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奸臣”
兒時的我,有一個“奸臣”的名號,這是哥姐們給我取的,雖然長大了我才明白“奸臣”的含義,但我依舊欣然接受,并以此為榮,因為這個“奸臣”的服務對象是父親。
兒時的我也許真的很奸吧:父親要洗臉,我趕忙預備好擦臉手巾;父親要坐下,我趕緊搬小板凳;父親要吃飯,我馬上遞筷子……那時的我,也確實很有眼色,精靈乖巧。所以,父親每次出稍遠點的門兒,比如去趕集、去供銷社買賣東西,若有可能,就會把我?guī)г谏磉?。我的任務是幫父親照看東西,回來的時候,父親也順便給些獎賞:一個燒餅或幾塊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樣閉塞落后的農(nóng)村,這樣的美差自然讓三姐和弟弟羨慕不已,他們曾幾次哭著鬧著要去,父親便說:誰去就把誰扔到溝里,誰去半路上就把誰送給要飯的。這樣一嚇唬,他們就不敢和我爭了,于是我就成了父親六個子女中最見多識廣的孩子。
我讀小學二年級那年,家里收入好一點兒,臨近春節(jié),父親給我們姐弟六人都發(fā)了點兒零花錢:大姐、二姐、哥哥,每人一元;三姐、我、弟弟每人五角。我們高興地呼朋引伴去趕年集。我的同伴家里很窮,她家里養(yǎng)著兩只雞,她偷拿了三個雞蛋,裝在衣兜里,到集上賣了三角錢,買了一條紅頭繩和一朵粉色絨花,準備過年時扎在頭上。我也很想買,可最終沒舍得,我用父親給的五角錢買了三個橘子,因為那時,我的母親正在鬧感冒,咳得很厲害,聽賣橘子的人說,吃了橘子,就不咳嗽了。我沒吃過橘子,所以就相信了賣橘子的人的話。
趕年集回來,哥姐們都買了自己喜歡的物品,我把橘子交給了母親。吃飯前,父親召開了個家庭會議:“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你們看看老四閨女,多有孝心!……”于是,我的“奸臣”名號,在兄弟姐妹中間越叫越響,甚至遠播鄉(xiāng)鄰親友。
我讀初中時,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村里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家的經(jīng)濟條件逐漸改善。那時我在班里學習成績優(yōu)秀,在父親眼里,我做什么事好像都是對的,所以也很容易得到他的資金支持。
我喜歡唱歌,成天放開喉嚨,扯著勁兒唱,姐姐們聽著跑調(diào)兒的歌兒嫌煩,制止我,父親說,四閨女長大了當歌唱家;我喜歡看電影,經(jīng)常買連環(huán)畫冊和《大眾電影》刊物,母親說太浪費錢,父親說,四閨女長大了當演員;我喜歡上了武術,訂購了整年的《武林》雜志,參加村里武術隊,晚上練功,哥哥說,瘋瘋癲癲的沒個閨女樣兒,父親說,四閨女長大了當警察;我喜歡上了英語,買來陳琳主編的廣播電視外語講座試用教材,霸著收音機聽廣播,鄉(xiāng)親們說,中國話還沒學好就學外國話,父親說,四閨女長大了當翻譯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總之,我這個“奸臣”,在父親那里是深得寵信的。
當我所生活的沙頭村和我同齡的女孩兒,大都輟學、早婚后,父親承受的心理壓力便大了,很多村民都說,女孩子家,念哪門子書,書念不成,就找不到好婆家了。父親在我面前從不提給我找婆家的事。
我在伍仁橋中學讀高中,家離學校七里多,學校沒條件住宿,我每天奔波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土路上,遇到雨天,道路泥濘,我還要背自行車行進。我的母親身體不好,因為擔心我睡不夠覺,每天早晨五點鐘準時起床給我做飯的是父親。當我狼吞虎咽地吃著父親做好的飯菜時,父親就趕忙把自行車從配房推到院內(nèi),摁摁輪胎,看該不該打氣;轉(zhuǎn)轉(zhuǎn)車輪,看剎閘靈不靈;摁摁車鈴,看鈴鐺響不響……隆冬時節(jié),父親還要把我的棉手套在火爐上烤一烤,遞給我,然后戴著星星千叮嚀萬囑咐地送我出院門,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視線中。父親這個“皇帝”,當?shù)帽任疫@個“奸臣”還要辛苦!
一九八五年,我的小說、詩歌、散文連續(xù)見諸報端,當時的縣廣播電臺也開始播送我寫的新聞,村民們的風涼話才漸漸少了。后來,《中國教育報》給我寄來三十元征文獎金,村民們更是驚嘆不已,于是家喻戶曉:張家四閨女寫一篇文章賺的錢,能買一窩小豬兒。從此,鄉(xiāng)親們開始用我父親的模式培養(yǎng)女孩子。
一九八七年八月,郵遞員給沙頭村送來了唯一的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家的土墳上算是冒出了股青煙兒。
于是,寒假暑假來臨,磁河流域的千里堤上,便多了一道風景:錦鱗般的落霞飛滿天空,一頭絳黃色的老牛拉著一輛不算大的車,一位頭戴白羊肚手巾的老農(nóng)坐在車轅后方,悠然地在空中輕旋著鞭梢,一個衣著樸素的女孩兒,坐在牛車裝載著的箱包上,輕哼著一曲《鄉(xiāng)間的小路》——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那是年近六旬的父親接我這個“奸臣”女兒回家的情景。
一九八九年底,我這個“奸臣”女兒終于可以給“皇帝”父親盡一次忠心了。我揣著剛上班四個月來積攢下的工資(那時每月只掙七十二元),興高采烈地領著父親去伍仁橋趕集,達成父親買一件皮襖的夙愿。那天,父親高興得像個小孩兒一般,在懸掛著的皮襖中間,鉆過來穿過去,簡直挑花了眼。一會兒看看這件,一會兒又摸摸那件,挑了三個多小時,才選中了一件據(jù)他說是小羊羔皮的皮襖,我花了一百八十元把它買下來。
在上世紀,那件皮襖是父親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炫耀的資本,二十多年后,我早已給他買了更輕便的羽絨服,他依然舍不得扔掉。夏天,他小心地放上樟腦丸,收進柜子里;冬天,他依然取出來放在床上,晚上睡覺時蓋在腳上,也不嫌沉重。
父親的偏心眼毫不掩飾。別的兒女孝敬的東西,他在鄉(xiāng)鄰們面前只字不提;我買的東西,他就常常放在眼前兒,掛在嘴邊兒。幸虧我們兄弟姐妹關系相處得融洽,不然,我這個“奸臣”就成為眾矢之的了。
作者:張坤敏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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