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
李香君在棲霞山的葆貞觀外遙望,遙望。煙藹懸浮飄蕩,層巒疊嶂蜿蜒迤邐,一泓清泉錚錚從你身邊流過,也流著你一串串眷戀。
你的眷戀流向顛沛流離的孤旅,流向秦淮河的“媚香樓”,還是流向一個叫侯方域男人的心里?
現(xiàn)在,你脫下了道服,一身素妝素裝,手上就拿著他送給你的定情禮物白絹團扇。其實,你已斷離紅塵之念,入得道觀清心寡欲,為何死灰復(fù)燃那男女之愛?
聽說他要來探望你,你就以還俗之身在等待,遙望著他向你走來。你看見了他走進了你生命的歷史,情感的世界;那紅塵滾滾的風花雪月,把你和他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那時,你風華絕代,蘭心蕙質(zhì),在秦淮河的“媚香樓”聲名鵲起,又有多少的尋芳客,對你一拋千金想博得聲色之歡?
王孫公子也罷,朝廷重臣也罷,品行低劣者難以使你動情,將之冷卻不屑一顧。你品格高逸,涇渭分明,視錢財若糞土,把名節(jié)情感看得比山還重。在結(jié)交復(fù)社、幾社的文人中,與客留金陵的河南儒士侯方域一見鐘情。他風流倜儻,才情如虹,素有經(jīng)世之志,贏得了你的芳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是在你的居室,你與他談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談岳飛、文天祥、于謙等民族英雄,意猶未酣時你撫琴彈唱了岳飛的《滿江紅》,抑揚頓挫,聲情并茂,在他心里引起了強烈的共鳴。
他與你情意繾綣,定情之夕卻無重金為禮,只有一把白絹團扇送之,并在扇上賦詩一首,一表心跡?!皧A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這絹扇,這詩,成了她永遠的珍貴。
你在被他梳攏由“清倌人”即為“紅倌人”時,感到是多么的幸福和快樂。就在他出手闊綽給你買衣服、首飾、家具、作為裝奩時,你暗生疑惑,問明原因,頓然勃怒。
原來是魏忠賢閹黨之流的阮大鋮,為了迎合侯方域,借與候交誼頗深的楊龍友出面,為侯方域準備梳櫳的資金;候方域默認而不加制止,傷透李香君的心。
那是出現(xiàn)在你情感海洋里一段不和諧的插曲,清濁之間你清者自清,即退回阮大鋮送來的全部妝奩,其見識高卓使侯方域佩服之至。
此刻,你在棲霞山遙望著他的身影走進你的視線,畢竟分別得太久太久,思念得也就太深太深。曾經(jīng)多少次,你與他在聚少離多的日子里,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滋味,總是蔓延在心頭。
自那一次在桃葉渡的分別,就再也沒有看見他了。你對他臨別的贈言呢,可否還記得?適逢亂世,世風日下,操守名節(jié)為重,愿公子自重自愛,切不可讓妾失望;我等你歸來,從一而終,也就無一遺憾。
伊人在清風碧水翩翩,送他離別的一段長長的孤旅,不禁黯然淚下。
他送給你定情的白絹團扇還在,還有他噴涌情感的詩行依舊,你在他走后就顧影自憐,婉言拒客,篤守寒窗。
現(xiàn)在,你把手上的絹扇展開了,只見一朵鮮紅的桃花,那么燦燦耀目。你端詳著桃花,陷落在衍生桃花的夢里。那桃花是你開出的心香,是你烈性的燃燒,是你情感的投放,是你凝血的艷麗。
那是李香君在“媚香樓”長久的等待,等不來侯方域出現(xiàn),卻被窺覦你美色的淮陽巡撫田仰逼你就范,以重金娶你為妾,你嚴詞拒絕,不被所動。于是,激怒了權(quán)奸,派一干爪牙前來搶親。
你就拿著絹扇左避右閃,孤立無援,難以沖出重圍。你姣姣女兒身冰清玉潔,豈能被邪惡污染?你就一頭躍起,朝著房柱撞去,頓時頭破血流,暈倒在地。你以死抗爭,驚煞了強人爪牙,倉皇而逃。
你的鮮血,濺落在雪白的絹扇上,血紅血紅。
朝廷命官楊龍友來探望李香君時,見帶血的絹扇,揮毫略加點染,繪成一朵艷艷桃花,也繪成了千古不朽的情話。
桃花凝血,血染桃花,你也染成了對他奇崛凄絕,天地動容的始終不渝。
如今桃花扇依舊,卻已歷經(jīng)了滄海,你幾經(jīng)輾轉(zhuǎn),走向棲霞山的道觀,是了卻紅塵情緣?清風、明月、山和水知道,你那不盡的悠悠的相思和苦苦的等待,是為了一個殘缺卻在修復(fù)的夢想。
他就在你似夢似幻中走來,蠕動的身影在山的遠處,你從目光里把他拉得很近很近,那就是你風雨過后的彩虹,那就是你旖旎的風景。
你與他相距得那么近,近得能聽見對方的呼吸,魂兮歸來,你秋水已望斷,有了這一遭,彼此再也再也不分開。
侯方域還是那一俊身軀,兩黑深瞳,卻為何在你久違之后難以使你激動?你看見了他一身清代官服,易朝為官的得意春風,頃刻之間仿佛擊落你桃花般的脆弱,你在熟悉的陌生中卻步。
原來離別千萬里,天涯在咫尺;現(xiàn)在相見在眼前,咫尺又天涯。兩廂離別,一腔情癡,在這亂世獨幽之處沉默;一串眷戀,兩重迷蒙,堪有沉甸甸的失落。
他追星逐月的才華光芒,他風流倜儻的翩翩俊軀,與名節(jié)大義相比太輕太輕;他把浮華看得太重太重,幾經(jīng)漂泊,已失笑傲蒼穹的俠士之風;他已脫胎換骨,變節(jié)不再清流,你還能還能愛他什么?
要知今日,又何必相見。你志高氣傲,斥他遠去,一身病骨顫抖在綠肥紅瘦的暮春寒風中。一朵桃花從眼前飄落,那是你魂兮的失落。
侯方域也看到了你的陌生,你的絕情,你的悲哀。他想向你訴說瘀積的苦衷,一求你的體恤;然而,他面對的是你一襲素凈的柔弱,一腔沉痛的嗚咽,還有那無休無止滔滔的淚水。
他無言以對,無地自容,幾步一回眸,消失在棲霞山的陰影里,也把沉重的眷戀和愧疚跌落在孤旅中。
天地一片黯然失色,李香君一慟而絕,栽到在泉水旁,以血為墨染成的桃花扇飄落在泉水,飄向深山之外的遙遠。
你與他最后的相見,誰知已成永訣。
那白雪般的絹扇呢,那一朵媚香凝血的桃花,還在開放永不凋謝,開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愛情絕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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