管別人怎么看呢。
潘美麗回到家,潘萬里問她報名的情況,潘美麗從口袋里拿出兩元錢來,說:“爹,錢還給你。”潘美麗的意思是想給爹一個驚喜,也為了讓家里的負擔(dān)小一些,她用自己積攢的錢報了名。她想:爹給的錢如果原封不動地還給他,爹一定會十分高興的。她想看看爹高興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她看慣了爹對她板著臉,她實在不想再看那毫無表情的臉了。
潘萬里看著潘美麗手上的那兩元錢,他吃驚了,想著他在尋找潘小冬的時候看見的情景————————潘美麗竟然呆在三年級的教室,他幾乎可以斷定潘美麗不是到學(xué)校讀書,而是和大一些的孩子瘋瘋癲癲地玩去了。啊,這兩元錢不是自己交給潘美麗的嗎?怎么?這錢怎么會原封不動呢?
潘萬里想:今天他自己到學(xué)校找潘小冬,看見潘美麗從三年級教室出來,以為她是跳級到了三年級呢,他的心里還為此暗暗高興了一番,因為那樣的話,離開心里的小九九只有一步之遙了。潘萬里始終是重男輕女的,他的小九九是:讓潘美麗讀到五年級,能夠算個帳、看個信什么的,就一定要讓她到村里來干農(nóng)活,女娃子早一天出來干活早一天得實惠。
現(xiàn)在看著潘美麗送回來的兩元錢,他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這孩子,不讓你讀書,你哭著喊著要讀書,現(xiàn)在讓你讀書,你不但連報名都不報,還和瘋丫頭似的跑到三年級教室去玩。你這個瘋丫頭,還常常自高自大地說你如何如何喜歡讀書,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就是個瘋丫頭。要不是我親眼看見,還真讓你騙過去了呢。他越想越氣。想起今天潘小冬差點走丟了,他憤怒地對潘美麗說:"你個瘋丫頭,就是不給家里做事,你呆在家里帶著弟弟也不錯啊。"說完,他舉起巴掌,毫不猶豫地打了潘美麗一巴掌。潘美麗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就挨了爹的一巴掌。潘美麗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但是,她想起爹答應(yīng)她讀書,還是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是啊,這兩元錢根本不用花的,為了讀書,潘美麗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已經(jīng)為了讀書攢了六元錢,這六元錢都是她跟著拉網(wǎng)捕魚的叔叔們撿小魚小蝦,然后到縣城賣給城里人得來的。那一次到縣城去送哥哥當(dāng)兵,她為什么能輕車熟路,除了她到過幾次姑姑家之外,還因為這個人小鬼大的女娃子已經(jīng)在縣城做過幾次小買賣。
除了潘萬里給的兩元錢,潘美麗今天本來還要帶兩元錢去學(xué)校的,可是,她聽說無論是哪個年級,開學(xué)報名都是一個價:一元錢。所以,為了細水長流,她才從儲蓄罐里取出一元錢來用的。剩下的五元錢還在儲蓄罐里原封不動。她不但沒用家里一分錢,還用這一元錢到三年級報上了名。
潘美麗十分委屈地和爹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索性把那本來想還給爹的兩元錢收起來了。是啊,既然已經(jīng)挨了一巴掌了,也用不著把錢還給爹了,再說自己以后買本子和筆不是還用得著嗎。
潘美麗的幾句話讓潘萬里既吃驚又羞愧,他后悔不該打女兒一巴掌。潘萬里覺得這一次還是大大地委屈了女兒,他一個勁地給女兒說好話,這樣,潘美麗的眼淚只是在眼窩里旋轉(zhuǎn)了幾下,竟然給憋回去了。
潘村小學(xué)的老師為什么會答應(yīng)潘美麗,會讓這個從來沒有進過全日制學(xué)校門的女娃子直接讀三年級呢?難道他們腦子有毛病,愿意讓這個孩子過早地給他們增加負擔(dān)嗎?不是的。雖然潘美麗從來沒有進到過教室里,可是,她擔(dān)心爹不讓她讀書,常常趁著爹出門割草或者打漁的時候,都要到潘村小學(xué)窺探一番的。琵琶州大隊的幾個生產(chǎn)隊有個老習(xí)慣,他們?yōu)榱松a(chǎn)隊的稻田增加肥力,常常組織社員去十幾里地的草坪上割草,那種割草的規(guī)??墒强涨敖^后的啊,往往一個社員出去一天,就要割上滿滿一大船的草回到村里。所以說空前,因為更早的時候,因為琵琶湖到處是水面,并沒有那么多稻田,所以以前是不需要太多水草做肥料的,所以說絕后,因為后來的歲月里,紅花草————也就是紫云英大量的種植,紅花草肥田其實比水草來得更加直接和省力,也更加高效率。
總之,每到爹外出的時候,潘美麗就來到潘村小學(xué)旁邊逡巡。剛剛來的時候,潘美麗多么希望她的二叔潘萬強在潘村教書啊,因為那樣,也許她在學(xué)校旁邊玩耍一次,二叔就很可能會看見她的。可是,二叔潘萬強卻遠在十里外的中心小學(xué)當(dāng)校長,唉,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長日久,潘村的老師看見潘美麗常常到學(xué)校旁邊走走看看,就趁著下課的間隙問她幾個數(shù)學(xué)題,結(jié)果,這個只讀過三年夜校的女娃子竟然連二年級的問題也輕車熟路。這讓潘村的吳老師大吃一驚。吳老師干脆想進一步試一試更難的數(shù)學(xué)問題:那就是雞兔同籠的問題。吳老師問“在一個籠子里,兔子和雞共有二十五只,兔子腿和雞腿加起來有七十只,問有幾只兔子幾只雞?!边@個問題竟然也讓這個只讀了三年夜校的人解決了。吳老師更驚訝的是,她不但算出來了,而且只用了兩三秒的時間,可以說反應(yīng)十分快。他想:所謂的夜校其實每個晚上也只有兩個小時的課程,有時候,連兩個小時都保證不了,她一個女娃子怎么會這么聰明呢。吳老師又興趣濃厚地問了潘美麗幾個語文方面的問題,潘美麗的語文除了漢語拼音之外,可以和三年級中游的學(xué)生難分伯仲了。于是,當(dāng)俊俏的小姑娘潘美麗來到潘村小學(xué)報名的時候,吳老師直接問她想讀幾年級。潘美麗憑著和吳老師熟悉的業(yè)余師生關(guān)系,竟然大大方方地說她要讀三年級。就這樣,潘萬里、何牡丹一家人美美地度過了九月一日那個難忘的日子。
女兒潘美麗讀上了書,而且讀的是三年級,這是何牡丹最開心的日子,那個重男輕女的家伙——————何牡丹的老公潘萬里終于不再阻攔她讀書了,做母親的比當(dāng)初兒子去參軍還要高興??墒?,最開心的日子只過了一個星期,家里就出現(xiàn)很大的變故。先是潘萬里查出患病了,而且是不容易治好的血吸蟲病。好在政府免費治療,雖然文化大革命運動轟轟烈烈,許多單位都幾乎癱瘓,但是,全縣衛(wèi)生系統(tǒng)還是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號召之下,維持著基本良好的秩序。何牡丹陪著丈夫到了縣血防站,剛剛等到潘萬里住院了兩天的時候,何牡丹在縣城買些住院的日用品的時候,她遇上了一個到縣城辦事的潘村人,那個人帶來口信說:“你趕快回家去吧,你兒子在家里打擺子呢?!币羌依餂]大事,潘萬里那七十多歲的母親還能照顧一下他家里,至少可以給潘美麗、潘美君、潘小冬三個孩子燒一燒飯??墒?,家里又出事情了,她怎么能在血防站呆得住啊。 是啊,丈夫這里要是安排停當(dāng),還是家里的事情更加緊急,一個患血吸蟲這慢性病的成年人估計照顧自己也問題不大。于是,何牡丹和潘萬里簡單交代了幾句,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了潘村。
何牡丹一路小跑地趕到潘村,兒子潘小冬一會兒熱一會冷,那是瘧疾的基本癥狀,不用看醫(yī)生,何牡丹都知道兒子是得了瘧疾??墒?,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樣呢。她馬上把潘小冬送到附近的大隊衛(wèi)生室。在衛(wèi)生室治療給兒子潘小冬治療瘧疾的時候,何牡丹的二女兒潘美君突然從家里走到二里地外的大隊衛(wèi)生室,她告訴何牡丹說:“媽,我腿疼?!焙文档さ男囊幌伦犹岬缴ぷ友哿?,她想:黃鼠狼專門咬病鴨子嗎?這是怎么了?丈夫得病了,雖然潘萬里得的不是一下子要命的病,可是,血吸蟲病真的不敢小看啊。丈夫剛剛在血防站住院才兩天,這潘小冬又打擺子,燒得直喊媽。何牡丹的心已經(jīng)很疼了。可是,老天怎么就這么不長眼啊?一家人生病也要扎堆嗎?這潘小冬的瘧疾病還沒有治好呢,潘美君又說腿疼。這可怎么好???但愿潘美君說的是嬌氣話,可是,這二女兒平時又是最要強的人,雖然她長得不如潘美麗那么好看,可是,她個子比六歲時的潘美麗要大得多,干起活來也抵得上八九歲的女孩子,從來沒有看見她喊過苦。看來,她說的話還是要警惕的。
何牡丹非常謹慎地問潘美君:“孩子,你可別嚇唬媽媽啊,我現(xiàn)在都急死了啊,我的女娃啊,你感到腿疼有多久了?”潘美君也不客氣了,她必須如實地和何牡丹說了。潘美君其實三天前就感到腿部隱隱約約的疼,只是當(dāng)時他爹正在張羅著到縣城的血防站去治療,她才不聲不響。第二天又難過一些,她還是咬牙忍了忍。今天,要是再不說,連她這個六歲的孩子都知道也許會耽誤大事的。
好在大隊衛(wèi)生室的王醫(yī)師正在認真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其實這就是可有可無的事情。這一段時間,全縣衛(wèi)生系統(tǒng)說是要選出十個學(xué)習(xí)毛主席選集的積極分子,王醫(yī)師仗著文化比較高,一些不如他水平高的醫(yī)師都在縣醫(yī)院上著班呢,所以,雖然他只是在大隊衛(wèi)生室工作,可是他信心很足。
何牡丹客客氣氣的請王醫(yī)師放下書,她決定讓王醫(yī)師先看看這二閨女的病。是啊,潘美君找來的正好是看病的地方,這王醫(yī)師其實也很不簡單,如果不是因為在讀醫(yī)專的時候讓一個女同學(xué)懷孕了,據(jù)說這王醫(yī)師是可以留在大城市的。王醫(yī)師看了看潘美君的腿部,輕輕地逐個部位按了按,問她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然后又聽診了一會兒。王醫(yī)師取下聽診器,神色凝重地說:“你這孩子很可能是得了骨髓炎。”何牡丹心急火燎地問:“王醫(yī)師,骨髓炎要緊不要緊?。俊蓖踽t(yī)師幾乎是讓她的話說得目瞪口呆,他心想:天啊,天下哪有這樣的母親,自己的女兒得骨髓炎都兩天了,還問出這樣的話來?何牡丹不等他回答,一面自言自語地說:“這可怎么好?。亢⒆拥牡€在縣血防站治療血吸蟲病呢.”聽了何牡丹的話,王醫(yī)師又是一陣驚訝,看樣子剛剛是錯怪了這個母親了,是啊,王醫(yī)師只知道她大兒子去部隊了,不知道她丈夫住院了。要是那樣的話,一個婦女,要牽掛丈夫,還要給兒子治療瘧疾,再要對二女兒注入很多關(guān)心,那實在是太困難的事情啊。
王醫(yī)師理解了何牡丹。一個女人在分身無術(shù)的情況下,自然是能夠推脫盡量推脫啊??粗文档そ箲]的面孔,王醫(yī)師充滿同情。他說:“你家里還有其他親戚沒有?”何牡丹說:“有啊,孩子他二叔是個小學(xué)校長,他叫潘萬邦,比我們見的世面多些?!蓖踽t(yī)師也是這一帶地面上的一個人物,提起潘萬強,其實他早就熟悉。他很仗義地說:“我看你家里這樣的情況,如果再不請人幫著一把,很容易出問題的?!焙文档じ屑さ乜戳送踽t(yī)師一眼,說了聲:謝謝。王醫(yī)師說:“你這孩子,看來不送到縣醫(yī)院是不行的,我這里的條件根本不可能看好這病。最好要快些去縣醫(yī)院?!焙文档ふ嫦氡е嗣谰丶?,因為那樣可以讓孩子少走路,至少對腿部有好處??墒?,她在這里還要照顧四歲的潘小冬呢。何牡丹實在沒有辦法,她只好強忍著悲痛,咬著牙讓潘美君自己走回去,同時交代她說:“孩子,你趕快叫上潘美麗到這兒來,讓你姐姐來照看小冬,我得趕緊送你去縣城的醫(yī)院?!闭f著,她的眼淚出來了。潘美君說:“好的,我回去喊姐姐來。"潘美君一瘸一拐地往家走。潘美君剛剛走遠,何牡丹就哭出了聲。
半個小時后,潘美麗來了。何牡丹和潘美麗交代了幾句,潘美麗等何牡丹說完,從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交給何牡丹說:“媽,哥哥給家里寄來了糧票呢?!焙文档ふf:“這孩子,該寄的他怎么不寄一些來,要是寄些布票來該多好啊,我們這兒還缺糧嗎? ”連潘美麗也知道潘村,不,整個赤崗公社都是產(chǎn)糧區(qū),不少缺糧地區(qū)還要仰仗這里調(diào)配糧食呢。何牡丹握著這五十斤糧票,她想到了一件事情:是啊,現(xiàn)在,雖然琵琶州大隊不缺糧,赤崗公社也不缺糧,但是,城里還缺糧啊,城里的一些低收入人家連吃飯都成問題。現(xiàn)在,潘美君得了骨髓炎,最起碼得到縣城去看病,甚至連縣城都不見得治得好她的病呢。唉,農(nóng)村人難啊,除了能出點糧食,誰還能想起農(nóng)村人來啊,就是農(nóng)村人到城里看病,總得給人家說點好話,或者拿點東西給人家醫(yī)師,不然,不放心呢?,F(xiàn)在,潘小榮寄過來的五十斤糧票,不正好可以派上用場嗎?
何牡丹和醫(yī)師說了幾句,就很快跑回了潘村。剛好回家休星期天的他三叔潘萬強得知這回事,等不到何牡丹和他說什么,主動要求和何牡丹一起將潘美君送到縣醫(yī)院。何牡丹把自己家的獨輪車擺到場院里,然后扶住獨輪車的兩個手柄,讓潘美君坐上去。
潘萬強看見這架勢,笑著說:“嫂嫂,現(xiàn)在用不著這獨輪車了,那個東西太慢了?!焙文档ふf:“不用這個那你用什么啊?”潘萬強也是何牡丹的鄰居,潘寶貴家在何牡丹家的左面,潘萬強家在何牡丹家的右面。他說著話就走到自己家里推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這輛自行車簡直新得晃眼:錚亮錚亮的三角架,錚亮錚亮的鋼圈,黑里透亮的輪胎,連包裝紙都沒有來得及拆下來。 何牡丹看了,像是做夢似地,她喜出望外地說:“他三叔,你還真有本事,你怎么就能買上這自行車呢,這可是連城里人都很少有的啊?!迸巳f強說:“嫂嫂,說來也的確不容易呢。就這一部自行車,嗬,又是需要文件依據(jù),又是打報告,開會研究,還真不容易呢,定下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的指標。別看縣城里武斗的人一個個都跟烏眼雞似的,斗得不可開交,可是,在我們文教站,大家客氣著呢。全公社的教師才有一個指標,大家推來讓去,說我多年來很辛苦,還評上過縣里的優(yōu)秀教師,最后說是讓我買,我也不好意思呢,買來自行車以后我給大家買了些糖果算作請客?!?/p>
何牡丹說:“他三叔,這么嶄新的自行車,太漂亮了,你就拿來給我們家二姑娘使用,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迸巳f強笑笑說:“大嫂,這買東西不就是用的嗎?不用還買它干嘛?。俊迸巳f強越是這么說,何牡丹越是過意不去,她一會而搓著手,一會兒捏一捏衣服的擺角,很不自在地說:“他三叔,你能出力就不錯了,我還得謝謝你呢,再說,這么新的自行車,你要是拿它馱著潘美君,萬一讓你那口子知道可不好吧?!迸巳f強又是一笑說:“嫂嫂,你不知道,那次吃雞湯的事你看到了吧,自從那次吃雞湯的事情發(fā)生以后,我老婆可再也不敢管我的閑事了?!?/p>
潘萬強說的雞湯事件,何牡丹還記得很清楚。三個月前, 潘萬強因為得到一個買自行車的指標,他暗暗高興,家里殺了一只雞表示慶賀,順便給七十五歲的老母親吃點。那半個月,因為輪流贍養(yǎng)的原因,潘萬強的母親在十棟房屋以外的老二潘萬邦家里吃飯。還沒有等潘萬強把雞湯送給自己的母親,潘萬強的老婆趁著回娘家,竟然連招呼也不打一個,把剩下的大半只燒好的雞帶給她娘家的父母吃。剛剛走到村口,遇見了到二哥潘萬邦家看望母親的潘萬強,他得知自己老婆偷偷地把那難得的美味帶回娘家去,他氣不打一處來,端起那只盛雞的鉢頭就往地上狠狠一倒,說:“就許你爹娘吃好的!我這媽就該受苦!你還連個招呼都不打!”好在潘萬強的老婆自知理虧,也不好發(fā)作,只是可惜了那半只雞啊。
潘萬強的自行車其實已經(jīng)買來了一個多月,可是因為他太愛惜了,除了在他們學(xué)校學(xué)習(xí)騎車騎過幾個小時,騎回家后,就一直放在家里,沒有動過,也從來沒有張揚過,所以,何牡丹到現(xiàn)在才知道他有一輛自行車。
看著潘萬強那真誠的表情,何牡丹打心眼里感謝他三叔。她覺得也不能辜負了他三叔的一番美意,所以,她利落地把自己家的獨輪車推回到屋內(nèi),扶著潘美君上了自行車。當(dāng)潘萬強載著潘美君往縣城去的時候,何牡丹把準備好的換洗衣服帶了兩件,就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
自行車畢竟比走路快些。來到縣城醫(yī)院,潘萬強一邊帶著潘美君做各項檢查,一邊盼著何牡丹早些到來,畢竟潘美君是何牡丹的女兒,要不是大哥住到縣血防站治病,都用不著他來的。
經(jīng)過一陣診斷,縣醫(yī)院開出的診斷材料竟然是:病情嚴重,請趕緊送省城醫(yī)院。正當(dāng)潘萬強接過診斷書的時候,何牡丹滿頭大汗地趕來了,這十里地,也難得有汽車行走,縣城到赤崗公社的客車每天只有一班,她只好走到縣城醫(yī)院。
何牡丹看著天書似的診斷書,她心里很忐忑,她雖然看不懂,可是,她從醫(yī)師那鄭重的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三叔潘萬強和她說明了診斷書上的情況,何牡丹難過得幾乎要流淚。
是啊,自己一家到底是前世做錯了什么了,竟然有三個人生病。好在瘧疾并不難治,可是,患瘧疾的是只有四歲的潘小冬,再說現(xiàn)在在大隊醫(yī)院照看潘小冬的只有十二歲的潘美麗。何牡丹心里還是有些擔(dān)心?,F(xiàn)在,不要說是人手不夠,就是有人手夠了,這治病的開支也夠讓家里受的。雖然潘萬里治療血吸蟲病是政府免費內(nèi)的,可是,畢竟需要較長的時間,而且營養(yǎng)品什么的總得買點吧,這些總不能讓政府包下來吧。還有大女兒潘美麗讀書,雖然讀書花不了幾個錢,可是,畢竟不能有收入?,F(xiàn)在最難辦的就是家里的開支。好在何牡丹是個織布師傅,因為她是軍屬,所以,村里有個比較優(yōu)待條件。就是她給社員們做織布的活兒,拿織布的活兒按照一定的比例買工分。如果她肯吃苦,打幾個晚班,她可以半個月完成一個月的工分。剩下的時間就由她去支配。上次,何牡丹在縣城的血防站聽人家說:到五十里之外的一個什么地方拉纖,一天能掙著五天的收入呢。那個地方是個出產(chǎn)銅原料的地方,銅的原材料通過水路送到六十里地之外的冶煉廠去冶煉,這就需要用船運輸。六十里的水路到處都有些暗礁,需要拉纖的人助力和排除險情。這活是十分勞累的活兒,一般只有男人才能干??墒牵瑸榱松睿惺裁崔k法呢?看來,何牡丹一個女人家要做男人的活了。
看著何牡丹悲愁的面容,潘萬強自告奮勇地擔(dān)當(dāng)起將侄女送到省城醫(yī)院的任務(wù)。
何牡丹說:“他二叔,你是公家人,還是個校長呢,學(xué)校里怎么離得開你?。孔屛液退笫迮巳f邦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沒有時間替我出把力。潘萬強說:“嘿,大嫂,你不知道?。咳f邦他媳婦今天生了個孩子呢,是個男的。去年他的一個孩子夭折了,可把夫妻兩個的心都傷透了。那也是個男娃啊,還是他們第一個男娃啊?,F(xiàn)在,他伺候月子都來不及,哪里有空幫助你???”
何牡丹聽潘萬強這么說,覺得有些絕望,可是,她雖然是一個女人,她不能看著這個家就這樣垮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縣血防站和正在住院的潘萬里商量,并且說要去五十里地之外的地方————德興銅礦拉纖,用高收入來維持家里的正常開支。潘萬里把頭搖的像是撥浪鼓,說:“你可千萬別,你要是出去做這事情,別人會怎么說我啊,我的臉還往哪里擱?。俊焙文档ぴ趺匆矝]想到自己的丈夫想到的竟然是這樣的。她賭氣地看著住院部的窗外,想到此刻潘小冬還在大隊衛(wèi)生室打針,想著潘美君還在縣醫(yī)院等著家里人決定她的命運,何牡丹幾乎心都碎了。潘萬里連招呼也不打,說:“還猶豫什么啊?潘美麗本來就不是讀書的命,你看看,她才讀了半個月的書,這不就引起這么多事情了。我又住院,小冬又得了瘧疾,最頭疼的還是潘美君得了什么骨髓炎。這都是潘美麗讀書惹出的麻煩?!?/p>
天啊,潘萬里這個一家之主,怎么會這么糊涂呢。潘美麗讀書優(yōu)秀他不說,潘美麗還在大隊衛(wèi)生室照看弟弟潘小冬他不說,卻說出這樣讓人傷心的話來。唉,自己怎么就嫁了個這樣的男人了呢?潘萬里唯一讓她開心的事情就是有男人的外在形象,雖然四十多歲了,他還是那么高大英俊。
何牡丹知道和潘萬里也商量不出一個什么好的結(jié)果,再說,此刻,他三叔潘萬強正在縣醫(yī)院等著她回去那主意呢。
何牡丹急匆匆地告別了潘萬里,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四百米之外的縣醫(yī)院。潘萬里說的話,唯一一句讓何牡丹感到欣慰的就是不讓她一個女人出去干重活,可是,那也是為了他這個男人的臉面。至于潘萬里那樣說,究竟是不是關(guān)心呢,天知道呢。
在縣醫(yī)院,何牡丹把從家里帶來的一百五十元錢全部交到潘萬強手里,也顧不得客氣了,她眼含熱淚說:“他三叔,你知道,你大侄子去了部隊,家里又出了這么多事情,看樣子你還真得幫我一把呢?!?/p>
潘萬強推著何牡丹的手說:“嫂嫂,你一下拿這么多錢干嘛?”何牡丹說:“要是到省城去看病,這些錢可能還不夠呢.唉,既然這樣的事情讓我家里攤上,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我想去……去……去”她差點說出她要去拉纖的事來,可是,何牡丹又擔(dān)心他二叔不忍心她出門吃苦,于是,把到了嘴巴的話又咽回去了。何牡丹停了停,又說:“唉,實話和你說吧,你雖然是個大忙人,可是,這段時間,他大叔又沒空,還真需要你幫忙呢。這樣,你替我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吧,真的,我實在不客氣了,也容不得我客氣了。對不起,時間很要緊。我還得回潘村去籌款呢?!焙文档ぐ炎约撼鋈プ隹嗔φf成回去籌款,她也只能這樣了。
潘萬強好歹是個小學(xué)校長,答應(yīng)了何牡丹的要求。他也來不及猶豫,和何牡丹打了個招呼,就到電信局去了。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學(xué)校旁邊一個更大單位的電話,說讓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來接電話。好在電話很快接通了,教導(dǎo)主任還真來接電話了。潘萬強和教導(dǎo)主任說話,把自己在學(xué)校的工作和學(xué)校交代了一下,他囑咐教導(dǎo)主任代替他執(zhí)行一段時間校長的職責(zé)。
潘萬強打完電話,又往醫(yī)院走,他快到醫(yī)院的時候,何牡丹和潘美君打招呼,囑咐她說:“孩子,媽也實在不能賠你去省城了,我還得籌款呢。孩子,你不要怕,有你二叔帶著你去,你會好起來的。記著,你可要聽二叔的話。來,我這里另外給你兩元錢,你要是住院住煩了,拿這錢讓你二叔給你買點玩具啥的。別怕,千萬別怕,過一段時間我一定回去接你回來的。”潘美君畢竟還是六歲的孩子,她還是流下了眼淚。何牡丹也顧不得許多,就急匆匆地走了。
因為潘萬里在縣血防站住院,并且一住就得住兩個多月,何牡丹去哪里,去干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何牡丹覺得這其實是很好的機會,是一個多賺錢的好機會,就是出去二三十天,甚至更長時間,潘萬里也會以為她帶著潘美君去了省城看病呢。作為父親,潘萬里雖然決心讓潘美麗輟學(xué),可是,對于潘美君的治療,他還是很重視的,他還沒有糊涂到因為重男輕女而不給女兒治病的地步。
何牡丹這一走,她去的不是潘村,而是五十里地之外的德興銅礦。五十里地的路,她走了二十里,她只用了兩個小時,一路就像是小跑。好不容易看見一輛汽車停在路邊加水,何牡丹看著那車的司機很年輕,寬敞的駕駛室還有兩個空位子,她再看看車頭的方向正朝著她要去的地方,于是,她拿出隨身帶的兩個大紅薯,這紅薯雖然破了些皮,樣子不好看,可它是熟的,吃起來還粉嘟嘟的呢,何牡丹對年輕人說:“小兄弟,你吃紅薯啊.我問一下,你這車是不是去銅礦的?。俊边@司機看這個婦女雖然顯得有些疲乏,可是慈眉善目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壞人。他點了點頭算作回答。何牡丹又說:“小兄弟啊,你能不能捎上我到銅礦???”何牡丹看見那司機又點了點頭,手一揮,做了個讓她上車的手勢。何牡丹很納悶,這個年輕的司機雖然比較熱情,可是,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呢,他這個樣子,何牡丹真的怕給他為難,也搞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于是,何牡丹有些猶豫了。這年輕人看懂了何牡丹的心思,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后說了兩個字:"炎癥?!本退f出的這兩個字也十分沙啞。何牡丹知道,這年輕人原來是患了咽喉炎,她為自己剛剛誤解了年輕人覺得很過意不去,她十分感激地對年輕人說:“謝謝,謝謝你啊,小兄弟。”
何牡丹想起孩子他二叔,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她想起了一句人家說過很多次的話: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到了銅礦,她又謝了那年輕的駕駛員,就打探其銅礦來了。她急匆匆地走進銅礦外運辦公室。外運辦的主任看見何牡丹一個女人要求做拉纖的活兒,他心里一激靈,說:“你一個女人怎么做這事情呢?別看你的個兒高大,這可是吃苦的活兒,你還是回去吧?!焙文档ぐ炎约阂患业脑庥稣f給那個主任聽,主任一聽說這女人還是個軍屬,他感動了,說:“既然這么說,你就做幾天看吧?這活兒工資的確高,可是,真累。你要有思想準備啊?!焙文档ふf:“主任,你放心吧,你看我這個兒,這胳膊。”她炫耀似地伸了伸自己的胳膊,高高地舉在眼前。其實,她不光是炫耀胳膊,同時也是為了遮擋一顆快要流出來的眼淚。在得到主任同意的時候,何牡丹感情復(fù)雜,她激動,她心酸,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一毛錢來花。
來到了拉纖的河邊,何牡丹看著幾條小船停在河岸邊,每一條小船都滿載銅礦里挖出的原材料,每一條小船上除了有個撐船的,河岸邊都有一個男人在隨心所欲里扯著纖繩,他們并不像以前看到的那些纖夫一樣光著上身。是啊,這里的纖夫比其他地方的收入高不少呢!他們也用不著過于寒酸。在潘村前面的琵琶河,那里也常常有幾只木船來往,也有不少拉纖的農(nóng)民,但是,拉纖和拉纖竟然也是那么的不同。一來在琵琶河里拉纖的工資絕對沒有這兒高,二來,這里的船只明顯小于琵琶河里的船。所以,拉纖的人不是像琵琶河里的兩個人,而是每條船只需一個人拉纖。何牡丹感到很慶幸,不是嗎?如果是兩個人拉纖,有誰愿意和一個女人搭伴啊,女人的力氣明顯不如男人啊??墒?,她暗暗高興之后,又想:媽啊,這不是更難辦了嗎?有哪一個撐船的人會需要一個女人拉纖呢。兩個人拉纖,如果有個女人,還好說一些,畢竟吃虧的也只是另一個拉纖的男人而已,因為那個人要花更多的力氣來補充女人力氣的不足??墒?,現(xiàn)在這兒是一個人拉纖,撐船的人直接要考慮這唯一一個拉纖人的力氣了。唉,也顧不了許多了。何牡丹像個男子漢似地大大方方地走近碼頭。
何牡丹拿著主任開給她的條子,她走近一條船,然后竟然那樣自然地走近船上的一個男青年,不等對方開口,她靦腆地說:“大兄弟,我是來拉纖的?!睕]有寒暄,甚至也沒有互相注視,她居然那么地開門見山。也許是過于靦腆,以至于她的話只有男青年聽清楚了,旁的船上的人和河岸上拉纖的人都不知道她說些什么。
一身肌肉的男青年好奇地看著和自己的大姐長得有些像的何牡丹,說:“大嫂,這活你能干嗎?男人都吃不消的。”是啊,也難怪這人問她呢,俗話說:“世上三大難事,推車、拉纖,磨豆腐?!焙文档娙讨鴥?nèi)心的悲痛,笑著說:“大兄弟,你要不相信的話,我們掰一下手腕怎么樣?”這個男青年在這河上干了三年的撐船工,還沒有敢和她掰手腕的呢。男青年笑了笑,說:“算了,你既然敢這么說,我信了好不好,我怎么能和一個婦女掰腕子呢?”何牡丹明顯感到對方的不屑。可是,只要能在這兒干活,何必要耍嘴皮呢。何牡丹脫下鞋子,拉起纖繩,把它往身上一放,那動作,那手勢,好像她是個拉纖的老手了。
讓何牡丹吃驚的是,河邊這幾個撐船和拉纖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說話的,都看著她目瞪口呆,一句話也不說。是啊,何牡丹已經(jīng)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了,也許是長年在屋內(nèi)織布,很少干過農(nóng)活,很少又過風(fēng)吹日曬的經(jīng)歷,竟然風(fēng)姿猶存,她的美麗竟然讓這幾個常年在河邊行走、很少見到女人的人們大吃一驚。
等何牡丹拉著纖繩走了幾步,有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大聲說:“天啊,這女人是來拉纖的啊,我還以為她是上級下來視察銅礦工作的呢!”
何牡丹也不說一句話,她怕她一開口,將惹出更多的話題,那樣,她不是又要耽誤自己的干活了嗎?自然,也就少賺一些錢了,再說,此刻,她心里十分的凄涼,她哪兒有心思說閑話啊。
九月的河水還是有些涼的,何牡丹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她眼里時時刻刻出現(xiàn)的就是得了骨髓炎的潘美君,住院的潘萬里,還有打擺子的潘小冬。她拉著纖繩,在河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著。在河的最窄處,船上的男青年說:“大嫂,想不到,你拉纖還真不錯,你干過這個吧?”何牡丹真的不愿意和人多說話,其實她是顧面子,她擔(dān)心自己干這拉纖的事情,要是讓潘村的人知道,該是多么讓人不放心啊,說不定還會讓人看不起呢。她腦子一轉(zhuǎn)說:“大兄弟,都說這活是個力氣活兒,開始我還不信??墒牵吡诉@幾里地,這還真是力氣活兒,還是少說些話,留些力氣吧。”走著走著,河面漸漸地寬了,拉纖的何牡丹和船上的那個男青年的距離越來越大了。何牡丹想:也好,這樣,他們自然就說不上話了,這樣不是更好嗎?說不定,這份工作可以干上一兩個月呢,真要那樣的話,就可以攢錢給孩子們看病了。
大拇指一般粗細的纖繩深深勒進何牡丹那原本嬌嫩的臂膀,她佝僂這身子,貼近峭壁,右手手指緊緊地扣進峭壁的巖石上,左手牢牢地拽住纖繩。她一個女人家,昨天還在家里織布,今天就開始做起纖夫來了。這是她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情啊。何牡丹心里雖然很少凄涼,但是,也偶爾泛起一些慶幸。她慶幸的是孩子他二叔能伸出一把手,她慶幸的是來的時候遇上了好心的汽車司機,她更慶幸碰上了船上這銅鑄似的男人,是這個被曬得一身漆黑的男子漢理解她了,竟然沒有表示出他一絲的質(zhì)疑和猥褻,他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問她。誰不知道,女人拉纖,那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蛇@銅鑄的男人知道,人家家里一定出現(xiàn)了身份難堪的事情啊。要是問了,該讓對方多難受啊。
何牡丹下肢弓行,兩眼直勾勾地往著前方,女人的另一種力與美的展示,竟然出現(xiàn)在這有些涼意的水路上。有誰能說,她那緊繃的手臂上,不是一首生命傳奇的詩歌呢?有誰能說,她的付出甚至冒險,不是一篇滿是母愛的文章呢?
何牡丹拉著纖,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橋邊,她這下可遇到了麻煩了。何牡丹冒著險,來到橋底下,她盡量讓自己和橋那邊的河岸接近,好把纖繩扔到橋那邊的岸上去。船上那個銅鑄的男人高喊著:大嫂,等一等,那樣危險。”聽見船上的喊話,何牡丹真的退回到了岸邊。等船靠近了,那個男青年說:“哈哈,我原來還以為你干過這個呢,現(xiàn)在看來,你一天也沒有干過。你要知道,這么大的橋,不要說是你,就是力氣再大、經(jīng)驗再多的纖夫也不敢把纖繩扔過去啊?!焙孟袼呀?jīng)隱隱感覺到了何牡丹的難處似的,他并不想和何牡丹多說話,只是繼續(xù)著他的獨白:“大嫂,你放手,我把纖繩收起來,過了橋再給你拉?!焙文档ば睦镆魂嚰樱鰤粢矝]有想到,這兒的人們似乎特別善良,這么多拉纖的人,除了離開時一個男人表示了他的驚嘆之外,竟然沒有一個人詢問她一句話,只是都用友善的目光看著她,靜靜地看著她。也許這些目光里,除了同情,還有羨慕呢。畢竟何牡丹比半老的徐娘還要年輕些,好看些。
這個男青年更是讓人猜不出來,除了夸贊了她一句之外,后來再也沒有什么話了。文化大革命以來,聽到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名人給害死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大官給掛了牌子,上吊自殺了??墒?,何牡丹到底哪輩子積德了,遇上了這一連串的糟心事情,可又遇上了這么難得的生活畫面呢。
這畢竟是離家好幾十里地的地方啊,拉纖這個活兒,雖然何牡丹從來沒有做過,可是,在家門口的琵琶河上,她見過太多的拉纖人。那些拉纖人的多么可憐啊,他們常常只是穿著一條單褲,上身常常只是一個背心。有一次,何牡丹看見纖夫過橋。那個瘦弱的纖夫努力地將纖繩拋過橋的那邊,可是幾次都沒有如愿,撐船的人不但不幫著想辦法,還吆喝著把纖夫罵得很難堪。什么木頭啊,呆子的,你連拉纖都不會還能干些什么.你再不拋過去,讓我的船撞著橋頭的話,你馬上給我滾蛋。那聲氣,那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讓人恐懼,好像拉纖的比過去的童養(yǎng)媳還慘,只有挨罵的份兒。
想起這些,再看看站在船上的男青年,何牡丹心里舒坦多了。
不能說拉纖的活兒是輕松的,一路上,她要遇上多少困難啊。拉纖的路上多少坎坷不平的路,刺進肉里鉆心痛的荊棘、鐵釘,還有叢生的茅草、蘆葦,更加可怕的是,每隔幾里地,腳下還會踩著玻璃渣子。何牡丹因為長期做織補工,從來沒有到過稻田里,那穿慣了鞋的腳本來是細皮嫩肉的,可就這么幾天,她的腳板已經(jīng)變得血肉模糊了。第八天開始,那些死皮已經(jīng)褪去,開始結(jié)上了厚厚的老繭。何牡丹也曾經(jīng)好幾次想過打退堂鼓,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幾個孩子,想起在醫(yī)院的家人需要很多錢,她只好把天大的困難都當(dāng)作是對自己的考驗。
有一次,何牡丹從夢里醒來,她揩干一身冷汗,才想起來剛剛做的夢十分奇怪:她夢見自己在拉纖的時候翻到河里去了,一個浪打來,她在水里一個勁地呼喊,倒是招惹來許多看熱鬧的造反派,說她一個女人拉纖,是丑化社會主義社會。這些人說完,不但沒有人來搭救她,而且都在河邊看著她慢慢沉沒到河里、再慢慢地墜落河底,似乎都在欣賞一場戲劇,直到她不能呼吸為止。她想: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造反派,你們這些人不就是借著上面的指示,干著自己想干的事情嗎?你們公報私仇,你們歪曲指示,你們渾水摸魚。還沒有等她說完,造反派竟然說不能讓她就這么淹死了,要好好地折磨她一番。于是,這幫造反派又把她撈上來,然后對著她那櫻桃小嘴,進行口對口呼吸。天啊,這什么救人啊,這不是要和她親嘴嗎?何牡丹一巴掌打在那些造反派臉上,說:“你們這些臭流氓,什么文化革命啊,什么造反啊,什么要社會主義的草啊,你們就是一些下流胚子,滿肚子的男盜女娼,你們干著的竟是些下九流的勾當(dāng),你們又想做婊子,又想樹牌坊?!辈坏群文档ふf完,造反派說:“這個壞蛋,什么軍屬啊,把她的兒子從部隊揪回老家來,這樣的女人的孩子怎么能當(dāng)兵,馬上勒令退伍;他那免費治療的老公——————潘萬里馬上停止免費治療,要么自費,要么滾回去。她那個得了骨髓炎的女兒,讓她回家治療。而且,這個咒罵造反派的女人,這個不同意口對口呼吸的女人,應(yīng)該讓她下到第九層地獄去,讓她永世不得翻身?!焙文档ぴ趬衾锖暗溃耗銈儾荒苓@樣,我是軍屬,不是四類分子。造反派說:“什么軍屬,她既然不肯口對口呼吸,把她扔到水里去,最好加一塊石頭。讓她永遠見不到天日?!?/p>
何牡丹住在銅礦簡陋的工棚里,夢里,她一個勁地大喊"救命救命”,因為夢中的聲音是十分模糊的,人們一聽就知道那是夢中的喊聲。可是,因為拉纖的人中,只有她一個女人,那些善良而樸實的男纖夫聽到她的喊叫,也不好意思過來。纖夫們都說這女人是累壞了,不然不會這么悲苦地喊叫。天下怎么有這么可憐的女人啊,她到底遇上了怎樣的苦難呢。纖夫們不知道,又不好發(fā)問,他們覺得如果要是問了,一定會讓這個女纖夫很難堪的,所以,他們都保持緘默。
何牡丹醒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手按在胸部,她也曾經(jīng)聽人說,把手壓在胸部是最容易做噩夢的。
好說歹說,一個星期過去了,何牡丹終于領(lǐng)取了二十八元錢。誰說做纖夫只是在家種田收入的三倍?。窟@不是足足抵得上種田的五倍嗎?所以,何牡丹雖然異常辛苦,可是,她還是嘗到了纖夫的甜頭。
接下來的日子就更難了,這幾天常常有小雨,這讓何牡丹感到十分窩心。可是,為了生活,她一個女人家還得在風(fēng)雨里干啊。天要下雨,誰也阻擋不了的,就是玉皇大帝也無可奈何啊,何況她一個被生活所迫的女人啊。
何牡丹披著剛剛買來的雨披,可是風(fēng)把雨披吹得飄了起來, 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褲,淹沒了胸膛。何牡丹的身子不停地哆嗦,可是,她又想起了一瘸一拐的潘美君,想起了躺在血防站的潘萬里,想起了患著瘧疾的潘小冬。是啊,這些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嵌入了她的生命,要不是有了他們,她一個女人死的心都有??墒?,何牡丹一個人死了,那些人還指望誰啊。
何牡丹又想:世界上的人,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困難不可以克服啊。慢慢地,何牡丹感覺到腳下的荊棘不再那么刺骨了,甚至河邊的玻璃渣子對她也無可奈何了,因為她腳上的老繭已經(jīng)硬如鐵了。她甚至在心里喊著:來吧,你們這些荊棘;來吧,你們這些玻璃渣子,看看是你們厲害還是我的腳板厲害。
也許,為了兒女,何牡丹吃再大的苦也感覺不出來吧。也許,她把河岸邊的一路心酸當(dāng)了自己最大的財富吧。
二十天后,何牡丹似乎從一個讓人看著舒心的中年婦女突然蒼老了不少。但是,她覺得值,因為她在這二十天也得到了八十元錢的報酬了。為了孩子們,不要說成了老太太,就是死了都沒有什么好說的。她突然想起了《烈火中永生》中的江姐,那江姐為了革命連死都不怕,何況自己是為了孩子們呢。
何牡丹覺得這二十天下來,用自己的力氣換回來八十元錢,她十分高興。她火急火燎地趕回潘村,拿出自己珍藏了十幾年的一幅銀手鐲,她打算拿著這對銀手鐲到縣城變賣了。雖然何牡丹把這對手鐲看得十分珍貴,因為這是她結(jié)婚時娘家送給她的。她甚至從來沒有和潘萬里提起過這銀手鐲。為了這心愛的手鐲,何牡丹不知道擦拭過多少遍,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變賣它。她擔(dān)心這些錢還不夠給女兒治病的,又想起了娘家曾經(jīng)給她一個扳指,那是一顆鼓形的翡翠扳指,據(jù)老輩人說,那顆扳指很值錢,上面還雕刻有古代皇帝的像。只是好久都沒有去看過它,好像是藏在那個儲存冬季白菜的地窖里。
何牡丹的娘家怎么那么富有???何牡丹的娘家在民國的時候是個茶商,因為經(jīng)營得法,生意越做越大,何牡丹的爹讀過不少書。在國民黨政府快要垮臺的時候,他知道這政府遲早得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從共產(chǎn)黨長期以來打土豪分田地的傾向來看,他隱隱覺得日子不能過得太富,該吃的吃,該用的用。更湊巧的是,老爺子酷愛收藏古董,什么扳指啦,手鐲啊,字畫啊。到了1949年,共產(chǎn)黨的隊伍開始了對國民黨的總攻,解放軍所到之處,幾乎是摧枯拉朽,國民黨的軍隊兵敗如山倒。很快地,毛主席進駐北京,解放軍真的成了新中國的唯一武裝了。何牡丹的爹看到貧雇農(nóng)深受解放軍的喜歡,他想,以后這日子還是越窮越好啊。于是,他把財富幾乎都買了古董,并且都是悄悄地買的,他擔(dān)心別人知道他的意圖,會經(jīng)不起審查的。就這樣,老爺子到了解放前夕已經(jīng)把家里弄得跟貧農(nóng)沒有什么兩樣,但是,他的財富都成了古董。這樣,何牡丹這個大家閨秀才嫁了個潘萬里這樣的窮光蛋。也因為這樣,老爺子才有這兩件古董給女兒何牡丹作為嫁妝。不過,老爺子囑咐女兒:爹不能陪你一輩子了,你們?nèi)置?,人人都有份,這古董不到萬不得已可千萬不要變賣,你的丈夫都不要告訴。
就這樣,何牡丹才有了這兩件寶貝。
何牡丹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久,才將那顆扳指找到。她想到自己這二十天來賺到的八十元錢,覺得這八十元錢已經(jīng)是一比不小的巨款了,要不是女兒生病,這可是需要一個社員干上四個月才能得到的錢啊。是啊,二十多天的辛苦,加上這個扳指,已經(jīng)足夠了吧,那手鐲就不需要拿出來。這么寶貴的東西也不能全賣了,如果全賣了,以后如果遇到更加困難的事情,該怎么過?。坑谑?,何牡丹又把那手鐲放回了那只木箱子的內(nèi)層夾縫里,那夾縫設(shè)計得很巧妙,也很秘密,外人連想都想不到的,就連潘萬里都不知道。那木箱是何牡丹用來放衣服的,也是她的嫁妝之一。
何牡丹小心翼翼將手鐲和扳指用一塊手帕包好,她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很快就要成了人家的東西,心里十分難過。她特地在夾襖里縫了一個特別的口袋,好把這東西放進那口袋里。何牡丹就要去縣城,然后變賣了東西以后,再直接去省城看潘美君。潘美君去省城治療這么久,她十分掛念著潘美君。她交代了潘小冬和潘美麗,讓他們還和前二十天一樣,到二叔家里去吃飯。
第二天,何牡丹拿著這只扳指在縣城的大街上叫賣。很快引來了幾個穿著綠軍裝,腰間捆著軍人武裝帶的青年人,不用說,從他們的裝扮上看就知道,他們肯定是造反派的人。這幾個人里,為頭的是一個高而瘦的青年,下巴上有一個痦子。這痦子和毛主席下巴底下的痦子雖然很像,但是位置正好相反。因為他的瘦長,也因為他的痦子,這個人只要讓人看了一眼,記住了這兩個特征,三五年之內(nèi)都很好認出來。
這個瘦長的頭頭搶過何牡丹手里的扳指就仔細地看起來了,他看見那上面有古代皇帝的雕刻,馬上臉色一變,他高高地舉起那扳指說:“紅總司的同志們,大家看這是什么?這是帝王將相的產(chǎn)物,是四舊。你們說該怎么辦啊?”旁邊幾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高喊著:“砸爛它,砸爛它?!蹦莻€頭頭露出一絲獰笑,說:“你們說得很對,是要砸爛它,四舊不破,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就不能徹底。不過,為了教育更多的革命群眾,我們還是把它拿到紅總指揮部去,下午一起和那些字畫銷毀?!焙文档ぢ犝f,心里涼到了極點,她想:天啊,我家潘萬里好歹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啊,他還多次到憶苦思甜的大會上做過報告。今年,我家里又成了軍屬,難道,難道這救命的東西,這給女兒治病的東西就要這樣被拿走嗎?還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天理???
何牡丹趁那個頭頭不注意,一把將那翡翠扳指奪了回來——————畢竟她還到過縣武裝部,見過武裝部長給五十多個新兵講話。在她看來,這幾個毛孩子似的紅衛(wèi)兵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何牡丹錯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本來就是一些不講道理的年輕人,造反派嘛,講道理的人也就不來造反了。那頭頭狠狠地看著何牡丹,像是豺狼看著兔子一樣,再次從何牡丹手里奪過那翡翠扳指。是啊,這個長著痦子的頭頭就是靠造反起家的,他借著破四舊,已經(jīng)將不少字畫古董收集到了他自己的家里。
何牡丹幾乎要瘋了,她竭力嘶喊著:“這不是四舊,不是啊。”她很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毛主席像章,那是一枚碩大的瓷器像章,圓圓的邊框都是白色的,顯得那么素雅。何牡丹拿著像章緊走了幾步,攔在了那個頭頭的面前,她把那枚像章高高地舉起來,說:“我向毛主席保證,這扳指真的不是四舊。”那個長著痦子的頭頭也毫不示弱,突然從口袋里取出三個毛主席像章說:“你收起你那一套吧,看看,是你忠于毛主席還是我忠于毛主席,你那個像章在我家里能找出十個來,你信不信?”何牡丹沒有想到自己的小算盤還是落空了,她顧不得許多,以求情的口氣對著按個頭頭說:“兄弟,求求你了,我女兒在省城住院,她患了骨髓炎,我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來,才想到變賣這東西。你行行好,把那扳指還給我吧,我不賣了還不行嗎?”痦子頭頭根本像是沒有聽到,惡狠狠地看了何牡丹一眼,轉(zhuǎn)了個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何牡丹再也忍不住了,現(xiàn)在要是不要回她的扳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她突然想起家里最近的變故,一家六口人大兒子當(dāng)兵走了,現(xiàn)在在家的五個人,竟然有三個人生著病?,F(xiàn)在,想變賣一點家產(chǎn)也要受到干擾,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何牡丹靈機一動,她要讓那個痦子頭頭朝她身上的毛主席像章出拳,好讓他有口說不清,也讓他嘗嘗犯罪的感覺,讓他嘗嘗整人的結(jié)果。何牡丹一向是善良的,但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她的個性里,有的時候還真有她父親的風(fēng)骨。不是嗎?當(dāng)年,她父親不就是看著解放軍浩浩蕩蕩的隊伍,才故意突發(fā)奇想,讓他自己的家變得空空蕩蕩的,幾年之間就變得不再富裕了嗎?也正是因為何牡丹父親的機靈,她娘家才有幸在解放以后被評為下中農(nóng)。要不是她父親的能夠識大體,何牡丹的娘家,想要成為富農(nóng)都是萬幸的。
于是,何牡丹把毛主席像章放在上衣口袋里,然后又在口袋外邊按了按。她再次追上了那個痦子頭頭,有意激起那個痦子頭頭的憤怒,她大喊著:“什么四舊?你不就是看中了那個扳指了嗎?你想獨吞,你想獨吞是不是?你要遭到報應(yīng)的,你要天打雷劈的?!别碜宇^頭借著“破四舊”,進行過多少詐騙,可是,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竟然敢和他作對,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出他的丑,揭他的底。痦子頭頭揮起一拳,就朝何牡丹打來,一邊打,一邊高喊:“我讓你和我斗?!焙文档ひ黄?,故意讓他的拳頭朝她思路的方向走。這一拳,正好打在何牡丹的那個放像章的口袋上,何牡丹心里一陣暗暗高興,她想:只要你打破了那個像章,你就是反革命的罪行,你甚至是反對毛主席的最大反革命了。只要我的計謀得逞了,我那個扳指或許還可以取回來,就算是取不回來,我也讓你嘗嘗整人的下場。
當(dāng)何牡丹伸手到口袋里一摸的時候,何牡丹高興壞了,她真的摸到了口袋里那個破碎的東西。啊,自己的計劃得逞了,我讓你沒收我的扳指,我讓你斷我的后路,我讓你逼得我無路可走,你也有今天,你也會有報應(yīng)啊。
何牡丹摸出那個破碎的東西一看,可是,那不是像章,而是她隨身戴在身上的一塊小鏡子。是啊,從潘村出門的時候,何牡丹想到自己要去省城接替他二叔,她要去省城為她女兒潘美君治病,最起碼得有十天時間,一個女人是很需要一塊小鏡子的。
天啊,怎么會這樣呢?口袋里的東西能夠讓人打破就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可打破的卻不是那個像章。這讓何牡丹十分郁悶。對于毛主席像章,何牡丹其實本來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尊敬的。可是,現(xiàn)在的社會都成了這個樣子,她不得不產(chǎn)生出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思想。
痦子頭頭看著一個女人在他的拳頭之下毫發(fā)無損,只是打破了一塊小鏡子,他也不知道何牡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他也不好繼續(xù)糾纏,這一拳出了氣也就足夠了。他必須盡早離開,否則他想霸占這扳指的詭計也許要露餡。那頭頭大手一揮說:“不跟她啰嗦了,我們走?!焙文档缀踅^望了,剛剛的一個主意本來是得逞了一大半,可是,為什么破碎的不是那個像章呢?自己怎么就這么命薄呢,難道自己這長相真的就不配有好命嗎?真的應(yīng)該是“紅顏薄命”嗎?
何牡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想:看樣子,這扳指是拿不回來了,她要設(shè)一個計,試探一下放在家里的那副手鐲可不可以變賣。至于這扳指,雖然是她的心頭肉,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就像一塊肥肉落入虎口,還能指望掏出來嗎?再說,要不是這扳指,也許她的娘家早就是地主成分了,因為類似于扳指等文物,讓何牡丹的爹傾其所有,把原本富裕的家庭弄得比貧苦農(nóng)民強不了多少,解放以后,歪打正著,何牡丹的娘家倒成了下中農(nóng),比中農(nóng)都還要革命。
現(xiàn)在,何牡丹也沒有時間考慮追回扳指的問題,她必須趕快到省城去,潘萬強已經(jīng)代替她二十多天了,再不去的話,他一個小學(xué)校長可承受不起啊。
于是,何牡丹不動聲色地大喊著:“等等?!边@聲音,幾乎讓魔鬼害怕。那頭頭吃了一驚,他反轉(zhuǎn)身來,說:“什么事?”何牡丹步步緊逼,大義凜然地說:“你說這扳指是四舊,那我問你,我剛剛還看到這兒有個賣手鐲的呢,那算不算四舊?”那頭頭說:“哦,手鐲,手鐲不算,可以賣的。”何牡丹怕他變卦,故意加了一句,說:“不是一般的手鐲,那是銀手鐲,銀手鐲也不是嗎?”那頭頭說:“說了不是就不是,所有的手鐲都不是四舊?!?/p>
何牡丹心里暗暗一樂,她決定明天還來這里,順便把那銀手鐲帶來變賣了。第二天,何牡丹從家里把那對銀手鐲拿到縣城,又開始叫賣。這一次,何牡丹倒是很快成交了。她那副心愛的手鐲賣了一百二十多元錢呢。
何牡丹這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女兒治病的錢總算湊齊了,上次請他二叔潘萬強帶去了一百五十元錢,這一次她又籌集了二百元錢————————她拉纖的八十元錢和賣手鐲的一百二十元。
話分兩頭,再說潘萬強這邊的情況。自從何牡丹和潘萬強在縣醫(yī)院分手的第二天,一大早,潘萬強用籮筐挑著潘美君來到縣城的汽車站,他在那里坐上了開往省城的汽車。來到省城,經(jīng)過好一陣打聽,才得知:在省城的這些一醫(yī)院里,治療骨髓炎最好的是一家部隊建制的醫(yī)院。這醫(yī)院的大門口,貼著一條碩大的橫幅,上寫著:“掃除一切牛鬼蛇神?!辈贿^,看著這一個個高深莫測的大夫,潘萬強對這個部隊醫(yī)院肅然起敬。
掛號、等候就診,到上午快下班的時候,潘萬強終于等來了給潘美君看病的機會。給潘美君看病的是一個姓周的大夫。
周醫(yī)師給潘美君進行了詳細的檢查,然后讓檢驗科的人采了些需要的樣本進行化驗。然后,周醫(yī)師對潘萬強說:“從初步的情況看來,這孩子似乎是患的骨髓炎,不過,還要看今天拿去的化驗結(jié)果出來才能確定?!?/p>
潘萬強恭敬地看著醫(yī)師,說:“大夫,化驗結(jié)果什么時候能看到?”周醫(yī)師說:“哦,要到明天下午能看到?!迸巳f強畢竟是代替他哥嫂來給侄女看病的,他心里起急,就央求著說:“醫(yī)師,能不能幫一下忙,我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到這里兩三百地地呢,能不能快一點拿出結(jié)果來?比如今天下午?!敝茚t(yī)師說:“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看的這些病人,你以為都是省城的人啊,一多半是鄉(xiāng)下來的。要快啊……”周醫(yī)師站起來翻了一下掛在墻上的日歷說,“反正今天是不可能拿出結(jié)果了,我和檢驗科的人打個招呼,爭取明天上午吧?!迸巳f強搗蒜似地點頭說:“謝謝周醫(yī)師,謝謝了?!敝茚t(yī)師開了個住院診斷書,讓潘萬強帶著潘美君去住院。
住了二十二天醫(yī)院,僅僅是醫(yī)療費就用去一百九十多元錢,其中主要是手術(shù)開支太大。醫(yī)師說潘美君的骨髓炎發(fā)現(xiàn)得太晚,根本不是消炎能夠湊效的。只要靠手術(shù)才能是療效更大,醫(yī)師還說:必須說明的是,即使是手術(shù),也不一定能達到百分之百滿意的效果。
雖然潘萬強自己身上也帶了三十元錢,可是因為他和潘美君的伙食費、購買日用品、營養(yǎng)品的開支,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無分文,還欠著醫(yī)院五十多元錢。
潘萬強也心驚肉跳的,更讓他感到為難的是:當(dāng)初,何牡丹說好了過幾天就來接替他的,還說是要回去籌款,這都二十多天了,還沒有看見她的蹤影,這可怎么好啊。潘萬強有他自己的工作,他不能無限期地為侄女的事情再耽誤下去了,何況,他把自己帶的錢全貼進去了,還倒欠醫(yī)院五十多元錢啊。潘萬強想:五天前寄回去的一封信,按理在潘村的何牡丹也已經(jīng)收到了,可是,為什么還是不見她的影子呢。真是急死人啊。
就在這時候,何牡丹終于出現(xiàn)在潘萬強的眼前。潘萬強也顧不得說潘美君的病情了,畢竟何牡丹的做法讓他太失望了。潘萬強看見何牡丹的第一句話就說:“你說回潘村去籌款,可是,你為什么這么久才來呢?原來你還客客氣氣地說不能耽誤我的時間,可是,……可是……”潘萬強幾乎讓何牡丹氣糊涂了,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了,何牡丹知道他在氣頭上,也不好分辯,她想等他出夠了氣再來解釋,畢竟自己為了去賺一些辛苦錢而偷偷地溜走了。何牡丹不想把自己拉纖的事情告訴潘萬強,她擔(dān)心那樣的話會讓潘萬強替她難過,她打算編一個謊話安慰一下潘萬強。
何牡丹想:自己已經(jīng)對不起潘萬強了,如果要編謊話,就更是不得已,客觀上也更對不起潘萬強這個小叔子。既然對不起他,現(xiàn)在必須讓自己忍耐著,在忍耐著,起碼得讓潘萬強把話說完。潘美君的病床旁邊,有個小柜子,小柜子上放著一個開水瓶,潘萬強抓起開水瓶,倒了一杯溫開水,自顧自地喝起來了,此刻,他可管不了讓他生氣的何牡丹。喝了一口水,潘萬強又說:“你說去籌錢,又不是讓你去造錢,要不是我自己帶了些錢,欠下的錢就更多了,我不想你說什么客氣話,我只是想知道,你這二十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停了一會兒,潘萬強也不再說了,他真的在等何牡丹給他一個答案。何牡丹看見潘萬強在等著她的回答,雖然潘萬強已經(jīng)是怒火滿腔,可是,畢竟潘萬強這二十多天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啊,她怎么著也得笑臉相迎啊。何牡丹雖然剛剛來到這陌生的醫(yī)院,為了表示她自己的愧疚,她來不及喝一口水,笑著說:“他三叔,實在對不起,讓你陪著我的孩子在醫(yī)院這么久了。其實,我……我……”何牡丹開始在編排謊話了,所以她的語速都慢下來了。何牡丹拿起熱水瓶,對著潘萬強剛剛用過的茶杯添了一點水,端到潘萬強眼前,這讓潘萬強有些感動。何牡丹繼續(xù)說:“他二叔,是這樣的。我本來十天前就要來的??墒?,我……我……把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拿到縣城去變賣的時候,遇上了幾個造反派,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特別兇。把我的東西拿去,說是四舊。我和他說理,費盡口舌地解釋,可是,他們就是不聽,還要沒收我的東西,最后硬生生地搶走我的東西。我看見苗頭不對,又從他們手中奪回了我自己要變賣的東西。他們最后說我和‘破四舊’工作對抗,強行把我關(guān)押在縣革委會的一個禁閉室里?!焙文档ぴ谂ο胫e話的可信度,所以說話的語速很慢,她得盡量使她這謊話完美一些,再完美一些。潘萬強半信半疑地說:“有這樣的事情?”何牡丹畢竟心虛,肯定但是聲音越來越小地說:“可不,他們還說要關(guān)押我一個月呢,后來,是我向他們求情,他們才提前把我放出來了。這不,一耽誤,又耽誤了十天了。”說完這些,何牡丹的心里舒坦多了,她是一個從不撒謊的人,可是,為了讓潘萬強不至于為她心疼,為了自己的孩子,她不得不撒謊。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對自己人撒謊。
潘萬強有些相信,也有些猶豫。他想:嫂嫂是一個從不求人的人,怎么會想那些不講理的造反派求情呢?他轉(zhuǎn)而一想:也難說呢,人啊,要是到了非常困難的時候,誰也保不齊能干出什么事情來啊。潘萬強覺得自己必須趕快回去,否則學(xué)校的那一攤事情還等著他呢。但是,潘萬強對于何牡丹說的高高瘦瘦的那個造反派還是有些興趣,雖然他不好問嫂嫂關(guān)于那個值錢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可是,他不能讓嫂嫂蒙受經(jīng)濟損失。在縣城的造反派里,潘萬強認識幾個人的,其中也有個高高瘦瘦的人,和他還是朋友呢。潘萬強禁不住繼續(xù)問:“嫂嫂,你說的那個造反派頭頭到底長成什么樣?”何牡丹說:“哦,他高高瘦瘦,還帶著一幅墨鏡,對了,他下巴底下還有個痦子。”
潘萬強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一個人的形象:也是高高瘦瘦,帶著墨鏡,還有個痦子。天啊,那不是大隊副書記潘寶貴的內(nèi)弟嗎?因為潘寶貴的內(nèi)弟有個孩子在到潘萬強所在的學(xué)校讀書,所以,少不了要送孩子上學(xué)。一來二去,潘萬強認識了潘寶貴那個內(nèi)弟。
不久,潘美君出院了,但是,不知道是因為送去治療的時間不及時,還是醫(yī)師的水平?jīng)]有發(fā)揮好,潘美君回家后還是有些跛足。
三個月后,潘萬強多方打聽、追蹤,要回了那枚珍貴的扳指。
第二章 和知青的緣分
1969年春,琵琶州大隊從縣城接來了二十個知青。
大隊書記傅長河組織一班人馬敲鑼打鼓地迎接著毛主席派來的學(xué)生娃娃。因為這些下放知青,大部分都將安排在潘村,所以,潘寶貴也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他讓他的大兒子——————大隊民兵營長潘高興寫標語、準備鑼鼓家伙,忙得不亦樂乎。
知青來了之后,最要緊的是要解決住房問題,傅長河安排著給知青們專門騰出一個地方來給住下,那是大隊部原來用過的房屋,后來大隊部做了新房,所以那舊房屋剛好可以用來給知青們住。只是面積小些,大隊決定再在那房屋的旁邊擴建兩間磚瓦房。這樣一來,十二個男知青的住房可以現(xiàn)行解決,那擴建的房屋無疑是給女知青住的。不過,因為人手少,擴建的房屋至少還需要一個星期做好。所以,八個女知青需要臨時住到社員家里去。
女知青史皮杜住到了何牡丹家里。何牡丹十分高興。這讓有些同樣住著一個女知青的女戶主很是不理解,她們說:多住一個人,房子都要緊張多了,你還高興得和撿了什么寶貝似的。何牡丹說:“怎么能不高興呢,你想啊,這女知青都是大城市里下放來的,洋氣著呢!我家這幾個孩子要是不會認的字,起碼可以問一下她吧?!备舯谂藢氋F的老婆說:“嘿,什么啊,我家潘寶貴實在是當(dāng)了個小頭頭,要不,我才不讓知青住到我家呢。你想啊,那也擠得慌啊?!焙文档ふf:“擠點怕啥,還更熱鬧,再說,我家潘小榮不是還在部隊嗎?我就當(dāng)他還在家里,這不就不覺得擠了嗎?”潘寶貴老婆覺得話不投機,磕著瓜子,邁著她那媒婆獨特的步子離開了。
對于下放知青,琵琶州大隊干部考慮得很全面:給下放的知青專門劃撥了一塊稻田給知青們種,主要是考慮到知青們的生活習(xí)慣、文化差異會和當(dāng)?shù)乩习傩沼兴煌?;在他們剛剛下放的頭一個星期,讓他們分散到各村去,有村里的社員帶著他們干活,因為對于這些充滿朝氣的知青來說,還真有不少農(nóng)活不會干呢。
頭天住到何牡丹家,史皮杜還是有些尷尬的,她見何牡丹慈眉善目的,也就慢慢聊起來了。她問:“大媽,有些人家的墻上為什么寫著那些字???”何牡丹笑著說:“什么字啊?”史皮杜在上海的時候,也到過四類分子家里,雖然城市里很少有富農(nóng)成分的人 ,可是有小業(yè)主。在城市里的四類分子,也沒有寫著這樣的文字的啊。史皮杜說:“就是那個墻上寫著‘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那是不是……”她怕自己說錯了,說了半句又咽下了。何牡丹爽朗地說:“嗬,你說那個啊,那不是地主就是富農(nóng)人家,唉,閨女,說一句不當(dāng)說的話,有些人已經(jīng)老老實實地很多年了,可是還是這樣,唉…………”何牡丹欲言又止,她面對的畢竟是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姑娘。史皮杜從何牡丹的話語里聽出了她的同情心,也看出了這大媽的善良。她對于何牡丹親近了許多,加上天色還早,她們一談就談了一個多小時了。
根據(jù)就近和自愿的原則,史皮杜決定讓何牡丹帶著她干農(nóng)活。按照公社對于下放知青的幾個小規(guī)定,女知青可以在不舒服的幾天給于適當(dāng)照顧,以四天為準;另外,女知青可以不參加諸如耕田、耙田等技術(shù)要求大的勞動,但是,史皮杜真是懷著向邢燕子、侯雋等人學(xué)習(xí)的心態(tài)來的。不過,后來,一年多的勞動打消了史皮杜的這些想法,以至于她后來把她的最初想法看成是十足的幼稚病。這是后話。
史皮杜主動要求學(xué)習(xí)耕田、耙田的思想,得到何牡丹的贊揚,她說:“雖然你們女知青可以不耕田、耙田,可是,既然你們來了,要是什么都能干,那你說話就硬氣,什么入黨啊,提干啊,那個不是要看你們自己的表現(xiàn)啊,再說多學(xué)一點東西總不是壞事?!笔菲ざ耪f:“是啊,是啊,藝不壓身?!焙文档ひ荒樢苫蟮貑枺骸澳阏f什么?”史皮杜這才想起來自己說話的對象似乎搞錯了,趕緊補了一句說:“哦,我是說你說得太對了,說到我心窩里去了?!焙文档ぢ犞菲ざ诺纳虾T挘选八嚥粔荷怼甭牫闪恕耙话胍陨稀?,也就似懂非懂地說:“是啊,我的話起碼有一半是對的。”史皮杜不愿意指出何牡丹聽錯了她的話,她怕讓她尷尬,所以她自顧自地說:“我倒是想學(xué)耕田,可是,我擔(dān)心沒人教我啊?!币驗樗篮文档らL期在生產(chǎn)隊干著織布的活,她的工分幾乎都是用織布的活兒來折算的。所以,她沒有指望著何牡丹能教她耕田、耙田。何牡丹說:“雖然我耕田、耙田少些,可是,比你還是多多了,我看也看過很多啊??隙ū饶闶煜ざ嗔恕R?,我明天去教你做這些活兒,好不好?”顧璐青說:“那太好了,謝謝你了?!焙文档ふf:“還真是城里下來的,干什么都客客氣氣的?!?/p>
第二天,她們來到田頭,何牡丹教史皮杜怎么樣架好轅,然后把她自己造已經(jīng)準備好的牛鞭交到她手里。竹梢做的牛鞭 不粗不細,剛好。史皮杜剛剛架好轅,就想抽那牛一鞭子,何牡丹看在眼里,十分著急,她擔(dān)心要是這一鞭子真的抽下去了,那可就糟了。這一鞭下去,那牛牯肯定要趕緊走甚至跑動起來,估計史皮杜跟不上牛的步子,如果她不放手,勢必會翻到在那鋒銳的犁頭上,那可十分危險。站在田埂上的何牡丹趕緊喊道:“別,別打?!笔菲ざ磐O铝耸???粗菲ざ拍秋@然十分生疏的動作,何牡丹干脆脫下鞋子,挽起褲腿,踏著冰冷的泥水來到耕牛旁邊。她讓史皮杜把住犁頭的手柄,然后把她自己的手搭在史皮杜的手上,一邊講解著,一邊用自己的手左右著史皮杜的手。何牡丹說:“你眼睛看著前方,速度千萬不要太快,當(dāng)然犁頭的深淺要靠你自己把握,熟能生巧。當(dāng)你覺得犁頭浮在土地的面上,那說明犁得太淺了,你就要把犁頭尾部抬起來一些,讓犁頭尖往土里挖下去一些,不然,犁頭起不到作用。不過,犁頭也不能挖得太深,如果你挖得太深,牛根本拉不動,那你就要把犁的尾部往下壓一壓,這樣,犁頭就可以往上翹起來一些,那樣犁頭吃土就不會太多,牛才能拉得動犁?!?/p>
就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史皮杜學(xué)了一天的耕地,終于學(xué)會了看起來很復(fù)雜的農(nóng)活??墒牵菲ざ胚@一天也十分疲勞,回到何牡丹家里休息的時候,隨便洗了洗腳,連衣服都來不及脫下,她靠近床沿,重重地倒下,把她自己像是扔面口袋似的扔到床上。大概躺了兩個小時,何牡丹喊她起來吃晚飯————————在女知青的房屋做好以前,女知青們都在自己的房東家里吃飯,由生產(chǎn)隊貼補適當(dāng)?shù)幕锸逞a助。
史皮杜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她感覺到舒服多了。啊,聞著這撲鼻的米飯香,史皮杜的眼睛里竟然有些濕濕的。啊,她這才第一次感覺到“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滋味。是啊。自己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土地,和農(nóng)民又過這么親密的接觸,史皮杜想著:極個別人懷疑甚至非議毛主席關(guān)于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其實,從內(nèi)心里來說,自己剛開始就對這運動很擁護,也想著學(xué)習(xí)那些先進人物,但是,沒有想到,真要學(xué)起來,還是要花很多代價的。但是,她覺得這個代價花德值;勞動了之后,她至少知道:要不是自己到農(nóng)田里體驗生活,學(xué)會種田,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知道農(nóng)民的辛苦,僅僅從這點來說,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也是對的啊。
何牡丹一邊吃晚飯,一邊和史皮杜聊天,她說:“閨女,累了吧。這幾個菜有些是河里撈起來的,不用花錢,今天多吃些?!笨刹皇菃?,魚啊,藕苗啊,都是這水鄉(xiāng)的產(chǎn)物。對于何牡丹的話,史皮杜能聽懂一半,可是,她從何牡丹滿是笑意的臉上看出了她的誠意。史皮杜看著十分慈祥的何牡丹,她突然想起了她媽媽。所以,她像是和她媽聊天似地隨便聊著天:“累倒是不累,只是有些想家?!焙文档ばπφf:“那你更得多吃些,吃飽了就不想家了?!?/p>
吃好晚飯,史皮杜說:“大娘,我和你說個事,行嗎?”何牡丹說:“你只管說好了。”史皮杜說:“能不能讓我和你女兒潘美麗一起睡啊?!焙文档ふf:“那太好了,她昨天還惦記著和你睡一起呢,就怕你不同意呢?!笔菲ざ耪f:“大娘,這可是你家里啊,我還有什么不同意的啊?”何牡丹也顧不了搭茬,她一招手,說:“美麗,快來,今天你就和這小史姐姐睡一起了?!迸嗣利惥尤灰槐娜貋淼绞菲ざ派磉叄@孩子很樂意和史皮杜一起睡。
史皮杜要求和潘美麗一起睡是有原因的。在她老家上海,史皮杜有一個和潘美麗樣子很像的妹妹,只是,她的妹妹大兩歲,也稍微白一些。她覺得和潘美麗在一起睡,就是和自己的妹妹一起睡了。潘美麗看著身材苗條,面容姣好的史皮杜,說:“你真好看,我可以叫你大姐姐嗎?”史皮杜讓她說的笑起來了,她有些喜出望外呢,說:“當(dāng)然可以了,不過,不要那個大字,你還是叫我姐姐吧,不是更干脆嗎?”潘美麗原來總以為大城市來的人都很不一樣,所以,她總是有些怯生生地。現(xiàn)在聽到史皮杜這么說,她十分高興。她從墻上取下一塊不小的玻璃匾,那匾上鑲著她一家人的照片,照片最多的還是她哥哥潘小榮的。
潘美麗指著潘小榮說:“姐姐,你說,我哥哥好看嗎?”史皮杜說:“好看,特別是這張,你哥哥穿著軍人的衣服更好看?!?/p>
史皮杜對潘小榮的肯定,讓潘美麗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姐姐。是啊,潘萬里家族在潘村是個大家族,潘美麗有十幾個堂姐,雖然從血緣關(guān)系上來說,她們都比史皮杜親些,但是,在潘美麗看來,沒有一個堂姐能比史皮杜更洋氣,更有文化。她為自己認了一個姐姐而高興。
第三天,何牡丹又跟著史皮杜下田。史皮杜說:“別,千萬別,我昨天就過意不去,再說,我跟著你學(xué)了一天了,這犁地的活我已經(jīng)熟悉了。”何牡丹不放心地說:“你吹牛吧?”史皮杜說:“你要是不信,我讓你看看我的工夫?qū)W得怎么樣,好不好?”史皮杜真的犁地給何牡丹看??粗菲ざ诺膭幼?,那揮鞭的手勢,那掌犁的靈活度,已經(jīng)和一個熟練的莊稼人不相上下了。何牡丹放心地笑了,她為史皮杜的進步高興。
耙地其實是更困難的活兒,因為鐵耙的底部是十幾張鋒銳的尖刀,耙地的人必須踩在那耙的上面,萬一要是沒有踩穩(wěn),特別是腳掉到那鐵耙的下面去了,牛又不停下腳步,帶著鐵耙走,那是十分危險的,那十幾張耙地的尖刀就會劃傷腳,如果是赤腳的話,甚至能把腳劃成重傷。史皮杜是個很苗條,苗條得像是林黛玉,根本壓不住耙具,只要在耙具上壓一塊石頭或者什么重物,才能起作用。偏偏牛也是欺生的,看著史皮杜把石頭放在耙具上,很不老實,不是擺動著牛角不肯駕轅,就是躺倒在泥水里不肯起來,讓史皮杜哭笑不得。何牡丹氣不過,叫史皮杜狠狠地抽打了幾下牛牯,這樣,那牛還真的老實起來。
接連三天,何牡丹一直耐心地指導(dǎo)史皮杜,她才徹底學(xué)會了犁田和耙田。
何牡丹本來是個織布師傅,平時連她自己都很少下田,現(xiàn)在卻下到水田里教知青干農(nóng)活,這事傳遍了半個琵琶洲大隊。大隊書記傅長河十分感動,他決定,以后一定要在大會上表揚何牡丹這種難得的精神。并且要把史皮杜學(xué)習(xí)農(nóng)活的頑強精神告訴所有的知青。
連女知青都會耕地、耙地了,一些想偷懶的男知青看著也很不好意思,他們都很不服氣,僅僅三天時間,原先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知青都學(xué)會了基本的農(nóng)活技術(shù)。
史皮杜也很知趣,她為了報答何牡丹對她手把手的教育,利用晚上的時間叫潘美麗認生字,做算術(shù)題。
就在史皮杜認真教潘美麗認字的時候,潘美麗卻說不認字了,因為她不想上學(xué)。何牡丹問她為什么不想上學(xué),潘美麗說家里負擔(dān)重,她不想拖累家里。何牡丹問:“你小小年紀,哪里就知道什么家里負擔(dān)重???你還真把你自己當(dāng)成大人了?!迸嗣利愓f:“媽,家里負擔(dān)要是不重,你怎么那么瘦?。俊焙文档χR子一照,可不是嗎?自己這幾天忙著教史皮杜的農(nóng)活,忙前忙后的,還要打晚班織布,能不瘦嗎?她突然想起了潘萬里幫著她要回來的扳指,那可是個傳家寶啊。有了那東西,怎么能不讓潘美麗讀書呢。何牡丹狠狠地批評了一番潘美麗,說:“你這丫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這些天瘦下來了,那是因為我干了不少農(nóng)活了,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想著。聽話?!迸嗣利惪粗文档远ǖ哪抗猓@才打消了退學(xué)的念頭。
半個月之后,史皮杜住到知青點去了。就這半個月,在史皮杜的教育下,潘美麗已經(jīng)熟練學(xué)會了漢語拼音了。她已經(jīng)比其他的同學(xué)多了一門語言上的特長————————在潘村小學(xué),課本上沒有要求學(xué)拼音,連老師都不太熟悉漢語拼音。
經(jīng)過一年的勞動,史皮杜越來越討厭勞動了。她覺得自己來到農(nóng)村就是一個錯誤。她越來越向往著離開土地,離開農(nóng)村。她在潘村,也不好意思向大隊領(lǐng)導(dǎo)開口,但是,她的心思好像已經(jīng)被人注意到了。
應(yīng)該說,作為一個自然人,每一個人都潛藏著道德或者不道德的個人欲望和動物本能。就拿當(dāng)年頗有爭議的李慶霖來說,在他給毛主席寫信前,他是善良的,甚至善良得有些可憐。他寫給毛主席的信,也是萬般無奈之下的可憐求救??墒?,1976年春天,當(dāng)他成為一個有些政治資本的人物時,他竟然在在一次大會上把堂堂的地委書記排擠到旁邊,大喊“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一刻,他就從道德的一面跌入到不道德的一面去了。
對于琵琶州知青點這個特殊的群體,潘寶貴道德的一面越來越暗弱,不道德的一面越來越強烈。因為猥褻過一次那個十八歲的漂亮女知青,而且,那個女知青竟然沒有一點反抗的表示,只是對著他憤怒地看了一眼,僅此而已。潘寶貴覺得,這二十個上海知青里的八個女知青里邊,應(yīng)該有那么兩三個人會是他色情思想俘虜?shù)膶ο蟆?/p>
潘寶貴,琵琶州地面上喊一聲就得抖三抖的人物,如今憑著他當(dāng)過三年兵,憑著他有個在縣革委會當(dāng)副主任的堂哥,這個因為游手好閑、愛搞行政命令而被社員們非議的隊長,這個連生產(chǎn)隊長都當(dāng)不好的人,竟然被提升為大隊副書記,當(dāng)然,他還兼著潘村的生產(chǎn)隊長。雖然在整個琵琶州大隊,潘寶貴還不是一號人物,他的上面還有個一把手——————大隊書記傅長河。傅書記是二十幾年的老黨員,還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立過功,政治素質(zhì)比潘寶貴強得多。也許是傅書記過于民主,類似于通知某個同志出任大隊什么職位的事情,他一般都放心讓副書記潘寶貴去做。因為,在琵琶州大隊,還有許多實質(zhì)性的工作需要他抓,諸如擬定興修圩堤、民兵訓(xùn)練計劃、農(nóng)田冬修等重大事宜都是由傅書記來決策并親自組織落實的,所以,這些做好人的事情,反而是這個上任不久的潘寶貴————大隊副書記撿了個便宜。所以,在琵琶州大隊,大隊一把手和二把手在群眾的心目中很快就將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就在林彪策劃架著飛機逃跑的那一天,潘寶貴讓人把知青點的上海女知青史皮杜喊來,一看到美麗清純的史皮杜如約而至,潘寶貴很快伸出一只手,和她握了握,說:“經(jīng)過大隊的研究,你,史皮杜同志,正式是我們琵琶州大隊代銷點的售貨員了?!?/p>
史皮杜說:“謝謝潘書記的關(guān)心?!?/p>
“你打算拿什么來感謝我啊?!闭f著話,潘寶貴的一只手已經(jīng)搭在了史皮杜的肩上。史皮杜也不是山里的野丫頭,她在大上海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她鎮(zhèn)定自若地將潘寶貴的手推開,說:“潘書記,不要急嗎?以后的日子還多得很啊?!甭犞@一句話,潘寶貴這個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鄉(xiāng)下土皇帝高興得眉開眼笑,他想:自己這是哪輩子修來的艷福啊。啊,這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真好,要不是這個運動,不要說和細皮白肉的上海女知青親熱,就是看上她們一眼都是奢望啊。
又過了二十天,潘寶貴估計燒給史皮杜的烈火應(yīng)該再加一些溫度,不然,形勢的發(fā)展是誰也不好料定的,要是自己一味地謙謙君子的樣子,這塊到嘴的肥肉還不知道會落在誰的嘴里呢?不是嗎?前不久還紅得發(fā)紫的林彪林副統(tǒng)帥,現(xiàn)在不是也成了溫度爾汗的一堆焦炭嗎?
1971年10月5日,是國慶節(jié)的后的第四天。潘寶貴再一次以檢查工作的名義來到大隊代銷點。天知道他是怎么檢查工作的。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了。史皮杜盤點了一下當(dāng)天的銷售情況,正要關(guān)門呢。潘寶貴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史皮杜知道他的到來意味著危險的臨近。她趕緊拿起那把銅鎖,將代銷點的大門鎖上。潘寶貴在她的身后一推大門說:“小史同志,我有話要和你說,你跟我進來吧?!笔菲ざ琶嬗须y色地說:“潘書記,天不早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迸藢氋F很不高興,說:“小史同志,你對我是不是太戒備了,你到底是把我看作是大隊書記還是階級敵人啊?”此刻的史皮杜,已經(jīng)不是上海的知識青年了,她一個弱女子,在琵琶州大隊這個鄉(xiāng)村部落,儼然就是一個對潘寶貴有強烈人身依附的小玩意。不過,史皮杜還是有嚴格分寸的,她想:聽說過一些其他地方的女知青,為了謀得一個入黨甚至僅僅只是一個代銷點售貨員的資格,已經(jīng)和地方上掌有實權(quán)的人物睡過覺了,甚至個別睡過覺的女知青在失身之后,什么好處都沒有得到,只是得到一個空頭支票,落了個雞飛蛋打。現(xiàn)在,好歹自己也不用再干在稻田里的功夫了,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了,應(yīng)該說,自己比她們的同伴舒服多了,如果再不讓他得到一些便宜,天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么樣子。
聽著潘寶貴書記聲色俱厲的言辭,史皮杜的防線開始下滑了,但是,她有一個基本的準繩,只可以讓他親近,絕對不可染指。要是這個披著人皮的色狼點到為止還是可以考慮的,萬一他要得寸進尺,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放棄斗爭。畢竟,自己一個黃花閨女,要是被人————特別是被這個土里土氣的副書記染指了,那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那樣的話,別說是一個代銷點的營業(yè)員,就是入黨再加提干都是無法賠償這巨大的損失的。
史皮杜的所謂“讓他親近”,其實具體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摸一摸或者是抱一抱。就是摸一摸,也近限于在上面,要是他的爪子伸到下面,她一定會給他一巴掌再說,大不了回到知青點去種田。至于這個畜生一樣的潘寶貴是要解開上衣來摸,還是隔著夾衣來摸,那也是有分寸的。最好是隔著夾衣,最最露骨的撫摸,也只能是隔著一件襯衣。他要是想把手伸到襯衣內(nèi)邊,來個“手貼肉”,史皮杜的巴掌也將會和他潘寶貴的臉蛋來一個“手貼肉”——————狠狠地給他一個巴掌。
史皮杜作為大隊的代銷點的售貨員,竟然倒霉透頂,因為不慎,大隊代銷點被偷去了價值二百多元的商品) 。這個小偷不要說出現(xiàn)在七十年代的初期是個無賴,就是今后若干年,今后的若干年代,這樣的小偷也是不多的。神出鬼沒的小偷偷走了大隊代銷點幾條“大前門”香煙外加幾十斤冰糖、白糖等緊俏商品之后,還留下一個便條。那條子上寫著:“小小干部開后門,大大干部送上門,讓我拿些大前門,要是報告封你的門?!边@么囂張的口氣,無疑是在轉(zhuǎn)移視線??墒?,憑著大隊和公社那低級的偵查手段,這個案子,在半個月也是毫無音訊。
(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史皮杜心急如焚,她趕忙打電報給上海的家人,希望家里能夠寄些錢來,把自己的過錯以賠償?shù)男问浇o于補償。但是,潘寶貴不同意她賠償,說:“這不是賠償不賠償?shù)膯栴},這說明你對于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不敏感,對于人民群眾的感情不深,你應(yīng)該交給公社黨委甚至縣革委會裁判。”聽著潘寶貴那高深莫測的話,史皮杜這個女知青畢竟年紀太輕,不諳世事。她開始恐懼,她甚至看到那個常常給四類分子帶上的高帽子突然戴在她的頭上。史皮杜開始想潘寶貴求情。
jiitan幾天之后,石丕渡收到了從上海寄來的三百元錢和不少煙酒、奶粉和什錦糖等特產(chǎn)。石丕渡強壯歡笑地把這些東西送到潘寶貴家里。潘寶貴不屑一顧地說:“這些東西我多得很,家里到處都是了,我只是關(guān)心你這段時間思想究竟改造好了沒有。是不是聽黨的話?你可知道,有句話叫‘黨叫干啥就干啥’,這句話你好好地琢磨一下,明天你再給我匯報。”其實,潘寶貴的家里根本就沒有那么多東西,只是偶然也會收到個別知青送的緊俏商品,可畢竟很有限,但是,為了吃上石丕渡這塊到嘴的肥肉,他是不需要那些東西的。畢竟拿人家手短,此時此刻,他提醒自己不要因小失大。
第二天,潘寶貴可就不再那么客氣,那么溫文爾雅了,他直接提出要和史皮杜睡覺,問她愿意不愿意。((( 9大意)潘寶貴以厚顏無恥的形式提出要和史皮杜睡覺,只要和他睡一覺,另外,只要賠一半的損失。至于另外一半的損失,他保證替史皮杜向大隊和公社求個情,這事就完了,就當(dāng)什么事情沒有發(fā)生,而且,憑著他在當(dāng)?shù)厣詈竦母祝€可以發(fā)展史皮杜入黨。何去何從,潘寶貴在等待著史皮杜的選擇。
史皮杜聽潘寶貴這么說,心里在流血,她知道,在上海的父母身體都不太好,特別是母親,患上了胃潰瘍。他們?nèi)找古瓮氐缴虾?,至少可以照看一下生病的母親。史皮杜聲淚俱下地訴說著自己家的困難。潘寶貴根本不為所動,他色瞇瞇的眼睛緊盯著史皮杜,就像是野獸看著一個肥碩的獵物。雖然潘寶貴是大隊副書記,其實,在下放女知青的眼里,他就是個十足的泥腿子。
史皮杜考慮的倒不是自己的什么名節(jié),而是她已經(jīng)和何牡丹的兒子潘小榮有過接觸,而且雙方已經(jīng)互相愛慕著。1971年的端午節(jié),在部隊服役三年的潘小榮回老家潘村探親,他和史皮杜偶然相見,兩個人有著相同的愛好和志趣,于是,越談話兒越多。在潘小榮回到部隊的時候,史皮杜到赤崗汽車站送別潘小榮。兩個人雖然不敢私定終身,但是,四目相對,他們已經(jīng)是脈脈含情了。現(xiàn)在,這個畜生似的潘寶貴,這個快到四十的大叔級的人,竟然要乘人之危。史皮杜越想越惡心,她多么想把潘寶貴對她的欺凌說給何牡丹聽,以便得到一些社員的幫助。在史皮杜面前,能夠幫助她的只有兩股力量,一是當(dāng)?shù)氐纳鐔T,一是一起來下放插隊的上海知青。對于史皮杜來說,她不愿意這樣的事情被上海知青們知道,因為她擔(dān)心一旦讓他們知道,那真是跳到黃河洗不清,以后人們要是添枝加葉,傳到自己父母那里甚至是街道里弄,她以后的日子可就比黃連還苦。
這一年多來,史皮杜和何牡丹接觸不少,她已經(jīng)喊何牡丹為阿姨了。她還記得,剛剛從上海來到琵琶州的時候,因為住房還沒有落實好,她曾經(jīng)在何牡丹家住過三天。可是,史皮杜又擔(dān)心何牡丹不但幫不了她的忙,反而替她擔(dān)心;而且,史皮杜還擔(dān)心,萬一何牡丹知道她的秘密,她和潘小榮的關(guān)系就面臨著危機。
想來想去,史皮杜覺得任何求助都是無益的。史皮杜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想過向潘寶貴就范,雖然她深愛著還在部隊服役的潘小榮,可是,她不想離開營業(yè)員這個崗位,因為她已經(jīng)體會過琵琶州大隊勞動的艱辛。要是讓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弄回知青點,不用說,幾年的風(fēng)吹雨打,她這個知青將會和當(dāng)?shù)氐纳鐔T一個樣,甚至比社員們更加土氣——————畢竟社員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條件惡劣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如果是得罪了這個土皇帝,以后被農(nóng)活錘煉成一個粗皮肉厚老繭的社員,那樣的話,她就是想嫁給潘小榮都恐怕不可得。再說,真要自己能夠趁早入黨,不但有個輕松的工作,有了黨員的資格,以后干什么不方便啊?就算是自己被糟蹋過一次,憑著自己細皮白肉的模樣,憑著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也許足夠讓潘小榮愛著她這個上海知青。此刻,史皮杜心理的天平慢慢向潘寶貴身上傾斜,畢竟和這個家伙也就這么一次,要是他得寸進尺,她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和這個家伙較量一番。
于是,第二天,史皮杜對潘寶貴說,自己已經(jīng)考慮清楚,可以在今天晚上到潘寶貴的大隊辦公室去看看。所謂看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知青,還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到副書記辦公室看的,而且是晚上,這話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這把潘寶貴樂得什么似的,伸出大拇指說,還是你們上海人聰明,能夠看清形勢,認清大局。 晚上六點多鐘,趁著月色,史皮杜和潘寶貴幾乎同時來到大隊部————————大隊部離開知青點只有六百米的距離,七八分鐘就能走到。
看著如花似玉的史皮杜,潘寶貴的心已經(jīng)醉了,雖然他多少次夢想著能夠占有上海知青那水晶般的肉體,可是,那都只是在夢幻之中,今天,他的夢想終究要實現(xiàn)了,他是多么高興啊。什么另外一半的損失向大隊解釋啊,這都是他這個副書記編出來的鬼話。其實他早已經(jīng)有過打算,要是和史皮杜這樣的美人睡上一覺,不要說賠上一半的損失,就是全陪,甚至是死了他也是值得的。潘寶貴還知道,在他自己家里,他是說一不二的人,不要說是偷偷摸摸地和上海知青好上了,說不定把這個大姑娘帶回家,他家那個黃臉婆也不敢聲張。潘寶貴等史皮杜的后腳剛剛踏進大隊部的,潘寶貴那雙糙手就朝史皮杜那豐滿得快要蹦出來的乳房上摸去。史皮杜迅速推開他的手,輕輕地說:“猴急什么,先把大門關(guān)好?!迸藢氋F猥瑣地干笑著,說:“哎,好嘞,我的美人?!彼杆俚貌迳祥T閂,一手搭在史皮杜的肩上。就在這時候,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這一串聲音,與其說是敲門聲,不如說是為潘寶貴敲響的喪鐘。他想:天啊,我這是哪輩子造了孽了,這策劃了這么久的好事就差寬衣解帶了,誰這么不懂風(fēng)情,要拿我來鬧著玩啊。再說,這大隊部,除了突擊布置抗洪搶險的任務(wù),從來沒有誰在夜晚來過啊,就是兩個月前的民兵訓(xùn)練、六個月前的水利冬修,也是只是在白天開會布置任務(wù)的啊。
既然有人敲門,想要裝聾作啞是不可能的。潘寶貴只好讓史皮杜躲起來,說他自己去開門。史皮杜說什么也不躲,她說:“就這么大的地方,萬一讓人搜出來,其實我們現(xiàn)在還什么都沒有干,那說得清楚嗎?要不,你掩護著我,讓我從前門逃出去?!迸藢氋F想:也是,一堆黃泥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畢竟這大隊部也有他潘寶貴的一席之地,他熟門熟路。他腦子一激靈,趕快告訴史皮杜,說:“我那里有個后門,我給你打開鎖,你趁早從那里出去。”謝天謝地,史皮杜利落地從后門逃走了,她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后門出去的一條小路相當(dāng)靜謐,除了偶然有一只黃鼠狼或者幾只野雞出沒,就是白天也罕無人跡。
再看這前門,潘寶貴迅速地脫下自己的外衣,打開大門,然后伸了個懶腰,裝成剛剛辦公室那簡易小床上睡了一覺起來——————反正女知青已經(jīng)逃走了,再怎么睡覺也是他一個光棍。大門打開之后,讓潘寶貴目瞪口呆的是,大隊民兵營長和一個民兵推搡著一對男女青年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大隊書記傅長河。潘寶貴畢竟還是傅書記的部下,所以,他對于剛剛因為幫著史皮杜逃走而遲遲沒有開門而十分忐忑,所以,他點頭哈腰地說:“傅書記,對不起,我剛剛睡著了?!备禃浺渤c了點頭說:“那沒事,你在這里更好,剛剛抓住這兩個人在搞小資產(chǎn)階級的活動,我們一起來審判他們?!边@時候,潘寶貴才看清了那兩個男女不是別人,都是上海的下放知青。也許是剛剛自己正準備做那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潘寶貴決定來個惡人先告狀,他聲色俱厲地說:“這還得了,傅書記,我們可不要輕饒他們?!彼?,傅書記說話比較含蓄,傅長河說的小資產(chǎn)階級活動,除了談情說愛還能有什么。
這是一對倒霉的下放知青,其實他們在上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彼此的好感,加上又是中學(xué)同學(xué),只要不是兩個人睡到一起去,任何戀愛的行為都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在1971年的下半年,在那個遠離上海的農(nóng)村,除了剛剛上映的《沙家浜》等極少的電影可以充實知青們的生活以外,實在沒有什么精神的東西可以武裝他們的頭腦。連文化大革命前可以看到的電影也一律被鎖進深宮。據(jù)說,文化大革命前的優(yōu)秀電影有好幾百部,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律被鎖進了深山老林似的。個別條件好些的知青雖然有收音機聽一聽,能夠聽到的也只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大隊廣播室雖然連著知青點的兩個廣播筒,可是能夠聽到的也只是馬克思、列寧關(guān)于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理論。要是誰偷偷地看《紅樓夢》或者《安娜??心崮取?、《紅與黑》等書籍,一律也要被扣上封資修的帽子:毫無疑問,《紅樓夢》是封建階級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自然是資產(chǎn)階級的大毒草。知青們能夠怎么辦?他們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啊,他們的正當(dāng)戀愛卻常常會受到干擾甚至沉痛的打擊。而公社的個別有權(quán)人或者大隊的頭頭把女知青當(dāng)成肥肉來飽餐,卻被人默許了,這是怎樣的不公啊。不過,物極必反,在全國范圍來說,也有因為猥褻女知青的地頭蛇遭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以破壞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處以極刑。
潘寶貴不是差點就要露出馬腳了嗎??墒?,潘寶貴很僥幸,僥幸的人還是不會挨槍子的。
其實,對于這對男女,傅長河還是充滿同情的,可今天,一貫以極左面目出現(xiàn)的民兵營長————潘高興卻十分興奮。這潘高興是潘寶貴的大兒子。今天要是他再晚幾步來,一定可以看見他爹和史皮杜的好戲。
被五花大綁的男青年大喊著:“我們有什么錯,我們只是拉了拉手?!迸烁吲d揮手就要給那個男青年一巴掌,讓傅長河給攔住了。傅書記說:“他們有錯但也不要動不動打人?!彼涯星嗄昀揭贿叄p輕地說:“年輕人,你也不必隱瞞,是怎么回事就實話實說,不然,我都幫不了你大忙,你要是坦白一些,你放心,我會替你們說話的,你們也不要把大隊的干部都看成是流氓和地痞,不錯,我們是有個別的干部作風(fēng)不好,這一點我已經(jīng)聽說過。但是,你也要相信,大多數(shù)人大隊干部是好的。既然要弄清事實的真相,你也不必遮遮掩掩,不然,人家說我聽一面之詞,我就不能幫助你們了。到內(nèi)屋去和我說說,怎么樣?”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高大的男知青被傅長河帶到他自己的辦公室,潘高興下意識地想跟著過去,但傅長河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價格和那個女青年都在大隊部那個小小的會議室等候一下。潘高興很不理解,但是,這是大隊書記的意思,他只好敢怒不敢言。他色迷迷地看著那個美麗的女知青,想:也好,讓他們進去,我在這里先審視一番這個上海妞子。啊,這妞子不但身材窈窕,臉蛋上兩個酒窩很是招人,而且白白凈凈的。潘高興怎么也想不到,這農(nóng)村的力氣活兒,怎么就不能讓這個下放知青改變一點顏色呢。剛來的時候是那么漂亮,現(xiàn)在還是那么漂亮。除了史皮杜,這個姓顧的姑娘太誘人了。正這時候,潘高興看了看不遠處的領(lǐng)導(dǎo)——————他爹潘寶貴,他感到十分尷尬,因為,潘寶貴那雙色迷迷的眼睛正盯著這小顧的胸脯,似乎還目不轉(zhuǎn)睛。他連忙干咳了一聲,這才讓潘寶貴覺察了他自己的不雅。
男青年信任地隨著傅長河來到大隊書記辦公室。那個高大然而卻因為被逮著而顯得十分狼狽而又憔悴的男青年,聽到傅長河這一串肺腑之言,聲淚俱下地訴說了自己的“犯罪事實”:是的,他們剛剛在知青點旁邊的樹林里是有些親熱,可我們真的沒有干什么啊。不瞞書記說,剛剛我說僅僅是拉了拉手,的確是欺騙領(lǐng)導(dǎo)。但是。我們在一起真的沒有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是…………也就是…………真的,我就是吻了吻她?!备禃洰吘故沁^來人,他的眼光里看不出責(zé)備的意思,他倒是被戈林的真誠所感動,也被戈林對他的信任所感染。戈林越說越激動,他干脆朝傅長河拱了拱手,說:“大叔,我還是叫你傅書記吧?!备甸L河說:“這個倒是不必拘禮?!备炅衷絹碓礁惺艿礁甸L河的親切,他激動地說:“書記啊,我早就聽說過您是個好人,所以,我實話對您說了吧。我姓戈,叫戈林。我們兩個人,哦,我是說我和剛剛那個小顧,在上海的時候就是中學(xué)同學(xué),那時候我們也不懂這些男女之間的事情,年紀也小,可是,我們是……是……”男知青很想說出“真心相愛”的話來,可是,他還是不敢,因為他羞于啟齒。
傅長河知道在自己這個小小的辦公室,小聲的談話別人說聽不見的,他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說了,作為一個青年人,你們的行為我是理解的。我知道,來琵琶州大隊插隊的知識青年有二十個人,但是你們兩個人是年紀最大的,在我們當(dāng)?shù)?,像你們這么大的人有些都有孩子了,可你們……唉……”。說實話,對于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傅長河是持積極態(tài)度的,這并不是因為他的跟風(fēng),他的骨子里根本就沒有這個秉性。但是,任何時候,他是主張實事求是的對于知識青年的工作,傅長河是很關(guān)心的。他覺得,至少,琵琶州大隊也許會因為這些充滿朝氣的知識青年的存在而增加不少現(xiàn)代氣息??粗炅帜瞧谂蔚玫嚼斫獾难凵瘢甸L河繼續(xù)說:“真的,我的話你聽聽就行,也不必對外去宣傳。否則,對于我暗中保護你們是很不利的。你知道,我在那次下放知識青年會議上,為什么大張旗鼓地表彰何牡丹,就是因為她對于你們知青給予了很大關(guān)照,她真是個好人啊。”戈林說:“書記,你知道嗎?我們知青中,就有兩個人喊何牡丹為干娘的。我們都知道她是個好人,是個很善良的人。”也許覺得戈林的話和自己的觀點十分吻合,傅長河也顧不了許多,他今天要把對于知青的肺腑之言都說出來。他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說:“真的,你們知青很不容易啊。我是在部隊呆過的人,我知道一個年輕人出門在外的滋味。一個年輕人,要是從娘胎里出來就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從沒有到外面見過世面,其實倒也無所謂,因為沒有對比,就談不上什么艱苦不艱苦??赡銈兡兀瑥男【蜕L在大城市,雖然不是個個都富有,但是畢竟比農(nóng)村的生活強些,特別是精神生活要強些。所以,你們下放的知青,只要不是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應(yīng)該是需要得到理解的。不過,我要強調(diào)的是,我這兩句話出了門就不算數(shù)的,再說,你更不可因為我這個話而在和女知青相處方面越走越遠?!甭牭竭@么一通暖心暖肺的話語,戈林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失態(tài)了,忙把臉轉(zhuǎn)向一邊,他在努力尋找什么東西來揩干眼淚。他忙著想表態(tài),所以他急著要擦干眼淚。他看見傅書記辦公室里,那板壁墻面上貼著幾大塊報紙,有一小塊已經(jīng)快要掉下來了。他干脆扯下那巴掌大的報紙,胡亂地擦了一下————————人啊,都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在下放之前,他一個上海中學(xué)生,是不可能用報紙擦眼淚的,可是,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鄉(xiāng)村,他也入鄉(xiāng)隨俗了。他猛然看見報紙上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報紙的反面竟然是毛主席在1968年12月做出的關(guān)于知識青年下放的引言。他自己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說:“傅書記,我該死,我怎么拿這報紙當(dāng)手帕了啊?!备甸L河從戈林這個細微的動作看得出,這是多么誠實的青年啊。唉,是什么東西把毛主席的話一步步當(dāng)成了那么神秘的言論呢,以至于有人說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呢”。是啊,不就是林彪這個家伙這些賊子做賊心虛,把文化大革命一步步引離了正道了嗎?現(xiàn)在好了,林彪也死了,該是清算他的惡劣影響的時候了。當(dāng)然,他而已深知,這只是傅長河自己腦海里的思維,千萬不能對外界說啊。
傅長河此刻考慮得更多的是戈林的問題,他接過戈林手里的那一小塊報紙,又從口袋里掏出火柴,“嚓”。他點著了一根火柴,把那報紙給燒了。他擔(dān)心這個本來應(yīng)該很陽剛的青年會因為這不是事情的事情給嚇著了。
傅長河燒報紙其實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做個樣子給戈林看,讓他覺得燒掉這報紙其實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另一個目的才是不讓那報紙把年輕人給嚇著了。戈林拱手做了個揖,說:“傅書記,你就是我最親最親的人啊。要是我落到別人手里,也許我就慘了,我真要好好地謝謝您啊,哪里還敢在外邊胡言亂語???我這次已經(jīng)對你感謝不盡了,更不敢繼續(xù)做那些讓你不放心的事情,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傅長河笑了笑說:“倒不是一定要讓我一個人滿意,主要是要考慮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千萬不可過頭。當(dāng)然,毛主席說過,對于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各地農(nóng)村的同志應(yīng)當(dāng)歡迎他們?nèi)?。我們怎么歡迎你們?總不能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地對待你們吧。那樣的話,我看不是歡迎你們,而是抵制你們來農(nóng)村。”剛擦干凈眼淚,可眼淚再一次流了出來。戈林何曾聽到過這么充滿鼓勵的話語啊。傅長河考慮到那邊還有幾個人在等候著他,他必須盡快帶著戈林走出來,他站起來,說:“我們?nèi)ズ痛蠹疑塘恐k?!?/p>
來到那個小小的會議室,傅長河面對著潘寶貴和潘高興等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剛剛對于這知青,哦,就是對這戈林做了嚴肅的批評。狠狠地殺了他資產(chǎn)階級的歪風(fēng),不過,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對于犯過錯誤的同志,要采取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再說,據(jù)我了解,他們一是初犯,二呢,他們沒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依我看,我們讓他們寫個檢討書,至于剛剛有人說要交到公社去處置,我看就算了。”然后傅長河以親切的眼神看著潘寶貴父子,意在征詢他們兩個的意見,至于那個民兵,他連看也不看一眼,這正好表示了對于他們父子的重視,也體現(xiàn)了傅長河的霸氣————————畢竟傅長河當(dāng)了十年的大隊書記,潘寶貴的副書記也才當(dāng)了幾個月。
潘寶貴本是個人主義十分嚴重的人,他常常對人是馬列主義對自己卻是個人主義,甚至是極端的個人主義。但是,考慮到剛剛自己和女知青勾勾搭搭的事情差點暴露的事實,他覺得今天已經(jīng)是萬幸了,要是讓傅書記逮個現(xiàn)行,那可比這戈林要慘多了。于是,潘寶貴也樂得給個臺階,何況這還是給自己的上司一個人情啊。潘高興有些不服氣,他想再說幾句,被潘寶貴的一個眼色給頂了回去。
傅長河見潘寶貴同意了,他轉(zhuǎn)身對戈林又說了一句:“哦,對了,你們兩個人的檢討書后天中午以前必須交給我,否則后果自負?!笨此坪車绤柕脑捳Z其實有很大的活動空間。想想看,一份檢討書竟然還要過兩天交過來,這樣的懲罰還能夠叫嚴厲嗎?
走出大隊辦公室,戈林怎么也感到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幾乎是在夢里。是啊,他不止一次聽過下放知青戀愛的結(jié)局,不是被拘留、被游街示眾,就是抓緊監(jiān)獄蹲上幾年的,甚至還有判處十幾年徒刑的,懲罰得最輕的也是要和四類分子站一起接受大隊各村貧下中農(nóng)批斗的??墒牵裉?,今天自己這是哪里修來的福氣,連戈林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能夠這么輕輕松松地就交差了。天啊,這是真的嗎?為了這個吻,為了這甜蜜的吻,他是做了很壞的打算的。當(dāng)潘高興抓住他們的時候,戈林覺得自己的末日要到了,可是,現(xiàn)在他和小顧竟然只需要一個檢討書就能過關(guān)。
戈林熱淚盈眶,更讓戈林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聽到了五十米之外的小顧那激動的哭聲。戈林想:是啊,小顧在哭,她也該哭啊,顧璐青的哭一定是激動得那樣,因為連他這個根紅苗正的人都感到今天是太幸運了。何況,顧璐青家的成分是小業(yè)主。要不是顧璐青很漂亮,戈林是不會和顧璐青好上的,畢竟出身問題是個十分敏感的話題,對于今后的招工、提干、上大學(xué)、入黨等等都起著很重要的作用。戈林很想過去安慰一下顧璐青,但是,他看著在顧璐青不遠處的潘高興似乎還賊心不死,他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戈林呢。
潘高興看著戈林不敢和顧璐青親近了,他才幸災(zāi)樂禍地離開了。當(dāng)潘高興走遠了,戈林回過頭喊住了傅書記,他說有重要事情需要報告給傅書記。
其實,戈林要報告的事情,剛剛他還在傅書記的辦公室,他憋著想說出來,但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傅書記對他到底是真保護還是假保護,所以猶豫了一下。現(xiàn)在,他徹底看清了傅長河的真面目。是啊,就是傅書記的幾句話,不但保護了他自己,連出身有些問題的顧璐青也保護起來了。戈林覺得,現(xiàn)在如果還不對傅長河有些表示,或者說,要是還不把剛剛想說的秘密告訴傅書記,那自己這個知青還是人嗎?如果再不把心里話說出來,不但對不起傅書記,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五個月前,大概是1970年臘月二十幾吧,反正是過春節(jié)的前幾天,何牡丹家里丟了五只雞,整個雞籠子給人抬到村外去了,要不是小偷中有人良心發(fā)現(xiàn),提議留下兩只雞給雞的主人過個年,何牡丹家的雞就會被一鍋端。何牡丹的家,這個現(xiàn)役軍人的家,竟然偷走了大半籠雞,那是對于擁軍愛民工作的極大阻撓,也是對于軍屬的一個打擊,在全琵琶洲大隊都是傳為奇談的事情。公社派出兩個保衛(wèi)干事審查這件事情,竟然十天都沒有查出結(jié)果來,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畢竟公社還是花了不少精力的。其實,何牡丹一開始就很大度地勸公社的同志不要追究了,因為那樣她會很過意不去的,事情既然發(fā)生了,就算了,再說人家不是還留下兩只雞嘛。可是,公社的同志一是出于本意,二是傅長河把何牡丹擁軍的事跡全部講給公社的同志聽,他們更加感動,原本計劃查五天的案子查了十天,還是沒有查出個結(jié)果來。
這個案子,戈林是知道得比較清楚的,因為抬走何牡丹家的那沉重的鐵雞籠、偷走何牡丹家五只雞的兩個人,有一個就是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和他一起下放到琵琶洲大隊的“磨刀石”——————這奇怪的外號就是為那個下放知青專門預(yù)備的?,F(xiàn)在,他覺得應(yīng)該把事情告訴傅書記了。一是這純粹是個誤會,因為這兩個作案的上海知青是出于報復(fù),出于對大隊副書記潘寶貴的報復(fù)才這么做的。本來那兩個知青是鎖定目標要偷潘寶貴家的雞的,因為地形不是很熟悉,加上何牡丹家和潘寶貴家住在隔壁。潘村的農(nóng)戶,他們的住房幾乎千篇一律,每一棟房子都是五榀式的,當(dāng)然也有四榀的。最旁邊的一榀都拿來做廚房,所以,那一榀房子一般和其他的四榀有所不同,其他四榀往往在前面留出一個外走廊,叫做廊檐,而其他廚房一直要延伸到和廊檐齊頭。在廊檐往里,最中間的就是廳堂,一般是農(nóng)戶最大一個單元。廊檐的一頭接著開了小門的廚房,另一頭,往往是農(nóng)戶放雞籠的地方。這樣雷同的房屋,外邊是很難分出有哪些不同的,就像北京那同樣結(jié)構(gòu)的額四合院。潘村農(nóng)戶的雞籠子,往往大而笨重,加上雞籠的上面常常會放一些雜物,諸如蓑衣、簸箕什么的,甚至是打麻子果的木磓。所以,不要說是不熟悉的人,就是雞籠的主人,也很少有人會輕易搬移它,更想不到會有小偷對它來個連鍋端。所以,他們誤把何牡丹家的雞當(dāng)成了潘寶貴家的雞。能把那沉重的雞籠抬到三百米開外的地方,必須得先把雞籠上的雜物搬開才行。后來,知青點里的兩個人——————也就是那兩個稱何牡丹為干娘的知青,聊天的時候說他們的干娘家丟了五只雞,那兩個偷雞的人才為他們偷錯了對象而后悔莫及??墒?,事情既然發(fā)生了,他們干脆做個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然,讓人看出破綻可就麻煩了。他們想:好歹這里的貧下中農(nóng)的生活比他們知青的生活要好些,就算他們對于知青下放工作的支持吧。再說,也許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他們可以以特殊的方式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呢。
戈林把知青偷雞的事情一股腦地告訴了傅書記。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偷雞的主犯是“磨刀石”。其實“磨刀石”的意思很特別,這個人一般從來不欺負好心人的,他有個特點:誰最難說話他去修理誰,所以他就像是一塊專門對付和刀子一樣硬的人的,想不到這次對付錯了,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錯誤。這“磨刀石”和戈林的關(guān)系不但是曾經(jīng)的同學(xué),還是很要好的朋友。戈林知道,就是他把“磨刀石”合伙偷雞的事情說給傅書記聽,也是不要緊的,因為“磨刀石”曾經(jīng)說過要把自己的過錯向何牡丹招供的,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好機會。其實,“磨刀石”的胃口不小,五只雞分了些給戈林,他們自己吃了些新鮮的,剩下的雞,他們拿食鹽腌好,兩個人十分隱秘地吃了一個星期,除了戈林,可以說這事情沒有其他人知道。
今天,戈林被傅書記的真情深深打動,他說出了“磨刀石”的所作所為,心里像是痛快了許多。戈林還表示:雖然偷雞的是他們,可是,這雞我也吃了,我當(dāng)初至少是包庇了“磨刀石”他們,我和“磨刀石”商量著來,三個人各出一份錢,把我們的賠償折算成買雞的錢,看這樣行不行?聽完戈林的一番話嗎,這次熱淚盈眶的倒是大隊書記傅長河了。是啊,人心換人性啊,嘴上說說做好下放知青的工作似乎很容易,可是,真的要做好知青的工作談容易?。恳际窍衽藢氋F一樣的工作方法,不把事情徹底搞砸才怪呢。
傅長河聽完了戈林的一席話,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他深受感動,只是他還真不好拿出個裁決這件事的辦法來,他想還是讓何牡丹自己去決定吧。于是,傅長河說:“算了,你能夠有這個態(tài)度,是對于我工作的大力支持,我至少可以和何牡丹有個交代。本來我是要和潘萬里說的,因為他不在家,所以,還是你和何牡丹說吧,你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說透徹。干脆,你把你剛才的話說給她聽,看她對于你們的態(tài)度。以我估計,她是不會讓你們賠的?!?/p>
第二天,戈林來到何牡丹的家,和何牡丹說出了事情的原委。何牡丹說:“小戈啊,你能夠這樣做,我很高興,一個年輕人能夠有這么個真誠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看,賠償就算了?!备炅帚枫凡话驳卣f:“那怎么行啊?我們本來就感到您是個好人,是個大大的好人,我們怎么能不賠償呢?”何牡丹覺得戈林是真誠的,所以她對于這些年輕人真的沒有任何偏見,她說:“真的,不用賠了,一是你們真的是偷錯了地方,我完全相信你們的行為,因為你們和潘寶貴的斗爭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二來,這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用不著記掛著;三嘛,你們這些年輕人下放到我們這兒,確實很不容易呢,論年紀,你們也就和我兒子那么大,吃也吃不好,做的又是體力活兒,有些農(nóng)活連我們社員都吃不消,要是你們愿意,就算是我這個做大娘的對于下放知青的支持吧。你看這樣行不行?”戈林十分激動,多好的大娘啊。他想:在琵琶洲大隊,還是好人多啊。一個軍屬,一個淳樸的農(nóng)村大娘,能夠這么體諒他們知青,他十分感動。戈林說:“不不不,大娘,您這是說哪里話啊,本來你就是軍屬,我們應(yīng)該擁軍才對啊,我們怎么還能讓您這軍屬吃虧呢?!焙文档ふf:“這樣,既然你們實在過意不去,那你和那個什么,哦,對了,和那個‘磨刀石’說說,還有你自己,以后要是你們誰回上海,給我家買點緊俏商品好不好?另外,聽說你們大城市的人文化高,我不是有個大女兒嗎?就是潘美麗啊,到現(xiàn)在快讀高中了,連六百字的作文都寫不好,你們誰要是有空,到我家教教她的寫作文吧,怎么樣?”戈林想:說是賠償何牡丹家的雞,其實,如果何牡丹真的讓他們賠,他自己心里也沒有底,當(dāng)然不是說要賴賬,至少也得過一段時間,甚至還得家里寄錢來,因為他們都是收入很低的人。既然何牡丹說出了這兩個條件,既不用他們自己花錢,也的確能解決何牡丹的大問題,啊,這是多么十全十美的方法啊,可以說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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