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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老輩人的死

2011-08-03 10:28 作者:王霽良  | 0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兩位老輩人的死

人固有一死,墜地之時,死案已立。這里敘說兩位老輩人的死,已經(jīng)是他們離開人世幾十年的事了。他們是我對象的姥爺和姥姥,我們都沒有見過,因為年代久遠(yuǎn),他們那個時期的情況找不很清楚,權(quán)記于此,作為對兩位逝者的紀(jì)念。

姥爺祖上是大田集鎮(zhèn)陳胡同村的富戶,后來家道中落,他雖讀過私塾,終沒完成學(xué)業(yè),五幾年頂缺當(dāng)了民辦教師,后來成了村小學(xué)的校長。姥娘是五里外桃花寺鄉(xiāng)劉姓大戶的閨女,是那時的大美人,劉家土改前家財殷實,卻沒有讓她念一天學(xué),從小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得一手好女紅。誰能想到,她嫁到陳胡同竟迷方向迷了一輩子呢?

姥娘到了夫家就辨不清東西南北,這讓她赧顏、壓抑和沮喪。她常常用手遮了陽光,用心要改過來,結(jié)果在村上不再迷了,但一進(jìn)了陳家老院的土墻門,三間正房又成了西屋,東又成了北,西成了南……

她來陳家時,家里有三間老房子和一間破敗的南屋,她只能和健在的公公住在一起。公公占了東間,西間用秸席隔開,便是老爺和姥娘的住處。公公貪杯好酒,常去灌些白干,雖然窮了,卻不改為富時的作派,行為古怪,脾氣暴躁,百事看不入眼,為一點(diǎn)小事也對兒子媳婦罵罵咧咧,后來竟至噴著酒氣毆打媳婦,拖著牛鞭追打到大街上(這當(dāng)然都是解放前的事了)。鄉(xiāng)間公公打兒媳是不常有的,泥人也有個土性,姥娘又是個極周正、有自尊的人,常為此氣得幾天不吃不喝。大舅、岳母、小姨先后來到世上,日子一直窘迫的很,但為了種好幾畝薄地,夫妻倆還是商量買頭耕牛。這當(dāng)然得膝蓋上打瞌睡自靠自,民辦教師的收入低得可憐,姥娘就起早貪黑紡線織布,那時候與外鄉(xiāng)染坊打交道最多就是她了,只要染布的站到街口一吆喝,她就會送出布來。

陳家老院的織布機(jī)終日響著,迷向的老娘坐在織布機(jī)上,梭子魚兒似的忽左忽右地躍動。她織的棉布又細(xì)又密,比一般婦女織的薄,拿手上摸著像洋布,而且花紋也是她們織不出來的。到了晚上,如豆的油燈下,她做在紡車旁的蒲團(tuán)上,一不知又能織出多少個棉穗來。即使在寒冷的夜,她也是這么搖過來的,腳和腿冰一樣的涼,年紀(jì)輕輕就害了類風(fēng)濕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說姥爺用微薄的薪水和生產(chǎn)隊的分成養(yǎng)活家人的話,買牛的錢幾乎是姥娘寒來暑往一個人織布掙來的。三年的積攢,終于攢夠了,那一年姥娘二十七歲。秋種時節(jié),積久的希望成了現(xiàn)實,一頭高大結(jié)實的腱子牛從集市上牽了回來。這在當(dāng)時是多么讓人羨慕的事,滿村找不出十頭牲口,一個小門小戶就養(yǎng)了一頭牛,多大的一筆財富??!這簡直就是一個壯舉。公公從墻上取了牛鞭,把牛趕進(jìn)翻修好的南屋。背著手,眉開眼笑地沖著圍觀的鄉(xiāng)鄰:“嘿!以前沒牛了,留了這鞭子,這不,牛回來啦……”

公公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偶爾端一篩子草,也須歇上幾口氣。養(yǎng)牛的活就落在了姥娘身上。有時夜深了,她還走進(jìn)牛屋去,劃根火柴看看牛圈濕不濕,摸著牛角,她感到今生有這樣的作為,沒有白活。

這年的一個冬夜,一家人醞釀著明年耕的事,很晚才熄燈。姥娘在朦朧中聽到院里的響動,揭了被子探身到窗下去瞧,天??!她的心竄到喉嚨眼了,慘淡的月色下,影影綽綽有兩個人撬開了南屋的門?!昂⑺?a target="_blank">爹,快起,有賊!”姥爺被推醒了,隔窗一看血往上涌,旋即跳下床,奔到屋門口,但被扒著門縫外瞧的父親攔腰抱住了。

“別——動!人家人多,千萬別出門!”低沉的聲音止住了姥爺?shù)哪_步,他的手里緊緊攥著根椽子。

高大的犍牛打著響鼻,被牽出來了。一個人在前面拽著,另一個在門口張望。姥娘被這包天的賊膽嚇懵了,她沒有去掌燈。

全家人眼睜睜瞅著牛被牽走而沒有出屋。姥娘啜泣著,一夜沒有捱枕。翌晨奔過去看,就只剩空空的石槽和半截割斷的牛繩了。

姥爺抹著淚,最終把女人從淚浸的石槽上扯起身來。三年含辛茹苦置下的牛,過眼曇花一般,不到三月已無影蹤。姥娘哭了足有半月,靠吞咽自己的淚水來過日子,所有希望都幻滅了。而落下的風(fēng)濕病,一到陰天發(fā)作起來就疼痛難忍,她知道即使拿命去換錢,也不能在越來越困難的日子,攢夠再買頭牛的款項了。

牛,一想起那牛,一見到牛,姥姥的心就如前清的制錢有個空洞,成為徒增傷心記憶,這常常蘇醒的痛苦咬噬著她,一個這樣的打擊,原本透支的身體就垮了下去,竟至一病不起。病重的姥姥住進(jìn)村邊廢棄的瓜棚里,堅決不回陳家門了。深秋季節(jié),凝著霜花的瓜棚冷如冰窖,兒女和鄰居們怎么勸都無濟(jì)于事,病入膏盲的她在瓜棚里躺了二十八天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她把女兒喚到身邊,扶她欠起身,散亂、浮動的目光看著外面,讓孩子指指四圍的方向給她看,孩子們就站直身,伸著凍得通紅的手,說這是南、那是東。三十七歲的她泫然淚下,目光含著無言的絕望,閉了陣眼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活人……終得活個……明白?。 ?/p>

姥娘離世不久,十六歲的岳母就嫁了出去,而小姨則沒能捱過那場挨餓的災(zāi)害,十五歲由女孩變成姑娘的年齡餓死了。

姥姥撇下三個孩子去世了,姥爺后來續(xù)娶,又生了個兒子。

五八年,身為校長的姥爺響應(yīng)號召,帶頭捐出自家的鐵鍋和鏊子,煉了廢鐵。可隨后的大鍋飯越熬越稀,眼見饑腸轆轆,出現(xiàn)了餓死人的事,逼得許多窮到骨子里的莊稼人攜家?guī)Э陉J關(guān)東。姥爺?shù)慕憬悖ㄎ覀冊摻写蠊美牙眩┮矂恿诉@樣的念頭。她嫁到五里外的東張莊,有著五個孩子,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姐姐便一次次的往娘家跑,央求弟弟出頭露面幫上這個忙。

“兄弟呀!你可不能眼瞅著這幫外甥餓死呀!咋著也得想個法子尋個活路呀?!苯憬阊蹨I不干地依在門框上,炒爆豆一般說著活人的艱難,“家里私存的那點(diǎn)瓜干,眼瞅著就斷炊哩?!?/p>

姥爺發(fā)了狠,怎么著也得把姐姐一家送出去。但一個小學(xué)校長是不中用的,村上的證明可以辦,公社的證明和民政的遷移手續(xù)可不易求。他帶上錢糧托路子幾次到了縣上……

六二年的冬天,姥爺費(fèi)盡周折辦出了手續(xù)。那天從縣城出來,已是西墜殘陽東升月了。他揣了手續(xù),迎著蕭瑟的新寒,徒步往姐姐家趕,到家已是小半夜。姐姐一家還在等著,自是喜出望外,忙著抱了柴火給他烤火。姥爺已困乏的睜不開眼睛,腰弓的更低,端上來的煮地瓜干一片沒動。姐姐興奮地直搓手,說這下可好了,明天就能動身了。姑姥爺便從火堆旁站起來,囁嚅著說他本家哥也要帶家小跟著走。姥爺說多帶兩、三個說成一家人能行,姑姥爺就拿著手續(xù)去敲他本家哥的門。本家哥掖了手續(xù)來見姥爺,這據(jù)說長一張腳丫板長臉的人感恩一番,定好明一早打點(diǎn)行裝上路,就回去了。姥爺又困又累,想著明天得送姐一程,就在廚房將就一晚,他披著棉襖倒在草堆上就睡著了。也許他睡了沉沉的覺,也許他做了個寬懷舒心的好。姥爺是個平凡的人,一生沒做過什么大事,為姐姐這一家尋這么個活路,他在各方面都已做到了極限。

“兄弟!兄弟!快醒醒?!蔽甯鼤r分,姑姥娘慌慌張張帶著哭腔叫醒了老爺。

“收拾好了?”姥爺從草堆上爬起來。

“兄弟!孩他大爺那家子人家不是東西,俺五更瞧他們拾掇的咋樣,那家子只??瘴堇玻麄兇е掷m(xù)背著咱連夜走啦……”

“啥?!”姥爺高大的身材晃了晃,想去扶那鍋臺,但還是仰了過去,翻倒在身后的草堆上。姥爺就這樣死了,這個教了半輩子語文課的校長兼老師,死前就說了這么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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