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好奇，總是有無窮無盡的追尋、揭示與創(chuàng)造的能力，要雄心勃勃地去發(fā)現(xiàn)秘密，并將之解剖，又自以為是地組織出新的事物。我看不出我們有多么高明，除了徒勞，我們一無所獲。但我卻要為之贊嘆，由于我們的努力不顧一切，要將一個徒勞的游戲能永無窮盡地娛樂下去，體現(xiàn)了一種堅忍不拔的真誠，由此我們似乎從中也體會了快樂。是的，快樂，或美的享受，幸好這不是大眾的狂歡，它們也從來不迎合集體，因為沒有人真正領(lǐng)悟得到創(chuàng)造者內(nèi)心的愉悅。這才是我們需要的忘我的勞動，這也是我在這里投下深深的敬意的原因。

誰會知道一棵樹的歡樂呢？讓我們更近一些觀察一棵樹吧：你把泥土刨開，把它的根須斬斷，它會死掉，但你取一根枝條插在泥土里，枝條又會生發(fā)根須，一根離開大樹的枝條要獨立成為自己。這個過程是不知不覺的，是意想不到的，也是輕而易舉的；如果你等待，這個過程是漫長的，也可能是絕望的。但無論生死，一棵獨立成為自己的樹自始至終也不會參與我們的快樂，而我們卻要為之贊嘆不已。

劉子樂是一個怪胎，是一棵樹，當(dāng)然，這主要是說他作為一個詩人。十多年來，我一直觀察這棵樹，遠的近的，似有似無的，我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凋落過許多葉子，又長出了許多葉子，但似乎永遠枝繁葉茂，迎風(fēng)擋雨，孑然于野外。不過我還是感受到了一個詩人的疲倦和無奈，跟許多純粹熱愛詩歌的人一樣，要詩歌，還是要養(yǎng)家糊口，這兩個生命的課題，劉子樂并沒有逃脫斡旋其中的命運。

劉子樂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在家鄉(xiāng)的某中學(xué)任教，那該是一段難忘的時光吧，他常常帶領(lǐng)學(xué)生把作文課堂設(shè)在野外，為學(xué)生講解課本外的文學(xué)作品，也常常朗誦自己的新作，還鼓勵學(xué)生們創(chuàng)作并大膽交流朗誦。他的冒學(xué)校之大不韙的教學(xué)，不會讓他在學(xué)校呆得很久，沒有幾年，他便毅然放棄公職下海，這一開拔便使他的生命與崎嶇相依為命了。他開過廠，經(jīng)營過書店、茶葉店，倒賣過布匹，推銷過肥料、瓷器，學(xué)過廚藝等，經(jīng)歷了十?dāng)?shù)種起起落落的營生。在長達二十多年的營生里，卻有一個翅膀總不忘引領(lǐng)他飛越迎面而來的溝溝坎坎，那翅膀便是詩歌，也只有詩歌的翅膀縫補并撫慰了他鼻青臉腫的生活。

這樣的命運，詩人早就預(yù)知。他《說唱》道：“什么是財富/泥巴、草根、牛糞/兒時熟悉的事物/加深我的淳樸/我的淳樸/和我的詩歌/像候鳥一樣上路/”。詩人是堅定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鄙視世俗的一切，包括財富。他認為它們永遠抵不上泥巴、草根，甚至牛糞，就是這些什么都不能比的東西，詩人卻決意與它們?yōu)槲?。他太熟悉它們了，從兒時就熟知的事物，在詩人生命里還是那般親切，那般生動，時刻喚醒著詩人淳樸的激情，他要讓它們成為詩歌的財富。但同時，詩人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往后的日子/也許多云多霧”。詩人擔(dān)心了，他擔(dān)心他的決意將不可避免地會把自己帶到云山霧海，遁入霜雪陰霾，盡管他的內(nèi)心一片光明。

然而，詩人一直在冥想，把自己置身于溫馨的夜色（這是象征的），自言自語，發(fā)出金子的音韻。縱使如此，饑腸轆轆時，又怎么能抵擋面包的芬芳，更何況這面包又是剛從熱烘烘的爐子取出，難怪詩人稱這個時刻的面包為“剛出爐的憂傷”。饑餓，面包，冒著熱氣的芬芳，構(gòu)成了現(xiàn)實的生活，也構(gòu)成了生活的理想，終而構(gòu)成了新的欲望。這是一個殘酷的運轉(zhuǎn)，在這個基礎(chǔ)上，或許我們能獲取其欲望的價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生活是一場陰謀，它不針對某一個人，但要有人對它懷疑，或遠離它，勢必將遭到它的追剿，甚至摧毀?？稍娙俗钍遣贿m時宜的生物，他們在生活中表現(xiàn)出至少三個方面的典型品質(zhì)：要么天馬行空建立理想的王國，要么針砭時弊揭露殘酷的社會，要么風(fēng)花雪月蟄伏于人生游戲的叢林。但無論詩人以哪一種品質(zhì)呈現(xiàn)自己，都是不同流合污，也就必將被陰謀所算計。

劉子樂已經(jīng)品嘗到了被追剿和摧殘的滋味，他知道他的決意使自己走上了孤獨的路，他不能回頭，不會回頭，也不可能回頭。他已經(jīng)是一枝七零八落的殘荷了，他的足深深地陷入了淤泥，可這樣的深陷，使他終于有了新的認識，他頓悟了：“這深陷的泥足/抽出來就是好果實”。有比如此頓悟更傷心疼痛的事情嗎，有比在傷心疼痛中收獲愉悅更令人欣慰的頓悟嗎？我不能窺見詩人內(nèi)心的全部，可我依然驚訝“剛出爐的憂傷”，這里一定還蘊藏太多無法計算的美妙和樂觀。

不難看出，劉子樂的生活與他的詩歌有著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詩人的《說唱》，這里有一個疑問需要探討，為什么這首長詩取名《說唱》，而不是其它的具體含義或象征含義的標(biāo)題呢？說也好，唱也罷，說說唱唱，邊走邊說，邊走邊唱，脫口而說，張口而唱，說唱什么呢？在這里我會隨意想到這些情形?；蛟S詩人根本不在意這首詩歌要針對什么，也不是去迎奉什么，或許也沒有想要去表達什么，只是想說就說，想唱就唱，任其自然吧。雖然這首詩歌不僅在思想和感情的層面有所停留，它把一個追求自由的心靈也完善到了美所可能的境界，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我要指出《說唱》應(yīng)該在發(fā)出一個不經(jīng)意的關(guān)于詩歌美學(xué)的信號，這才是更值得我們發(fā)覺并關(guān)注的詩人深層的意義。

的確如此，與這首詩歌一樣，劉子樂更多的創(chuàng)作其實都在朝著說唱的品質(zhì)自覺地建筑，他順手而來，甩手而去，如此率性，猶如出入自家的庭院。由此，不免使我琢磨到一個屬于他的關(guān)鍵詞：“家園”，對他來說，家園非同一般，他的家園包含了故鄉(xiāng)、女人、孩子、父親，更重要的是欲望。而他的欲望便是隨心所欲，是鳥，所以他的表達便是隨心所欲的表達，是飛，是輕捷的鳴叫，這正是詩人的說唱。而這些只有在自己的家園才能做得到，當(dāng)他開始說唱，一片輕盈的羽毛便來到空氣中，勢必將他的欲望和家園融為一體。

在劉子樂的說唱路上，“鳥”高頻率地伴隨著他，“鳥”一詞的出現(xiàn)，又總與家園不離不棄：“我的小鳥/為什么仰望/因為女人/是永遠的故鄉(xiāng)”，“正如光的閃耀是鳥”，“做留鳥或候鳥/其實你都要/帶一顆心飛翔”，這些難道不值得我們在這里作一回必要的逗留嗎？在他的詩歌《聲音》中，“鳥”一詞的飛臨，尤其具有不可思議的隱喻意義，或許暗含了他的詩歌乃至整個生命思想的美學(xué)理念。

泠泠的馬車

就這樣抵近

什么鳥都沒有的林子

在他鄉(xiāng)的路上

我的馬兒

因為樸實

制造了霧

一路上，詩人合拍著馬和馬車發(fā)出的清越的聲音，詩人寧靜愉悅，跟他出發(fā)時的心情一樣，心中乾坤朗朗，沒有一?；覊m。他滿心歡喜地到來，快要進入林子的時候，沒有聽到鳥的鳴叫，沒有得到鳥的歡迎，詩人仿佛有些失望。進入林子后連一片羽毛都見不著，沒有鳥，詩人和他的馬沒有了方向，只有他的馬在林子里瘋狂地跑，在吁吁地喘息，這應(yīng)是欲望所致的本能的反應(yīng)，但這只是我們可能的臆想。從整首詩歌來分析，他們的狀態(tài)依然像來時一樣，走著，尋找著，不過，和來時不同的是現(xiàn)在他們行進在自己制造的霧中。

詩人在這里要告訴我們什么呢？他在尋找故鄉(xiāng)，家園，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事實上，無論肉體的還是精神的，家園是沒有的。詩人說：“什么鳥都沒有的林子”，林子里為什么要有鳥呢，有了鳥就不會是在“他鄉(xiāng)的路上”了嗎？鳥與故鄉(xiāng)與家園有著怎樣的情愫呢？“什么鳥都沒有的林子”，反過來，我們會這樣說，林子里什么鳥都沒有，那林子里除了林子本身還能有什么呢？他們到這個林子里去干什么？他們林子里又干了什么呢？“鳥”是什么，是指飛鳥還是所有事物？看來這一句詩要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寓言，漢語的神秘必在寓言里磨礪我們遲鈍的思維。

那么，霧又是什么？是出發(fā)還是結(jié)果？是現(xiàn)實還是烏托邦？是塵埃是蒸汽是瘴氣是烏有？還是欲望或者是如“剛出爐的憂傷”一般的寄托呢？他來了，林子里卻什么也沒有，除了霧，什么也沒有；霧或許原本就有，只是詩人的心情多少發(fā)生了一些變法；也或許這也不是變法，霧是他們一路而來就制造的?？墒窃娙艘蝗缂韧卣f唱著，坐在泠泠的馬車上。

這是一首僅七行的短詩歌，行進中的詩歌，它在旅途，在路上，在尋找，在抵達，充滿疑問、哲思、美麗和憂傷。在劉子樂坎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可以說，《說唱》是一個新的詩歌思想的信號，一個宣言，一個開始，而這首《聲音》則是離開大樹的枝條插進泥土里，重新生根發(fā)芽長枝所發(fā)出，它現(xiàn)已妖嬈而舞了。

作者：東蕩子（著名詩人詩評家）

2009-09-05九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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