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白馬湖——清明祭
白馬湖,我回來了——
一個人,輕輕地走在我的出生地——上虞春暉學校的白馬湖邊。
哦,年年等我歸來的湖,依然是這樣靜,仿佛能夠“看見”我每一舉步都在帶動身邊山野的空氣,無聲地與腳邊湖水組成一種透明流動的思戀……這里的靜謐,讓我越發(fā)念想鄉(xiāng)下的好處,它與我二歲后搬往杭州的喧囂相比,完全是一個人間仙境!這里因為文人名師薈萃,因為朱自清、李叔同、豐子愷、謝晉這些大家的光環(huán)籠罩,變得似文曲星們歡聚的天堂,成為近現代中國文化史的一大盛觀。
每年清明,似大雁南歸,我們四散在國內外的兄妹五人,都會不約而同飛往春暉,給父親母親、外公外婆上墳。為了不驚動學校,我們總是繞道沿著80年前朱自清在“春暉的一月”描寫的那條老路進去?!白呦虼簳煟幸粭l狹狹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fā)出一種摩擦的噪音,給我多少輕新的趣味。而最系我心的,是那小小的木橋。橋黑色,"
今天,我腳下水泥砌就的灰色小橋,毫不客氣地替代了昔日木橋,當年“狹狹的煤屑路”身上,新披了一條清雅的文化長廊,一棟棟白墻黑瓦的名人故居,蜿蜒在靜靜的白馬湖邊......
一片平和的歲月,似青煙,從寧靜的湖面冉冉飄升,溫柔地在身心里蕩漾開來——朱自清平屋里燙過的黃酒,琥珀紅在溫熱中,墜入精致小瓷杯,在知交會心相碰間,微微濺起;廖仲愷的廖花居傳來童年的母親在何香凝身邊碾墨作畫的開懷笑聲.......章家花園留聲機里唱著的意大利歌劇,悠柔地伴著小楊柳屋內,豐子愷與李叔同黑白圍棋對奕的錚錚落子聲。中西文化劃著輕韻的舟漿,在微波綻放著一湖和諧的春暉。(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白馬湖留下的不僅是他們的文和詩畫,更是知識分子獨自對抗世外20年代亂世風雨的精神,和“一洗從來之積弊”的熱血。
外公,你好嗎?
噓,請將你的腳步放輕一點,不要驚醒亡者的睡眠安息,帶你去看看我外公建造的章家花園,它緊鄰李叔同的晚晴山房旁。
幾張新砌供人歇腳的石凳和二眼老井,仍在當年曾經的位置上。一條小徑在花樹修竹間,曲折蜿蜒,拾級而上的亭邊,是外公章培和外婆鄭堅,父親胡玉堂和母親章曼麗靈魂的安放之處?!罢录一▓@毗連青山占地約60余畝始建于1925年,歷時兩年建成。園內中心建筑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大客廳,廳上有閣樓; 西側為書房,東側臥室內頂四周雕琢著小天使,再往西是二間很大的玻璃花房和警衛(wèi)室……
書香門第出身的儒將章培,20年代領軍駐扎浙江,應長松山房經亨頤、寥花居何香凝等好友相邀,先在小楊柳屋居住,后買下湖邊的山脈在旁建園,又籌資助建春暉,成為校董。其去世后章家花園和何香凝的廖花居,都捐贈給春暉學校。是他們的追求,為當年春暉在中國教育界留下了“北有南開,南有春暉”的美談?!?/p>
“回來了啊?!崩洳欢?,鏡頭中出現了笑瞇瞇的她,在向我們打招呼。
“嗨,阿姨怎么又會知道我們來了” 姐姐疑惑地說著,迎了上去。阿姨原是外公家里的小婢女,抱過小時候的我。章家花園被白蟻侵蝕自然頹紀前,她一直住在那里,照料著我家人的墳冢。后春暉建造名人故居長廊時,她才搬離。“學校里已有五批學生來掃過墓了?!彼呎f邊熟絡地清理著父親墓碑前一些剛枯落的花環(huán)。與每次我們回來一樣,她都高興的合不上嘴,不停地叨嘮著,“我現搬到章家山下的西徐岙了,去息個腳?”這座山十幾年前改叫了象山,但村民們仍改不了口,稱它章家山。
今天回到這里,僅在學校西門的名人故居前,偶遇一二個路過的村民,本以為這里,學校還是學校,湖山還是湖山,只有我們這些離鄉(xiāng)背井的游子變了,想不到這里的村民,還是認識我們……
一縷低淺的歌聲,遠遠從校園里傳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是李叔同在吟唱,還是母親在彈琴上課?哦,一定是母親,她在春暉的白馬湖邊長大,愛戀,結婚又教書,她是白馬湖的女兒。
前年春暉百年校慶時,散落天涯已白發(fā)蒼蒼的學子們匯聚相見,最念念不忘仍是她的美麗和她迷人的女中音,那年父親演曹禺《雷雨》中的周沖,她扮演四風,這春暉中學不僅是話劇《雷雨》的首演地,也是父母情緣初始之地……
新中國成立前后,也是春暉最頹廢時期,畢業(yè)于春暉的父親,放棄了浙大的教授之位,攜母親前來春暉任校長,歷時五年。以寸草之心,反哺母校。"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p>
冥冥中,豐子愷譜曲的這首春暉校歌,正是父親的寫真。
我默默地坐在父親墓碑前的石階上,這里能遙望校園和整個擁抱著春暉的白馬湖……這片土地上系著我太多、太多抹不去的思念,不說當年未曾見面的哥哥溺水的白馬湖,不說父親母親、外公外婆長眠于春暉西門的章家山;不說‘她從這里走來,又回到這里安息”的廖承志夫人經普椿,她和父母同息在父親經亨頤自題墓碑“長松主人與妻袁氏長眠處”間的故事;也不說長眠在這里的夏丐尊先生;更不說謝晉導演的魂魄,也被留在這里的奇妙……
陰陽兩隔,生死相望,逝水透過春意,隱隱捎來母親如泣若夢的歌聲,是父母聽見我兄妹腳步的呼喚?在叮嚀,在徘徊?噢,佇足千番亦如是,回首千番亦是如。
我擁臂低首,忍不住淚落衣衫。
“野渡無人舟自橫”——
遠遠,朱自清平屋里金燦燦的臘梅正伸出院墻外陪伴著湖面靜臥著的石舟,在它倒影里怒放著;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喔,這湖邊石階,外婆一定洗過無數次的手,湖上朱自清描寫的這座水門汀橋,媽媽是否也陪著何香凝畫過?
“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里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敝熳郧迕鑼懼械陌遵R湖景,幾十年來一直忠誠地跟在我身邊,在我生命里緩緩地流淌,護著我的腳步,闖南走北。每每面對炎涼世態(tài),異鄉(xiāng)夜深人靜時,這池如鏡般的湖水,總能讓我看到規(guī)規(guī)矩矩的春夏秋冬,找到清清白白的世態(tài)人心。
白馬湖,是這樣的君子,它總不會使你過分地囂張。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它身邊時,大喜大怒大哀大樂都不至于了,所有的情緒似乎沖淡成清雅的山水畫,或濃或淡,濃的令人似乎有點領悟,淡的卻叫人纏綿難舍。它容忍你迷離亦帶反思的矛盾,它歡迎你來這里躲避塵世間的混濁。
欲行,難舍難離。
忽然天際雨絲紛落,我仰面噙住眶淚,想起柳亞子留在白馬湖的詩:“紅樹青山白馬湖,雨絲煙縷兩模糊。欲行未忍留難得,惆悵前溪聞鶴鴿。"我與身邊的姐姐說"是白馬湖在留我們吧,退休后一起搬來這老宅邸生活,如何?”
姐姐不由地笑起來,"你真喜歡這里?生活這么不方便。"
“難道你不愛這種閑野的生活?”我不甘心地反問她。
“誰會不喜歡!”聽了她的回話,我一句也答不出,喃喃自語道“真是,今天有多少人能象經亨頤先生他們當年以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在白馬湖留下這轟轟烈烈的新天地呢?!?/p>
我知道,人很難放棄,總害怕主動求索的結果,將不是企盼的樣子……
抖一抖衣上的湖色,舉頭再看時,春暉校園和章家山南麓已靜臥在水中綾波的倒影里。噢,這閑淡而富蘊意的湖,我真想剪下一塊帶走。
白馬湖,你總是靜得叫人心帶點兒微疼。你讓我漸漸了解,為什么外面必須是個車馬喧嚷的世界,為什么要有鳥鳴雞啼來劃破湖野松竹的寧靜 —— 因為一片反差的極靜之中,我們的心,會聽見歲月來細說這些已靜寂生命的純凈,會聽見無數魂靈來描繪這些歲月曾經的燦爛。
這里當年的追求,可是今天浮塵中,我們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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