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丫口上那盞燈
山丫口上那盞燈
杜國平(苗族)
湘渝邊境有一個美麗的土家山寨,叫月亮堡。寨里有一個出奇的犟人,犟得遠近有名,幾十年“犟”性不改,此人有個綽號叫“鐵頭”。
那年,我剛參加工作,分駐在他們村里。當時,正推廣水稻“雙兩大”栽培和玉米“營養(yǎng)砣”移栽兩項新技術。為確保新技術百分之百的推廣,鄉(xiāng)里給縣里立下“軍令狀”。進村后,我們立即分片開會發(fā)動,利用廣播、黑板報大力宣傳,編印了兩項栽培技術的“三字經(jīng)”和“順口溜”,叫村護林員傳唱,使之家喻戶曉。插秧期間,村干輪流值班,在全村生產(chǎn)區(qū)域內(nèi)巡回檢查,督促落實。隨著工作的深入開展,我以為萬無一失,高枕無憂了。然而,不到一個星期,月亮堡的鐵頭搶先在自己的責任田里插下了第一丘傳統(tǒng)秧“團團繞”,像是專門對著干。我氣得不行,立即跑去將他的秧子東一蔸,西一蔸地拔得一片狼藉。叫村干通知他去返工,并要寫出深刻的檢討,在全村張貼?;氐秸咽潜∧?。鎮(zhèn)廣播員老田告訴我說,鐵頭得知我拔了他的秧子,氣得跳起八丈高,非要來找我拼命!站在山丫口上詛罵了我一個下午。我一聽,氣得肺都快要炸裂了,恨不能狠狠地去扇他兩耳光。我決定明天就去處罰他,掃掃他的威風。正巧晚上,政府發(fā)了觀看《焦裕祿》的電影票。看完了電影;我深受感動!
回想起我與鐵頭的事,心里不禁感到慚愧和不安,夜里睡在床上,我反復地思考,我與鐵頭的事,究竟是他錯了?還是我錯了?耳邊又回響起父親對我的叮囑:“要記住,你是吃包谷飯長大的山里伢子,不要以為手中有了一點點權,就把老百姓不當一回事,要莫忘本?!蔽乙庾R到自己工作的失誤,沒有做通鐵頭的思想工作,才導致他的抵觸和謾罵。第二天早上,我去找鐵頭,想和他好好談談,溝通一下思想。廣播員老田勸我暫時別去,說鐵頭人犟,怕他干傻事。雖然我也心有余悸,但我還是去了。穿過陵園里那片楓樹林,我獨自向月亮堡上爬去。山谷里彌漫著大霧,路邊的樹葉噠噠的下著霧滴,上到山丫口上,只見山下的霧如滾滾白云翻騰,山上一片陽光明亮,金色的陽光,溫和地照耀在山坡上,汪汪的水田,濕潤的泥土冒著淡淡白汽。我在屋后的山坡上找到鐵頭,他正揮舞著柴刀在砍除土坎上的雜草。他大概還不認識我。我一邊幫他拔起土里的油菜蔸子,一邊與他聊起家常。當我問道他的秧子去整理了沒有時,他立刻僵住了,臉色鐵青,目光如火,手中的柴刀呼地揚起,仿佛要向我砍來。我愣住了,心撲撲直跳!半晌,他嘴里才奔出個“啊”字,手中的柴刀“咔嚓”一聲猛然地劈在一棵小樹上。我暗暗的松了一口氣,渾身驚出一陣冷汗!我誠懇地向他道歉!請他諒解,他的秧子由我去整理,只希望他下次一定按規(guī)格栽插,別再亂插秧了。他沉默著,一聲不吭。時光緩緩地流逝,漸漸地,我感到腰酸腳麻,手也打出了血泡,可他還是不吭聲,直到夕陽慢慢落下山谷,我?guī)退瓮炅俗詈笠慌_地里的油菜蔸子,他也未說一句話,徑直回家去了。我愣愣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情凝重得如同風雨之前的黑云。第二天,我準備去整插秧子,天上卻下起了大雨,我也就未去了。第三天清晨,雨住了,天放晴了,我來到鐵頭的田邊時,忽然驚呆了,曾被我拔得亂七八糟的秧子全部規(guī)格化了,一行一行筆直地站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我歉疚地回身向鐵頭家走去,繞過曲曲折折的田埂路,轉(zhuǎn)過一道山彎,深藏在樹林中的土家木屋忽現(xiàn)在眼前。木門虛掩著,屋內(nèi)光線很暗。我輕輕推開木門,屋內(nèi)立即傳來:“咔咔咔”地咳嗽聲,像放鞭炮似的,伴隨著嚴重的氣喘。我知道鐵頭昨日淋了大雨,患感冒了。畢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經(jīng)不住風寒??!我立刻轉(zhuǎn)身,從村衛(wèi)生員那里買來了藥,走到他的床邊,他的額頭上搭著一條熱毛巾,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姜茶。他服下了藥,我讓他躺下,他那雙粗糙的大手突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眼眶里閃著亮閃閃的淚花。我的鼻頭一熱,眼淚也差點滾落了下來。當晚,我在他家吃了夜飯,就在月亮堡開會。會上我只字未說鐵頭秧子返工的事,待我的話一講完,鐵頭卻主動地說了,他說:“上面講的,都是為我們好,像我這么大的年紀那天吼的那些,都很不應該?!辫F頭的話,尤如夜空里突然掉下了一顆定時炸彈,會場立刻沉靜了下來。鐵頭的話深深地感動了我,震撼了我!
散會后,我獨自下山。山間的夜路陰森而恐怖!尤其是山丫口那處地段,老百姓對那里的鬼怪故事傳講得十分嚇人,但我又必須穿過那段路程才能到家。丫口上的冷風呼呼鳴叫,如同魔鬼的鞭子在你身后一鞭一鞭地抽打,一團團黑色的樹影像攔路的魔鬼在舞蹈;怪鳥的鳴叫如同人哭,樹林里傳來喳喳的腳步聲,像人在枯枝落葉上行走,一直尾隨著你,陰森極了,恐怖極了!我麻起膽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心咚咚直跳,頭皮陣陣發(fā)麻,汗毛根根豎立。此時,身后忽然照來了光亮,我的心立刻感到輕松踏實了許多?!白甙?!我送你過山丫口。”鐵頭提著馬燈來送,我心里感到一陣溫熱,鼻頭一酸,眼淚悄然地滑落了下來。過了山丫口,他站在山丫口上,一直看著我下山,直至不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歲月匆匆流逝,轉(zhuǎn)瞬間,十多年過去了。這些年來,我東奔西走,離山丫口越來越遙遠。然而,山丫口上的那盞燈一直在我心里長明,照耀著茫茫人生長路,伴隨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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