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
卞玉京用清水靜手,拿起了樹木上削下來鋒利的青刺,向著自己的舌頭靠近;你在作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還是別人難以窺見你曲高和寡的內(nèi)心?
一鋒青刺,一片素絹,蘊含你多少的超拔和卓越;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兒身,驚煞了滾滾紅塵。
你的原名叫卞賽,何時易名為“玉京”,怎堪那一番風風雨雨的襲來,或許你太柔弱,太嬌嫩,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玉京”乃道家語,意指天界,莫非你要從天界凈土中皈依,從名字的隱語內(nèi)藏一樁秘密?你的冰清玉骨,超凡脫俗,入得道家拋掉七情六欲,不食人間煙火,而清麗一枝獨放芬芳。
是耶,非耶。
你太美,美得令人震顫,艷壓秦淮河群芳,在你氣質(zhì)高雅,沉靜內(nèi)向里,透出淡淡的憂郁。你如白云出岫,如空谷幽蘭,在清濁之間,卓而不群,惹亂了多少尋芳客的花眼。狎客見到了你,收斂輕浮,混濁有如清風清雨掃過,支離破碎得難以復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的琴棋書畫堪稱一流,紆徐急驟,纖手一出,有金戈鐵馬,細雨款款,蘭麝之香,驚羨了四座;你飄然而來,疑是天人而降,只可觀之賞之贊之,不可褻瀆也。
誰有你的居所潔凈,潔凈得一塵不染,你怕雜沓的步子,還有混和氣息,沾污了空氣的幽雅,總把熏香熏出一襲襲暗香。
你的冷艷和熱烈就在陌生和熟悉之間,是庸俗之輩不屑于應對,是知音如沐春風相迎。你的曲高和寡,如明月高掛,無人能擇去那一抹光華。
現(xiàn)在,你要用青刺的鋒利刺破舌頭,卻在舉手的那一剎那,停住了。
紅燭的光,還有透進窗來的月光,磨亮了青刺,也磨亮了你那遙遠的回憶。
你的光華跌落在一個男人身上,是你處女身的惟一,那是你愛的傾灑,情的噴涌。
是誰能寫出這樣蕩氣回腸的詩句“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是才華橫溢的大詩人吳梅村,就這樣走進你秦淮河的青樓。
四目相對,陰柔的是嫵媚,陽剛的是激情,那是愛戀的火星,在彼此的心里擦亮。卞玉京的矜持和高傲蕩然無存,大膽向他表達了以身相許之意。吳梅村閃爍其詞,虛與委蛇,佯裝不解風情。
你是落花有情,他是流水無意,你太久太久的守望,飄然風塵之外的自尊和清高,卻一下碾落成泥。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是風流狎客,折花敗柳以博魚水之歡而逃之夭夭?
是葉公好龍,觀其形陷在虛空里,形容現(xiàn)之而誠惶誠恐?
在十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的秦淮河,誰能與卞玉京斗芳爭艷?他慕名而來,一見你心旌飄搖,得一紅顏知音不枉今生。然而,他難以與你鸞鳳和鳴,以結(jié)秦晉之好。
他是一代詩壇盟主,殿試一甲第二名,崇禎閱他試卷后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詭糜”,其才華深受天子賞識;他是奉旨成婚,沐浴皇恩浩蕩,得你青樓女子為妾,就有損于名聲就會大煞風景。
你一個青樓女子,就陷在他大煞風景之中。
現(xiàn)在呢,吳梅村離你是那么遙遠,你卻在回憶中把他拉近,在刺破舌頭的那一瞬間,看見了身邊的一管洞蕭,于是他的形象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驅(qū)不走,趕不開。
是不是你對他太鐘情,那是你生命的初戀?
那時候,你是多么的痛苦,但還是與他交往,企望得到他感情的承諾,然而他的虛然游離和優(yōu)柔寡斷,使你柔腸寸斷,縹緲迷離。
愛得很沉重,卻又卸不下沉重,只得以一管洞簫排遣。那吹出的嗚咽之聲,總是那么纏綿悱惻,浸透了涼涼的白和晝。你只為那愛慕的他,何時緣定終身?
簫聲吹落吹升了多少日月,卻吹不來心上人的身影。
就在你被清廷征召教坊歌女在劫難逃時,你肝膽俱裂吹完了最后一尾簫聲,淚水已經(jīng)把洞蕭浸濕,你在等待他最后的勇氣,情生雙翼帶你遠飛天涯。
風是那么涼,又是那么大,吹過了滄桑和天地,黃葉紛紛飄落;那黃葉是你凝結(jié)愛的歷史碎片,就這樣遽然消失了。
他在何方?就在你青樓的院門下,聽著嗚咽的蕭聲也是最后的告別,為什么他不像自己大開大闔的雄邁綺麗詩風呼嘯而來,竟然幾步一徘徊?
是森森皇權(quán)的威嚴,還是仕途進階的誘惑?
他擊碎了你最后的夢想,你把一腔幽怨付與了涼涼的風,付與了長長的孤旅。
一身道服裹住了你冰清玉潔,一把古琴伴隨,閑云野鶴于清風明月;仙風道骨的你超然于紅塵之外,不做新朝的臣民,使易朝為官的他羞煞汗顏。
何時君再來?就在吳梅村的好友錢謙益的盛情邀請下,卞玉京著道服登門而至。吳梅村試以重修舊好,那期待的繾綣卻成為虛空;卞玉京與吳梅村咫尺天涯,托詞不與相見,而與秦淮姐妹柳如是詩詞唱和,丹青抒懷。
失去的再也找不回了,吳梅村懊悔和悲嘆著一生。他那一表心跡的詩“緣知薄幸逢應恨,卻將多情喚卻羞”,雖然凄婉綺麗,除了惋惜的沉重,卻在卞玉京的心里激不起波瀾。
或許你與吳梅村擦肩而過,或許你與另一個男人婚姻的失敗,再下嫁到一位年愈古稀的老人鄭保御,是乞身依附于生存,還是孤獨無奈?
他俠腸義膽,民族氣節(jié)凜然,與吳梅村的怯弱變節(jié)形成強烈反差。這少妻老夫的結(jié)合近似于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婚姻,他的慷慨和大度,激活了你蟄伏的心,你感恩圖報,也懷著深深的懺悔。
你感恩和懺悔的方式,是那么驚心動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此刻,卞玉京用鋒利的青刺刺破了舌頭,頓時鮮血殷殷,青刺沾血,抄寫著《法華經(jīng)》;青刺是筆,舌血是墨,那一字字,一行行,謹嚴慎密,她進入了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生命狀態(tài)。
于是,你抄寫這佛經(jīng),也在抄寫著自己,用鈍了多少青刺,刺破了舌頭刺出了多少血跡斑斑,你痛定思痛,平靜自然地書寫著最后的人生。
那是多么漫長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春花秋月,風雨雪霜,濺落了多少星辰,打濕了多少云霓,你用舌血書寫的《法華經(jīng)》終于完成了,自己卻虛弱了身骨。那血透素絹的《法華經(jīng)》,一字字鮮紅,一行行滾燙,躍動的是你虔誠的靈魂,把一片天空映紅映亮。
你血書的《法華經(jīng)》震撼佛門內(nèi)外。
誰有你不讓須眉的芳心和虔誠,誰有你這樣的至情至性,一身冰清玉骨超然于紅塵,那一段不了情,把你蛻變得更加高潔凄美。
你一把古琴彈奏出仙樂飄飄,平靜地走完了余生。
一代名妓卞玉京香消玉殞后,吳梅村已是花甲的老人,追悔莫及,以作《臨終詩》挽之:
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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